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華杰
山東藝術學院
內容提要:中國文化經歷了多次變遷,從先民對上古文化的傳承,到形成百家文化,以及印度文化的傳入、近代西方文化的介入,中國人的審美意識也隨之轉變,這些都對中國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在當代多元文化語境下,筆者從對傳統的繼承、時代的印記和獨立的民族特性等方面進行論述,探尋未來中國畫發展的可能性。
數千年的滄海桑田造就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傳承,而文化的傳承發展對不同時期的審美無疑有著重大的指導意義,中國的繪畫更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彰顯出自己獨特的審美品格和表達方式。歷史的年輪記錄了中華文化的演變軌跡,五千年的文明至今已發生了巨大的文化更迭,中國傳統文化經歷了多次重大變革,如文字的產生,夏、商、周三代的青銅禮器、樂器、酒器、漆器,乃至后來旌幡帛畫的出現……都是上古時期中華文化思想的折射。上古的文明經歷了時代的變遷到東周時已然“禮壞樂崩”,人們的思想意識由單純到復雜,“百家文化”便應運而生,各派學說接踵而至,儒、道、法、墨、名、兵、陰陽、雜等諸家在此時期產生,發展到后來形成以儒、道、墨為代表的文化現象,它標志著上古文化的終結與新文化的開始,承接著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轉型,對中國繪畫藝術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及至漢末魏晉,佛教東至,佛學在中華大地盛極一時,這當然與皇家的鼎力推崇不無關聯;佛教在與漢文化的碰撞中,或斗或融,或離或分,直至唐代禪宗六祖惠能禪師的出現,佛教才徹底中國化,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并且將儒、道、墨為代表的百家文化轉為儒、釋、道為中心的文化現象。遍及大江南北的佛寺建筑、石窟造像、佛教壁畫等無不映射出當時佛教文化的繁榮與興盛,唐代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更是精彩地描繪出當時的盛況。顧愷之、張僧繇、吳道子等畫史中記錄為數不多的大家大多以繪制壁畫為榮。位于古代絲綢之路上的敦煌石窟可以說是展現了一部佛教藝術在中國的發展演變史。(圖1)在佛教故事的背景下,“經變”題材大放異彩,這種風格獨特的道釋圖像也逐漸影響了中國藝術,對中國人物畫早期造像的風格變革提供了獨特的審美視角與圖像方式。
圖1 敦煌壁畫尸毗王本生圖(局部)敦煌莫高窟254窟
北宋蘇軾提出的“士人畫”“繪畫論形似,見于兒童鄰”等繪畫思想,成為當時中國文人畫的指導思想。直至明代董其昌,他借喻佛教禪宗的“南北宗論”明確了中國畫分派的理論依據,從而確立了獨具特色的中國“文人畫”體系,脫胎于禪宗的中國文人畫思想觀念達到成熟。士人的覺悟思潮超越傳統的繪畫技藝成為藝術家孜孜追求的最高境界,中國畫本身區別于其他繪畫的獨特之處,正是在此時形成。
清末民初,列強的入侵也讓歐洲文化東進,以儒、釋、道為中心的文化格局被打破,代之以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中國的文化體系經歷了又一次重大的轉變且延續至今。五四運動前后,民主與科學成為年輕學者和致力于社會革新的政治家的追求,在藝術領域則提倡國畫要吸收西方造型來適應時代的進步,中國畫改良運動在當時成為年輕藝術家的一種不懈追求,這樣的藝術家有李毅士、吳法鼎、林風眠、劉海粟等,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徐悲鴻,他主張學習西方造型來改良人物畫,還提出了“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礎”的主張,加之蔣兆和的積極推進,使宋元以后漸已衰落的中國人物畫為之一變,后人稱之為“徐蔣體系”(圖2、圖3、圖4),盡管學術界對此褒貶不一,但人物畫在當代的興盛是毋庸置疑的。
圖2 蔣兆和 戰斗英雄像51cm×37cm1956
圖3 黃胄 日夜想念毛主席230cm×165cm1976 黃胄美術基金會藏
圖4 葉淺予 西藏高原之舞133.3cm×66.4cm1960 中國美術館藏
“八五新潮”以后,西方現代藝術的大量涌入改變了當時藝術家群體的藝術探索之路,出現了西方現代藝術熱、尋根熱、新文人畫運動、實驗水墨、現實主義新傳統等多種思潮和流派,使得中國畫呈現向多元審美發展的趨勢。藝術家們在自己探索的領地上“各燒各的香,各信各的佛”,直至今日,這種探索還在繼續,未來的中國畫究竟走向何處,從現在來看終究還是很難做出明晰的抉擇。如佛教文化的傳入一樣經歷了幾百年的磨合,而西方文化體系的龐大與煩瑣,加之當代世界的格局與漢唐時期已大相徑庭,這樣的融合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中國畫之所以能屹立于世界藝術之林,就是因為有其獨特的民族屬性、文化背景、審美傾向和表達方式。被稱為“中國文化之花”的中國畫藝術,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最佳體現,正如黃賓虹先生所言:“國畫民族性,非筆墨之中無所見。”[1]
當代中國畫的革新與發展離不開這三個要素:對傳統的繼承、時代的印記和獨立的民族特性。
離開傳統,無所謂現代,現代以傳統為比量,以未來觀現代,現代亦是傳統。中國畫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體現,是國人審美情趣與生存狀態的反映,是毛筆與紙、絹、色、墨的抒情與浪漫。
