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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圣人:《漢書·揚雄傳》中的身份認同與自傳敘事

2023-03-17 17:39:00沈相輝

沈相輝

(北京大學 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后世了解揚雄,除閱讀其辭賦、《太玄》《法言》等作品外,最主要也最為常見的方式應是閱讀《漢書·揚雄傳》。然此傳實是班固以揚雄《自序》為藍本撰成,很大程度上是揚雄自我呈現的自傳文本,在史傳中頗為特殊。目前已有部分學者注意到這種特殊性,先后對《揚雄傳》的性質、文本流傳及史料價值等進行了考察(1)如陳朝輝探討了《自序》的性質,見《揚雄〈自序〉考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力之指出《自序》的文字并非“未加裁割”,見《〈文選〉錄揚雄六文而其五當來自〈漢書〉考》,《古典文獻研究》第十六輯,鳳凰出版社,2013,第185-202頁;劉國民對《自序》的創作時間、目的等進行了考證,見《論揚雄之〈自序〉》,《蜀學》第十五輯,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第9-12頁;羅紅梅利用《自序》重新探討了揚雄悔賦的心理,見《揚雄悔賦考辨——以揚雄〈自序〉為中心》,《宜賓學院學報》2009年第9期。,為后續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借鑒。本文嘗試將史傳文學與漢代經學史、政治文化史等角度相結合,對《揚雄傳》 的特殊性重新進行考察,從而不僅深化對揚雄其人的研究,而且希望對漢代史傳文學的研究也能有所裨益。

一、《揚雄傳》中《自序》的起止

班固在《揚雄傳贊》中說“雄之自序云爾”,顏師古注曰:“自《法言》目之前,皆是雄本自序之文也。”(2)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中華書局,1962,第3583頁。而在《漢書·司馬遷傳》中,班固也說“遷之自敘云爾”,顏師古注云:“自此以前,皆其自敘之辭也。自此以后,乃班氏作傳語耳。”(3)班固:《漢書》卷六十二,第2724頁。清代史學大家錢大昕甚至說:

予謂自“雄之自序云爾”以下,至篇終,皆傳文,非贊也。《司馬遷傳》亦稱“遷之自序云爾”,然后別述遷事,以終其篇,與此正同。遷有贊而雄無贊者,篇中載桓譚及諸儒之言,褒貶已見,不必別為贊也。此“贊曰”二字,后人妄增,非班史本文。(4)錢大昕:《廿二史考異》,鳳凰出版社,2016,第191頁。

由于我們沒有直接的文獻可以證明《揚雄傳》中原本無“贊曰”二字,所以對于錢氏這種大膽的推測暫不采用,而仍從顏師古之說。但顏注中說“自《法言》目之前”屬于自序之文,那么是否包含《法言》目錄呢?對此,清代著名學者段玉裁指出:

《漢書·楊雄傳贊》曰“雄之《自序》云爾”,自是總上一篇之辭,師古恐人疑為結《法言》序目之辭,故注之曰:“《法言》目之前,皆是雄本自序之文也。”傳首序世系,師古注曰:“雄之自序譜諜,蓋為疎謬。”是師古以傳皆錄雄《自序》,甚明顯。鄭仲師注《周禮·遂人職》曰“楊子云有田一廛”,仲師卒于建初八年,于時《漢書》初成,仲師未必見,實用《自序》語。《漢書》記雄之年壽卒葬,皆于贊中補載,而不系諸《傳》,與他傳體例不同,則《傳》文為錄雄《自序》,不增改一字無疑。(5)段玉裁撰,鐘敬華校點:《經韻樓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90頁。

按段氏的理解,《揚雄傳》中“雄之自序云爾”之前所有的文字,包括《法言》目錄,都是《自序》的內容。民國時期著名學者汪榮寶則對段氏之說進行了小小的修改,其云:“《漢書·揚雄列傳》即全錄此序為之,故贊首云‘雄之自序云爾’,與《司馬遷列傳》篇末‘遷之自序云爾’文同。《遷傳》乃全錄《史記自序》,則此傳亦全錄揚書《自序》可知。惟《傳》末‘《法言》文多不著,獨著其目’以下云云,乃班氏所增益。”(6)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卷一,中華書局,1987,第2頁。按汪氏的意見,《漢書·揚雄傳》中自“《法言》文多不著,獨著其目”一句起至結尾(包括《法言》目錄)乃班固所增加的文字,此句之前的文字則皆是揚雄《自序》。

