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
摘 要:司法實踐中,“多次盜竊”被視為行為犯,次數認定較為嚴苛,刑事處罰相對嚴厲,不符合輕罪治理的時代要求。建議針對“多次盜竊”定罪量刑中的突出問題,構建“次數+數額+情節”一體的立案標準,積極探索建立不起訴標準、緩刑適用標準,適當限縮打擊范圍、稀釋刑罰的強度,在司法辦案中彰顯法治溫度、司法善意。深入分析“多次盜竊”犯罪中的深層矛盾,防患未然,促進溯源治理,提升治理效能。
關鍵詞:輕罪治理 多次盜竊 次數認定 罰金刑
最高檢工作報告顯示,檢察機關起訴殺人、搶劫等嚴重暴力犯罪由1999年的16.2萬人降至2020年的5.7萬人、2021年的5.3萬人。[1]2021年,被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重罪案件占比14.89%,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緩刑、單處附加刑的輕刑案件占比 85.11%[2],輕罪[3]成為犯罪治理的主要對象。相對于重罪治理,輕罪治理更考驗司法人員對刑事政策、法治理念和社會治理觀的整體把握。如何在司法辦案中彰顯法治溫度、司法善意,提升治理效能,是輕罪治理背景下值得探討的新課題。本文以“多次盜竊”為視角,探索提出輕罪治理中的不足,在此基礎上提出完善建議。
一、“多次盜竊”犯罪的司法樣貌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將 “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列為與“多次盜竊”并列的非數額型盜竊定罪模式。4種行為中,入戶盜竊還侵犯住所安寧,攜帶兇器盜竊存在危及他人人身安全的現實可能性,扒竊觸犯了貼身禁忌。那么,何種“多次盜竊”具有與上述3類行為同質的違法性,理論上爭議較大。為呈現“多次盜竊”犯罪的實然樣貌,本文將研究對象限定為2022年的生效裁判文書。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2022”“多次盜竊他人財物,其行為已構成盜竊罪”“盜竊罪”為關鍵詞,共檢索出150篇裁判文書,“多次盜竊”主要呈現以下特點:
(一)犯罪主體前科劣跡占比高
150件案件共涉及被告人159人,其中累犯、犯罪前科及前罪未執行完畢的74人,占比 46.54%。不少人因盜竊犯罪“二進宮”乃至“三進宮”,刑滿釋放不久又走上犯罪道路。
(二)犯罪行為以“小額多次”為主
若參考我國大多數地區2000元的“數額較大”入罪標準,150件案件中犯罪金額未達2000元的共104件,占比69.33%。2001元及以上的18件,還有28件因贓物無法核價等原因未認定具體犯罪金額。從盜竊次數看,盜竊3-5次的占比77.33%。簡言之,約7成的“多次盜竊”犯罪盜竊次數不滿5次,盜竊金額未達我國大多數地區的“數額較大”標準。
(三)刑事處罰相對嚴厲
根據近3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我國1年以上 3年以下有期徒刑判決率約為23%,不滿1年有期徒刑判決率約為17%,拘役判決率約為15%,緩刑判決率約為25%。[4]然而,法定刑為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多次盜竊”以相對嚴厲的監禁刑為主:150件案件159個被告人中,被判處有期徒刑99人,其中1年以上3年以下有期徒刑5人,占比 3.14%;不滿1年有期徒刑94人,占比59.12%,高于全國平均數42個百分點;拘役21人,占比13.21%,低于全國平均數約2個百分點;緩刑26人,緩刑判決率16.35%,低于全國平均數約9個百分點。此外,還有13人被判處罰金刑,罰金判決率8.17%。
二、“多次盜竊”犯罪定罪量刑的若干問題
(一)將“多次盜竊”視為行為犯的傾向有待商榷
一些地方性規范文件指出,“多次盜竊”是指在兩年內實施3次以上盜竊行為,但數額累計未達到較大以上的情形。[5]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以及扒竊,屬于行為犯,行為人只要實施了4種行為之一,就構成盜竊犯罪,不以取得財物為既遂的標準。[6]從公開的裁判文書看,將“多次盜竊”視為行為犯的傾向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未竊得財物的行為納入次數認定;另一方面 ,財物價值不影響次數認定。這種不考慮侵犯法益的嚴重性,將“多次盜竊”視為行為犯的傾向有待商榷。
從“多次盜竊”歷史變遷看,定罪量刑始終與盜竊數額或犯罪情節密不可分。1979年刑法中的盜竊罪是絕對的數額犯,“多次盜竊”僅在累計盜竊數額達到“數額較大”標準時才定罪處罰。1992年“兩高”《關于辦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首次將“多次盜竊”納入懲治范圍,但適用范圍限定為“多次扒竊”和“入戶盜竊多次”。1997年刑法建立了“多次盜竊”“數額較大”二元定罪模式,為確?!岸啻伪I竊”與“數額較大”具有同質的違法性,司法解釋進一步限制了“多次盜竊”的適用范圍,即1年內入戶盜竊或者在公共場所扒竊3次以上的,認定為“多次盜竊”?!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將原來作為 “多次盜竊”限定條件的“入戶盜竊”“扒竊”獨立治罪,并不意味著無須考慮“多次盜竊”行為的違法性和應受懲罰性。在對“多次盜竊”進行司法解釋時,有意見主張,“多次盜竊”無論被盜財物數額多少、情節如何,應當一律追究刑事責任,但是這一意見最后沒有被采納。[7]不論是否竊得財物、不論盜竊何種價值的財物一律入罪的做法,不符合立法本意。
