林存安山水畫的空間營構和情趣表達

文_錢念孫

作為科班出身的知名書畫家，林存安先生的畫路較寬，除人物畫較少涉獵，山水畫、花鳥畫及書法等兼擅。近年他尤其對山水畫孜孜以求，以一批彰顯個性色彩的作品令人刮目相看。

一

從題材來源看，存安先生的山水新作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擷取大自然的某一部分，以寫生得來的景物和主題構成畫面；二是并非摹寫某處客觀景物，而是以自己觀察自然、感受生活、琢磨經典而形成的對國畫山水的認識，營構他心目中的山水世界及自然意趣。當然，這兩者在實踐中是緊密關聯并相互影響的，此處把它們分開來談，只是出于敘述的方便和解剖“麻雀”的需要。

林存安 山深荒煙斷34cm×46cm2021

林存安 萬壑松風97cm×180cm2021

存安先生深知“師造化”的重要，近些年常常與省、市書畫院或美術家協會的采風團一起，到皖南山區采風寫生，觀察和體悟自然萬物的生成機理及千變萬化，創作一些表現安徽山川風物的作品。如《云嶺朝暉》寫群山掩映中的涇縣新四軍軍部舊址，《桃花潭》寫涇縣桃花潭的山川村居風貌，《定潭村》寫歙縣定潭村秋日菊花盛開的景色，《人字瀑》寫黃山風景區形似“人”字瀑布的景觀及氣勢等，均是走進大自然“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創獲。

不過，這些得自自然實景的作品，絕不只是對外在對象的客觀描寫，而是同時注重提煉對象的特色及其中蘊含的情趣。傅抱石在《談山水畫寫生》中指出：“中國山水畫的寫生，不僅重視客觀景物的選擇和描寫，更重視主觀思維對景物的認知和反映，強調作者思想感情的作用。在整個山水畫寫生的過程中，必須貫徹情景交融的要求。”存安先生的山水寫生作品，正是一面觀察自然，從中選取打動自己的景物，一面又對景物進行分析和思考，融入自己的藝術構想和審美感悟。

如《桃花潭》一畫，并不簡單描摹涇縣桃花潭清澈晶瑩的一潭碧水、水邊聞名遐邇的踏歌岸閣和古渡景色，而是近景寫蔥蘢樹木掩映中的村落民居、逶迤而上的茶園梯田，中景和遠景畫蜿蜒起伏的山脈雄姿及層巒疊嶂的群峰秀色。這不僅與一般實寫桃花潭景點的作品拉開了距離，而且使這幅得自具體實景的作品洋溢著山水畫“林泉高致”的情調。加上右上角題寫的明代周忱的詩句—“含情再誦江淹賦，如在桃花潭水邊”，讓李白“不及汪倫送我情”的詩意縈繞紙上。

存安先生的山水寫生作品多是如此，十分注重斟酌和選取表現對象的獨特視角，并在其中注入自己審美情思。《定潭村》不是畫歙縣定潭的完整村貌，而是寫郁郁蔥蔥的群山環抱之中，村口的幾株高大樹木及其后隱約可見的村舍民居，一條彎曲石階從溪邊延伸至村口叢林之中，一片片沿路種植的菊花綻放耀眼的金色。整個畫面流溢著“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詩意。

二

存安先生的山水作品，更多并非對景摹寫，再現“實有”自然景觀，而是常常以“我”為主，進行“似與不似”“虛擬與實在”之間的構想和創作。這種營構和創制，既源于他深入生活、走進自然山川采風寫生所打下的堅實基礎，又產生于他對古代和當代國畫山水的悉心揣摩與研究，還形成于他嘗試建構自家山水風貌的雄心和努力，以及在每幅畫中所要表達的主題與思想。這就是說，存安先生的山水創作，總體固然依照中國畫的基本形態進行圖式、空間、筆墨的演繹，卻以自己的領悟和探索，使這演繹散發著獨特的個性光彩，正如不同優秀歌唱家演唱同一首名曲，總會唱出自己的風味和格調。

林存安 峰回陡自開68cm×46cm2019

作為生長和工作在安徽又深受安徽山川風物和豐厚文化影響的書畫家，存安先生山水創作的粉本，主要是以黃山為代表的皖南山岳風光。不論是群峰爭秀的全景式橫幅巨卷，還是孤峰擎天的豎式條屏，或是特寫山壑瀑布的斗方小品，他筆下的山水，總是這樣那樣地顯露出徽山徽水及皖南村居的獨特面貌。橫幅巨卷如《云山蒼蒼，山高水長》，氣象博大，宏闊雄肆中盡顯壯美境界；豎式條屏如《會當凌絕頂》，危巖聳立，險峻奇絕中透顯高遠襟懷；斗方小品如《古木無人徑》，深邃幽靜，僻野丘壑中飽蘊秀美幽情。如此等等，無不說明存安先生對山水畫有著深刻的理解，即“寫山水之精神”，如黃賓虹所言：“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