汪榮寶之所以將“《法言》文多不著,獨著其目”及以下文字歸于班固,乃是因為他認為《自序》乃《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中所說“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的總序。汪氏云:

《漢書·藝文志》“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入儒家。班自注云:“《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則《法言》在漢世乃與《太玄》《樂》《箴》同為一書,初不別出單行。此子云所自為詮次,以成一家之言者,故謂之揚雄所序。序者,次也。其自序一篇,當在此三十八篇之末,為揚書之總序。(7)同上。

針對汪氏的說法,徐復觀先生曾予以有力地駁斥。其云:

《漢書·藝文志》的“揚雄所序三十八篇”,是說揚雄所述三十八篇,此乃班氏總括揚雄著述之辭,亦如上文“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一樣。劉向六十七篇包括“《新序》《說苑》《世說》《列女傳頌》圖”,斷非由劉向自己所序次為一書,“初不別出單行”。則汪氏對“揚雄所序三十八篇”之解釋,乃出于虛構。且觀于本傳贊“自雄之沒,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然篇籍具存”之語,《法言》《太玄》及《樂》《箴》之非“同為一書”,至為顯然。更由此而知揚氏本傳,乃揚雄三十八篇“總序”之說,完全無成立之余地。(8)徐復觀:《揚雄論究》,載《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第413頁。

徐先生據《漢志》體例及《揚雄傳贊》語,斷定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并未編次為一書,其說令人信服。余嘉錫先生在《古書通例》中曾指出“古書單篇別行之例”,其論及古人文集編纂時云:“古之諸子,即后世之文集……既是因事為文,則其書不作于一時,其先后亦都無次第。隨時所作,即以行世。論政之文,則藏之于故府;論學之文,則為學者所傳錄。迨及暮年或其身后,乃聚而編次之。其編次也,或出于手定,或出于門弟子及其子孫,甚或遲至數十百年,乃由后人收拾叢殘為之定著。”(9)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93頁。據現有文獻記載,找不到任何揚雄曾自編文集的線索。《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說“別集者,蓋漢東京之所創也”(10)魏徵等:《隋書》卷三十五,中華書局,1973,第1082頁。,《四庫總目》也說“集始于東漢”。若揚雄已自編文集,則《隋志》等論別集起源就應上溯到西漢了。又《隋志》著錄有《漢太中大夫揚雄集》,《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有《揚雄集》,但皆僅為五卷,顯然不可能同時包含揚雄諸賦及《太玄》《法言》等作品。《四庫提要》云:“明萬歷中,遂州鄭樸又取所撰《太玄》《法言》《方言》三書,及類書所引《蜀王本紀》《琴清英》諸條,與諸文賦合編之,厘為六卷,而以逸篇之目附卷末。”(1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第1271-1272頁。可見揚雄諸賦與《法言》《太玄》合編始于明代。因此,從文獻的記載、古書流傳的規律等方面考察可知,《漢志》所說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絕不可能是編為一書。如此,則《揚雄傳》中的《自序》,也就不可能是揚雄總集的序。汪榮寶因為要將《自序》判定為三十八篇的總序,所以將“《法言》文多不著,獨著其目”以下的《法言》目錄等文字斷定為班固所增加。既然可以肯定《自序》不是揚雄總集的序,那么揚雄寫《自序》是將《法言》目錄錄入,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對于《自序》的起止,最保險的做法,仍應相信段玉裁對顏師古注的理解,即《揚雄傳》中從開篇一直到“雄之自序云爾”皆為《自序》的文字。

當然,“雄之自序云爾”之前的文字雖是抄自揚雄《自序》,但并非真如段玉裁等所說是“一字不改”。比較《史記·太史公自序》與《漢書·司馬遷傳》便可發現,班固實際上對《太史公自序》進行了增刪、改換、訂正、潤色等工作。而從《漢書》抄錄《史記》的其他文本來看,班固在抄錄其他文本編纂《漢書》時,會有不同程度的改動。但這種改動是局部的、次要的,故而不會改變《自序》的根本性質。換言之,讀者在《自序》中看到的揚雄,最主要的還是揚雄自己想要展現的自我。

二、《自序》敘人不敘書

在確定了《自序》的起止后,仍需進一步考察《自序》的性質。有學者認為《自序》“是揚雄在其著作不用于世的情況下,對自己立身行事與思想著述的總結,既‘著篇之意’,并兼有‘自敘風徽,傳芳來葉’的性質”(12)陳朝輝:《揚雄〈自序〉考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筆者基本同意這一看法,但認為有必要從文體的角度進一步對揚雄《自序》作一考察,方能彰顯其特殊性。