中國畫的工具、材料是中國畫家群體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進行繪畫創作和探索的精華,它最能體現國人的心性與審美表達。中國人的審美是意象審美,是表現自然而非再現自然,這與西方的審美觀絕然不同。它是心與物的完美結合,是天人合一的哲學精神,即便是宋代的院體畫亦不是西方藝術家忠實于自己眼睛中的“真實”,而是心與物交合中的情感體驗,是顧愷之的“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是吳道子的“吳帶當風”,是齊白石“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中國畫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統稱為“寫意畫”,這與儒家的“中庸”思想、佛家的“中道”論不無關聯。這種借由天人一體而成造化之功的藝術創作形式與精神內核,體現了中華民族獨有的浪漫情懷,相比照反復更新與開拓化的西方現代藝術,東方藝術的“保守主義精神”并未令藝術創作者們陷入消解與無所適從的“藝術死亡論”,反而促發了20世紀以來中國畫藝術的一次次生機。
繼承傳統,首先是繼承傳統的精神,對傳統文化有所認知,對傳統的審美觀念和技巧表達有所了解,對繪畫技巧與背后的繪畫精神要有所體悟。在傳統中國畫審美認知中,“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器”為基礎,“道”是目的,只有對精神層面有追求,才更接近“道”。過往的繪畫觀,在闡述中國畫精神氣脈的層面上多引用士人文化與民俗文化中的“上層建筑目光”來分割中國繪畫,然而設身處地去看待中國畫的演變,這種分野更多來自“已知的形式”與“未知的內核”。這種淺見和深見的二重矛盾、技法與藝道的不協調使人們很難以過往的歷史眼光去理解中國畫當中的“文而器”,從而忽視技與道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技通于道,外誠于中,藝術不僅僅是客觀物象的再現,而是通過客觀物象去表達我們內心的情感訴求和對自然的感悟,這是傳統中國畫中的美學心要,在此基礎上才能高屋建瓴,更好地理解中國繪畫。
石濤曰“筆墨當隨時代”,闡明了繪畫的時代性——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中國繪畫當中的抱樸而真雖然依舊,但如何在新的繪畫格局下理解近現代藝術的整體要求,則是歷史所不曾告誡,也是讓人無法輕易領會的。當下整體時代中,繪畫的特性受制于但不包含于“社會問題”所帶來的“文化再現”,由具體物象來展示精神成為儒、釋、道三家美學傳統中均不曾解釋的一個重大部分:如何細致地描寫當代人與社會的精神狀態?須知時代的再現,不僅僅在于對時代外貌的描述,更在于從更為宏觀的歷史視角解釋時代精神,如盧西安·弗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的繪畫,清晰地表現了時代是人具體精神的橋梁這一主題。(圖5)
圖5 弗洛伊德 穿著深色外套的女孩47cm×31.8cm1947
德國漢學家阿克曼在中國水墨問題上指出了水墨的現代性終極方向——“抽象藝術”,確切說是“抽象繪畫”。水墨在畫面上本身便具有這樣的抽象性。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條可以選擇的道路,因為近現代“書寫性”由杰克遜·波洛克、井上有一、白發一雄等“具體派”或“行動派”從原始的書寫過程中抽離出來,抽象藝術本身的審美格局也不斷隨著中國藝術環境的更新而形成了自己穩定的審美體系,正如潘公凱所說,“形體、色彩、構圖是全世界繪畫所共同的要素,中國繪畫也離不開”[2],而其后半句是:“筆墨卻是中國人所獨有的。”“獨有”點出了我們所具有的天然優勢??梢娝^東方繪畫當中“形體”與“形意”的結合問題并不影響中國畫在現代性上實現自我的升華,這也是我們當下的選擇之一而已。
東西方不同的藝術知覺系統決定了各自的獨立性。“質感”和“震懾感”這兩個觀念在東方視覺審美體系當中是原本不存在的,東方的精神在于水墨,水墨的質感來自書法。水墨由筆意來決定,而震懾感多半來自事物背后的道德依據,故而孔子也會有“不圖為樂至于斯”的感慨。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士大夫理學精神統一了中國繪畫當中最高的思想追求,理學介入了中國繪畫藝術,較之將藝術專業化、匠人化的歐洲繪畫藝術傳統增添了“次第”的人格追求——士大夫將藝術活動作為映照自己道德與情操的游戲活動,而歐洲繪畫的主體原則從視覺向思想的轉移則產生于二次世界大戰前后,也沒有依靠為社會道德支撐的新階層介入。東西方審美系統各有無法相互取代的優勢,隨著東西方審美系統的發展壯大,勢必引來東西方審美系統的對立加劇。碰撞、對立、對話、融合、吸收,使得中國畫的未來發展也將散發出更加多元的審美架構。在堅持我們所固有的民族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實現新的繪畫與文化的創新才是值得探索的道路。
中國畫在歷史進程中的拓展與延伸,可以說在一定意義上是中華文化兼收并蓄、博采眾長的歷史證明。在今日世界多元文化的圖景下,我們對中國畫既不應該抱有僅此非彼的偏見,也不應該完全忽視中國畫曾經吸納外來文化的發展歷史,而應該宏觀地從發展的大局來看當代中國畫。中國畫所面臨的多元問題作為近現代中國獨有的藝術現象,將成為更值得我們討論的重點話題,這也是21世紀以來文藝領域至為重大的命題,應由書畫家們群策群力,繼續弘揚中國文化“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為中國傳統藝術的當代化找到一條合適的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