國畫山水表現的主要對象，無非山巒、樹林、流泉、飛瀑，以及點綴其中的屋宇、舟車、人物等。如何在平面的宣紙上塑造立體的山川景物，關鍵是處理好表現對象的體貌及空間，尤其是第三度空間—深度，即前后景物空間關系的營構，從而呈現或“高遠”或“深遠”或“平遠”，或兼而有之的藝術之境。存安先生筆下的山水，尤其注重近中景的布置和描繪，山巒的重疊起伏，樹木的大小聚散，溪流泉瀑的奔流與飛瀉，屋宇和山路的藏露及斷續等，無不認真推敲，精心安排。同時，畫家重視山石樹木等景物之間的比例關系和形態變化，時取高遠視角畫出近山遠脈的承接轉折及虛實顯隱流變，加之以或濃重或淡雅，或酣暢或枯拙的筆墨出之，使其作品多半表現出秩序井然而氣象靈動、沉靜幽深而境界壯闊的風貌。

存安先生的山水畫，山有脈絡，水有來源，樹有根柢，路有宛轉，奇峰危巖，鋪排盤旋，云煙出沒，陰陽向背，俯仰離合，雖多變而無定形，卻有據而合定理。他的山水畫，實處扎實嚴謹，虛處空靈有據，虛實相生，氣象萬千。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言：“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存安先生的山水，不論是《皖山村居》《遙峰積翠雨初收》這類條屏，還是層巒疊嶂之巨幅如《溪山幽境》《山高水長》等，都具備“滿壁江山作臥游”的功能。這與時下一些山水畫徒有峰巒堆積、云霞浮動之形貌，而無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軌跡，實有霄壤之別。

三

林存安 定潭村68cm×47cm2020

偉大祖國華岳千尋，長江萬里，幅員遼闊，山川秀美。優美的生存環境不僅激發人們親近和喜愛自然的熱情，千百年來產生無數贊美山川美景的詩篇和畫作，同時也引起人們探賾和體悟山川自然與人生情感的緊密關聯。宋代郭熙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存安先生的山水畫深諳其理，不但注重畫面要有生動別致的形象，更留意提煉形象所蘊涵的豐富情感和思想。

歌吟山川自然之美，是存安先生山水畫的重要主題。作為人類生存環境而存在的自然界，不僅是人們物質生活的豐厚資源，也是人們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對象和伴侶。無論是誰，只要睜眼看東西、張耳聽聲音，就免不了要接受藍天白云、高山湖泊、鳥語花香等自然景物對他的“暗示”，從而聯想和意識到社會人生的某些道理，并生發眷戀和喜愛自然的林泉之心。黃賓虹言：“山水畫乃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山水予人以利益，人生息其間，應予美化之。”存安先生的不少作品，如《江山無盡》《山高水長》《黃山晨曦》《萬壑松風》等，與其說是對山川景物的刻畫與表現，不如說是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欣賞與贊美。他的山水畫是對山川美景的傳神寫照，也是對山川自然的剪裁與美化，是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藝術創造。

林存安 皖山村居68cm×68cm2021

林存安 行到水窮處68cm×68cm2021

揭橥自然界的幽雅之趣，是存安先生山水畫的又一主旨。山川自然作為人的審美對象，既給人多姿多彩的形式美感，又給人豐富多義的寓意象征。“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是孔子從自然山水的不同形態見出人的不同精神品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這是郭熙以山巒的四季變化比擬人的多種情狀。存安先生的山水畫，除了以別具一格的形式美打動人心外，還常常以別具匠心的意境營造和點題跋語等，張揚他心向往之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彼岸。

他筆下的山水，總體格調是雄奇而幽雅：雄奇是外在形態，表現為山巒崢嶸，筆墨酣暢；幽雅是內在品格，體現為幽靜和幽遠的旨趣。這種幽靜和幽遠的旨趣，在他諸多畫作的命名和題跋中表現尤為顯著。如《山靜話長》題句為“心靜松聲遠，秋清泉氣香”，《通明詩意》題句為“心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江山煙村》題句為“筆下江山取意成，一峰未盡一峰生。憑誰試向行人問，水郭煙村第幾程”，以及一些畫作的直接題句“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木落空山秋氣高，一聲疏磬出林皋”等。凡此種種，無不說明作者對山水畫孜孜以求，還在其中寄托和表達自己向往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心境與志向。這既是對當下心浮氣躁和急功近利社會心態的抵制，也是作者以德修身、以藝載道的明證。

存安先生閱歷豐富，對社會、人生、藝術均有深刻洞悉和體悟，相信他抽身政壇而全心投入畫藝探求，必將為雜花生樹、群鶯競飛的美術百花園奉獻富有自己色彩和意蘊的佳卉與芬芳。

2022年12月18日于書香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