前引汪榮寶之說雖然有誤,但他在論證中的一個說法卻不能忽視。他指出:“古人自序皆附見所著書末,《史》《漢》《論衡》猶可考見,未有無所附麗,單行一序者。”(13)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卷一,第3頁。我們現在所見的古人自序,確實多附錄于所著書末。汪氏所舉例子中,揚雄之前,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附于《史記》之末;揚雄之后,班固的《敘傳》附于《漢書》之末、王充的《自紀》則見于《論衡》之末。因此,既然班固明確說《揚雄傳》是抄錄“雄之自序”,那就不禁會讓人猜測:揚雄《自序》是不是也附于某書之后呢?這顯然也是汪榮寶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推定為揚雄自編集的原因之一。但據前面的討論可知,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絕非同為一書,故《自序》也就不會是這三十八篇的總序。那么,有沒有可能這篇自序是附于揚雄其他著作之后呢?如是,那又是何書?如不是,又該如何理解這篇文字的性質?

先探討第一種可能性。《漢書·藝文志·六藝略》小學類著錄揚雄著作兩種,即“《訓纂》一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自序》顯然不可能附于其中任何一種之末。又《諸子略》儒家類言“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班固注云:“《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汪榮寶認為《自序》為此三十八篇之總序,其說不能成立,前已論明。又《詩賦略》陸賈賦之屬著錄“揚雄賦十二篇”。我們知道,《自序》中不僅言及揚雄《甘泉》諸賦,也言及《太玄》《法言》等書,因而《自序》也不可能是“揚雄賦十二篇”的總序。除《漢志》著錄的揚雄作品外,《隋志》經部《論語》類著錄《方言》十三卷,《史部》地理類著錄《蜀王本紀》一卷,顯然也都不太可能會附錄《自序》這樣一篇文字。《隋志》雖著錄有《漢太中大夫揚雄集》五卷,但如前所說,此集的編纂,絕非揚雄自編。換言之,《自序》產生之時,《漢太中大夫揚雄集》應該還未編成。如此一來,《自序》就不太可能是揚雄任何一本著作的總序。

按,班固于《揚雄傳》云“雄之自序云爾”,于《司馬遷傳》則云“遷之自敘云爾”,可見“自序”即“自敘”。《法言·問神篇》云“事得其序之謂訓”,汪疏云:“序者,敘之假。敘為次第,故以敘釋訓。訓即順也。”又引《爾雅·釋詁》云:“順,敘也。”《說文》亦云:“敘,次弟也。”可知敘之本意是說讓事物有次序、有條理。《漢書·藝文志》說“劉向所序六十七篇”,即謂劉向整理諸書,使其有次第也。而論及語言文字,序的表面意思就是使文字通順暢達,引申為自敘情志之意。《釋名·釋言語》云:“序,抒也,抴抒其實也。”又曰:“語,敘也,敘己所欲說也。”又曰:“說,述也,宣述人意也。”(14)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祝敏徹、孫玉文點校:《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第113頁。故作為文體的自序,即謂作者本人次第文字,以達到“宣述人意”“抴抒其實”的目的。至于附麗于某一文本的物理特征,卻非“自序”所必需的。《史通·序傳》云:“蓋作者自敘,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離騷經》,其首章上陳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顯名字。自敘發跡,實基于此。降及司馬相如,始以自敘為傳。”(15)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238頁。劉知幾追溯自敘的源頭,認為《離騷》乃自敘之祖,其后的司馬相如也自敘為傳。我們知道,無論是《離騷》還是司馬相如的自敘,其實都沒有一個類似于《史記》或《漢書》這樣的文本來作為依附對象,可知自敘并非一定要附麗于其他文本。