(二)次數認定不考慮概括故意擴張了打擊范圍
基于一個概括的犯罪故意,實施了若干個盜竊行為的,能否認定為一次盜竊,理論界有不同意見。有學者主張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針對同一被害人所實施的盜竊才是一次盜竊[8]。也有學者認為應當結合主客觀兩個方面,如行為人的主觀意思、時間、地點的相對集中性等進行實質判斷[9]。最高檢法律政策研究室2016年3月《關于 “多次盜竊”中“次”如何認定的法律適用請示》的答復意見主張實質判斷。從收集的2022年生效裁判文書看,一般立足于客觀主義和行為刑法立場,次數認定以不考慮概括故意為原則、認定概括故意為例外。150件案件中,共 11件案件被告人在同一時間段,同一街道、商超或村莊連續作案,僅1件以概括故意認定次數,其余10件均按盜竊行為數認定次數。
這種不考慮概括故意認定次數的做法,可能不當擴張了“多次盜竊”的打擊范圍。盜竊罪的保護對象是具有較大價值的財產法益,“多次盜竊”卻將次數作為入罪標準,說明次數反映了行為的應受懲治性和行為人的主觀惡性。正如1984年“兩高”《關于當前辦理盜竊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答》指出,要把偶爾失足的,同多次盜竊的加以區別,要把一般盜竊,同慣竊、重大盜竊加以區別。簡言之,“多次盜竊”的“次數”應當具有屢教不改、作案時間跨度長、盜竊惡習深等特征。浙江省高院、省檢察院、省公安廳《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就指出,“同個晚上在同一條或相接壤的馬路上連續盜竊多輛汽車內的物品的,可以認定為一次盜竊;同個晚上在同一個小區內連續盜竊多輛自行車的,可以認定為一次盜竊”[10]。基于概括的犯罪故意,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連續實施盜竊行為的,不宜認定為多次。
(三)小額重罰合理性存疑
有學者在136570個盜竊案件中,采用分層隨機抽樣方法抽取1806份判決書研究發現,當盜竊數額小于等于40萬元時,盜竊罪的“涉案金額”基準罰金刑金額=872.13+0.32×盜竊數額。[11] 鑒于絕大多數“多次盜竊”的“涉案金額”低于2000元,若參照這一公式,則基準罰金應當少于1512元。但實踐中“多次盜竊”罰金刑多高于1512元。150件案件159個被告人中,被判處1500元以下罰金的53人,僅占33.33%。罰金1500元以上的占106人,占比66.67%,其中,罰金1501-2000元的55人、2001 -3000元的30人、3001-4000元的9人、4001-10000元的12人。
“多次盜竊”罰金刑畸重的根本原因在于罰金刑上限過高。2013年“兩高”《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4條明確了罰金刑計算規則,有犯罪數額的,“應當在一千元以上盜竊數額的二倍以下判處罰金”。沒有盜竊數額或者盜竊數額無法計算的,“應當在一千元以上十萬元以下判處罰金”?!缎淌聦徟袇⒖肌贰捌验L才盜竊案”明確了“多次盜竊”屬于非數額型犯罪,應當“在一千元以上十萬元以下判處罰金”,使得“多次盜竊”罰金刑上限高達十萬元,帶來了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岸啻伪I竊”主刑、罰金刑與侵犯法益、犯罪惡性不匹配等“小額重罰”傾向,往往引發民眾質疑,一些同案不同判、合法卻不合理的裁判還影響了司法權威。
三、輕罪治理背景下“多次盜竊”犯罪的檢察應對
近 20 年來我國刑事立法活動呈現出明顯的輕罪治理特征,體現為輕罪數量增加,犯罪圈層擴大;預防性司法理念明顯,犯罪門檻降低。輕罪治理的目的更多是防患于未然,而非增設犯罪。[12]針對“多次盜竊”定罪量刑中的突出問題,應自覺適應輕罪治理的時代要求,統一執法尺度,強化行刑銜接,推動訴源治理,助力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一)處理好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關系
未達“數額較大”標準的“多次盜竊”和行政處罰之間有犬牙交織之處, “多次盜竊”上升為犯罪,應當結合犯罪數額、犯罪情節等因素綜合認定。建議地市級或省級層面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先行先試,探索建立“次數+數額+情節”一體的“多次盜竊”立案標準,處理好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關系。對于盜竊三次且涉案數額未達當地“數額較大”標準四分之一,且有以下情形的,屬于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不予立案:(1)未受過行政處罰、刑事處罰的初犯、偶犯;(2)發生在親友、鄰里、同學、同事之間的小額盜竊并獲得被害人諒解的;(3)因保暖或充饑盜竊少量生活用品的、廢舊用品等價值不大財物的;(4)歸案前主動將原物放回原處或歸還被害人,或積極退贓退賠的;(5)其他犯罪情節輕微的。
(二)處理好從寬與從嚴的關系