劉知幾《史通》論序,既有《序例篇》,又有《序傳篇》,可見在劉氏的理解中,二者是有明顯區別的。仔細尋繹其中的差異,可知《序例》所舉的例子(如《書序》《詩序》等),主要的解釋或記敘對象是文本,故這類序多附麗于某一文本之首或末;而《序傳》所舉的例子(如《離騷經》、司馬相如自敘等),關注點在人,故此類序并不附麗于某一具體文本。關注文本的序與關注人的序之間本來自有其界限,但到了司馬遷作《太史公自序》,便將兩者合二為一,使得序既是一書之總序,又是作者生平事跡或情志之敘述。其后班固效仿《太史公自序》作《敘傳》,遂使序例與序傳合一成為典范。“而后來敘傳,非止一家,競學孟堅,從風而靡”(16)同上。,故附麗于某書儼然成為自序的標配。但揆諸典籍,可知漢魏六朝時期,以敘人為主的自序依然流行。《后漢書·馮衍傳》:“(馮衍)所著賦、誄、銘、說、《問交》《德誥》《慎情》、書記說、自序、官錄說、策五十篇,肅宗甚重其文。”(17)范曄:《后漢書》卷二十八,中華書局,1965,第1003頁。自序與其他文體并列,可見其作為文體的獨立性。這里的自序應該不是《馮衍集》的序,而是馮衍自敘身世情志之文。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蕭統認為是“自況”之文。《晉書》《宋書》皆錄此文,并云“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則《五柳先生傳》亦陶淵明之自序。而這篇自序,卻非《陶淵明集》之自序。《馮衍傳》中所說自序,蓋即《五柳先生傳》之類的自傳文字。《宋書·范曄傳》亦稱“曄《自序》并實,故存之”(18)沈約:《宋書》卷六十九,中華書局,1974,第1831頁。,而此文乃范曄于“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今讀其文,也只是述生平而非序書。顏延之作《五君詠》,其中有詩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可不論,涂窮能無慟”,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顏延之傳》謂:“此四句,蓋自序也。”(19)此句與前引顏延之詩,并見《宋書》卷七十三,第1893頁。顏延之的詩,顯然不是序書而是序人,這里的自序即陶淵明的“自況”。以“自序”為自傳的例子很多,茲不贅舉。日本學者川合康三曾指出,在唐代以前,“一般稱自述己事之文為‘自敘’‘自序’或者‘自述’”(20)川合康三:《中國自傳文學》,蔡毅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第6頁。,這正可佐證上文的論述。

由上所論可知,古人所謂自序本有序書與序人兩種。序書之自序,因序與書密切相關,故需附麗于書;而序人之自序,本是作者自敘生平情志之文,非為特定文本而作,故可獨立流傳。《揚雄傳贊》“雄之自序”的“自序”,乃揚雄自述生平之文,是序人而非序書。換言之,《揚雄傳》之自序乃揚雄之自傳。

三、后世與當下:揚雄寫作心態蠡測

自傳,是古人立言的方式之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立言”之說,孔穎達《正義》云:“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記……老、莊、荀、孟、管、晏、楊、墨、孫、吳之徒制作子書,屈原、宋玉、賈誼、揚雄、馬遷、班固以后撰集史傳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學習,皆是立言者也。”(21)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五,載阮元:《十三經注疏》嘉慶本,中華書局,2009,第4297頁。《揚雄傳》中的自序,也是揚雄立言的表現之一,且較之揚雄的其他文字,自序的立言特征更為特殊。

古人所作自傳,大抵都是在不得志的情況下自傳以寄希望于將來,體現出對身后之名的強烈危機感。《論語·衛靈公》中孔子曾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其后司馬遷述孔子作《春秋》的原因時,乃增益孔子之語為:“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22)司馬遷:《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82,第1943頁。其實,這也是司馬遷自己作《史記》的原因之所在。《太史公自序》結尾云:“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23)同上書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3319-3320頁。與此相同,《法言·五百篇》中,有人問揚雄:“孔子知其道之不用也,則載而惡乎之?”揚雄回答:“之后世君子。”(24)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255頁。此亦揚雄夫子自道。子云歷仕成、哀、平、新莽兩朝四世,位止于大夫,在政治上不太如意。且他作《法言》《太玄》,又遭時人“非圣人而作經”的批評,連好友劉歆也說“恐后人用覆醬瓿”。這種不為世人所理解的高尚孤獨感,使揚雄不得不借助文字進行自我排遣。不得意于當時,則寄希望于后世。但司馬遷在《伯夷叔齊列傳》中早已非常清醒又頗為悲壯地指出:“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25)同②書卷六十一,第2127頁。在《法言·淵騫篇》中,揚雄也有類似的表達:“或問:‘淵、騫之徒惡乎在?’曰:‘寢。’或曰:‘淵、騫曷不寢?’曰:‘攀龍鱗,附鳳翼,巽以揚之,勃勃乎其不可及也。如其寢!如其寢!’”(26)同④書,第417頁。又說:“無仲尼,則西山之餓夫與東國之絀臣惡乎聞?”(27)同④書,第491頁。揚雄認為,顏淵、閔子騫的弟子都已湮沒無聞,而淵、騫二人卻名聲猶在,主要是因為他們憑借與孔子的關系而得以流傳。伯夷、叔齊、柳下惠,也是因為孔子的推崇才留名后世。有鑒于此,為了避免自己“沒世而名不稱”,揚雄一方面要折衷于孔子,所謂“知己以仲尼”也,此即“附驥尾”之舉。而他另一方面的努力,就是為自己作傳,自傳聲名。清人王韜在寫《弢園老民自傳》時說:“老民蓋懼沒世無聞,特自敘梗概如此。”(28)王韜:《弢園文錄外編》卷十一,中華書局,1959,第332頁。揚雄作《自序》時的想法,蓋與王韜之作自傳類似。故就當時而言,《自序》是揚雄自我安慰的心靈書寫;從長遠來看,《自序》更是揚雄擔憂自己身后之名的表現。

除立言以傳后世的目的外,揚雄《自序》其實也暗含自我保護的性質。陳朝輝曾懷疑揚雄“知己必入傳,故作《自序》,以備史家之采擷”(29)陳朝輝:《揚雄〈自序〉考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但他又指出自己的懷疑“于史無征”。但從漢代相關文獻來看,其推測應是可以成立的。《司馬相如傳》載: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后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30)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一十七,第3063頁。

司馬相如臨死之前囑咐卓文君,有使者來取書,便將《封禪文》奏上。“曰有使者來求書”一句,《漢書·司馬相如傳》同。仔細玩味其語氣,相如應是十分肯定會有使者來取書的。如只是他的猜測,那么這句話就應寫作“曰若有使者來求書”或“曰如有使者來求書”。且司馬相如死前特地寫作《封禪文》,如其不能確定自己死后天子一定會派使者來求取,豈不是白費力氣。曹之先生曾就此指出:“可見官方派遣‘使者’到處‘求書’,已為漢代定制,因此,司馬相如在彌留之際,還念念不忘此事,專門寫了‘一卷書’,恭候‘使者’。”(31)曹之:《中國古籍編撰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第68頁。武帝搜集司馬相如的遺作絕非特例。據《太平御覽》卷八十八所引《漢武故事》記載:“上少好學,招求天下遺書,上親自省校,使莊助、司馬相如等以類分別之。”可見武帝對于“遺書”的搜集,并不只是針對個別作家。《漢志》說武帝“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32)班固:《漢書》卷三十,第1701頁。,此即將藏書制度化。武帝求書的制度為之后的諸帝所繼承,如“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東漢章帝時也“詔求亡失,購募以金”,(33)黃暉:《論衡校釋》卷二十《佚文篇》,中華書局,1990,第867頁。此皆搜求遺書制度的體現。揚雄在漢賦史上與司馬相如齊名,成帝欣賞揚雄恰如武帝欣賞司馬相如一樣,故揚雄在哀帝、王莽之世皆負文名是毫無疑問的。更重要的是,揚雄自己“給事黃門”而“三世不徙官”,又曾校書天祿閣,對于武帝以來確立的求書制度自然十分熟悉。因此,說揚雄像司馬相如一樣,早已意識到自己死后朝廷會來搜求遺書,應該是可以成立的。

《司馬相如傳》中還有一點頗值得玩味,那就是當武帝前來求書時,卓文君說除了《封禪文》之外,其他文章都被他人取走,故再無其他。我們當然無法證明卓文君撒了謊,但以常理推測,作為大文豪的司馬相如剛死,家中竟然就已無其他文稿,頗令人生疑。司馬相如《封禪文》,本是臨死表忠心的作品。因此,卓文君之所以說再無其他著作,更有可能是為了突出司馬相如的忠心。司馬相如知道天子一定會來求取遺書,故無論是存在的《封禪文》還是不存在的其他文稿,都是司馬相如事先預備好的。獨有《封禪文》,是表忠心;再無他稿,則杜絕了其他文字所帶來的隱患。后來漢明帝說:“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司馬相如污行無節,但有浮華之辭,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遺忠,主上求取其書,竟得頌述功德,言封禪事,忠臣効也。至是賢遷遠矣。”(34)蕭統:《文選》卷四十八,中華書局,1977,第682頁。聯系這段話,我們就知道司馬相如是多么地有先見之明。以此類推,揚雄《自序》雖非表忠心之作,但他寫作時,也跟司馬相如一樣,知道自己死后《自序》是會被朝廷看到的。在此情況下,揚雄縱使不像司馬相如一樣表忠心,但卻不得不有所忌諱,以免受到不必要的指責。侯外廬先生曾說:“從揚雄的生平來看,他是一個不滿現狀而又不敢斗爭的人。”(35)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第209頁。這一描述非常到位地指出了揚雄的性格。在《解嘲》中,揚雄說“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36)班固:《漢書》卷八十七,第3567頁。,正體現了其小心翼翼以求自保的心態。《自序》中幾乎看不到揚雄對王莽時期相關事件的直接批評,這應該就與揚雄不敢斗爭而求自保的性格直接相關。