堅持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一方面,對累犯、前罪尚未執行完畢的再犯,被行政處罰后一年內又再次盜竊他人財物等主觀惡性較重的,在醫院盜竊病人及其親友財物,盜竊救災搶險優撫等財物的,涉案數額較大或采取破壞性手段盜竊等情節惡劣的,原則上應配置監禁刑,堅決予以懲治。另一方面,堅持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通過公檢法聯合發文形式就次數認定標準、不起訴標準、緩刑適用標準等統一執法尺度,適當限縮打擊范圍、稀釋刑罰的強度。建議對“多次盜竊”犯罪數額未達當地“數額較大”標準二分之一的,若行為人是初犯、偶犯,案發后認罪悔罪,積極退贓退賠,且未造成嚴重后果的,適用不起訴。綜合考慮盜竊次數、盜竊數額、前科劣跡,盜竊手段、對象、后果等情節,建立緩刑適用規則。探索制定非數額型罰金型裁量規則,積極扭轉“小額重罰”的現狀,建議“多次盜竊”涉案金額未達當地數額較大標準四分之一的,罰金原則上為1000元。涉案金額未達當地數額較大標準二分之一的,罰金原則上不超過2000元。
(三)處理好檢察權的能動性與被動性的關系
作為傳統的刑事檢察業務,盜竊等刑事案件的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具有被動受理的特點,但一放了之、一捕了之、一訴了之并不符合輕罪治理的時代要求。要處理好檢察權的能動性與被動性的關系,深入分析“多次盜竊”案件中的深層矛盾,防患未然,促進溯源治理。對于不起訴案件,一些地方檢察機關如南京、蘇州、無錫等地建立了不起訴移送行政處罰銜接工作規定、不起訴非刑罰處罰工作指引,對被不起訴人進行行政處罰的同時,制定公益勞動、社會服務等任務,強化了行刑銜接,織密社會治理法網。針對多次盜竊犯罪主體前科劣跡占比高,檢察機關應主動作為,可建議相關社會保障部門將一些刑滿釋放、無固定生活來源的行為人納入社會低保體系,幫助提升職業技能,積極防范其再次走上犯罪道路。針對一些自助購物領域暴露出一些安全隱患和監管漏洞,充分發揮檢察建議和普法宣傳參與社會治理的作用,建議自助購物商家在自助結賬區、商品被盜高發區等區域張貼顯著提醒標志, 督促經營者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防止普通人因為一念之差觸犯刑法,從源頭上規制盜竊行為。
*江蘇省南通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226001]
[1] 參見2020年、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gzbg,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10月19日。
[2] 參見《2021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網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a6c42e26948d3545aea5419fa2beaa.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10月19日。
[3] 關于輕罪標準,本文根據2020 年最高檢張軍檢察長在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時,將3 年以下有期徒刑作為輕罪案件標準。
[4] 參見《2019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2020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2021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網http://gongbao.court.gov.cn,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10月19日。
[5] 參見2015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北大法寶網https://www.pkulaw.com/lar/17923379.html?from=singlemessage,最后訪問日期:2023年1月10日。
[6] 參見2013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適用辦理盜竊刑事案件司法解釋的若干意見》,北大法寶網https://www.pkulaw.com/lar/6c8c3a422d7542586364b83d74069c50bdfb.html?way=listView,最后訪問日期:2023年1月10日。
[7] 參見胡云騰、周加海、周海洋:《〈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人民司法》2014年第15期。
[8]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五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952—953頁。
[9] 參見羅開卷:《盜竊罪行為類型解析》,《刑法論叢》2015年第3期。
[10] 同前注[7]。
[11] 參見文姬:《盜竊罪中罰金刑裁量規則研究》,《南大法學》2021年第4期。
[12] 參見代桂霞、馮君:《輕罪治理的實證分析和司法路徑選擇》,《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