綜上可知,揚雄《自序》的主要目的是避免自己“沒世而名不稱”,故希望這篇自傳文字能夠流傳下去。既然是為了使自己聲名不朽,那么他也應揚長避短,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另一方面,他非常清楚自己死后朝廷會來求取遺書,而這在當時也是讓自己文字得以流傳的最好辦法。但被朝廷采去也就意味著在自傳中不能什么話都說、什么事都講,故其行文中又不得不出于自保而有所顧忌。正是在這樣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下,揚雄創作了一幅“自畫像”。

四、敘事結構與成圣追求

自傳在本質上仍屬于歷史敘事,為了讓自我敘事成為(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像)“實錄”,最常見的做法就是采用時間結構進行書寫。仔細梳理《自序》中的時間結構可以發現,揚雄有意識地模仿孔子生平來安排敘事。在《論語·為政篇》中孔子曾概括自己一生說: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3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第54頁。

朱熹《論語集注》引程子之語,認為這段文字乃孔子的“進德之序”(38)同上。。張栻也說:“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以其有始有卒,常久日新而已。必積十年而一進者,成章而后達也。”(39)張栻著,楊世文點校:《南軒先生論語解》卷一,中華書局,2015,第104頁。程樹德則云:“此章乃夫子自述其一生學歷。”(40)程樹德著,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卷一,中華書局,1990,第78頁。因此,《論語》中這段文字,實際上也是孔子的簡約版自傳,所呈現的恰是其求道成圣的過程。揚雄《自序》中的時間結構,幾乎就遵循著與孔子同樣的順序。《自序》敘述揚雄自身事跡時出現的第一個時間標志是“少”,即“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此即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學”。第二個時間標志出現在《反離騷》中,即“漢十世之陽朔兮”,晉灼曰:“十世數高祖、呂后至成帝也。成帝八年乃稱陽朔。”揚雄生于宣帝甘露元年,至陽朔元年恰為三十歲。《論語》中“三十而立”之“立”,朱熹說:“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志矣。”(4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54頁。意謂個人人生觀、價值觀有所成型。從《反離騷》中可以看出,此時揚雄已經基本確立了“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的人生觀,此即“三十而立”。《自序》中第三個時間點出現在“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一句里。據班固贊語,“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可知此時揚雄年齡恰在四十來歲。這一時期的揚雄,先后創作了《甘泉》《河東》諸賦。按《自序》的說法,這些賦作旨在諷諫,此與孔子“四十而不惑”相對應。(42)朱熹釋“四十而不惑”云:“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而無所事守矣。”只有于事物無所疑惑,能見其明,方能諷諫人主,故揚雄作賦之時,即不惑之年。見《四書章句集注》,第54頁。“五十而知天命”,邢昺疏云:“孔子四十七學《易》,至五十窮理盡性,知天命之終始也。”(43)阮元刻:《論語注疏》卷二,中華書局,2009,第5346頁。巧合的是,揚雄在五十歲左右時,開始模仿《周易》創作《太玄》。這一轉變,發生在“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之時。哀帝即位在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四月,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崩。綏和二年揚雄四十七歲,元壽二年五十三歲,故揚雄草《玄》大致就是在五十歲左右。《自序》中說揚雄作《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此即對應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解嘲》《解難》皆創作于此階段。《解嘲》中說道:“故世亂,則圣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余。”因此,揚雄選擇“默然獨守吾《太玄》”,此亦知天命的表現。《太玄》所闡明的,也即朱熹釋“天命”時所說的“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此愈發可見《太玄》乃揚雄“知天命”之作。緊隨《解難》之后,《自序》敘述了《法言》的創作,但沒有直接出現時間。湯炳正先生《揚子云年譜》將《法言》的成書定在王莽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此時揚雄六十二歲。(44)湯炳正:《揚子云年譜》,載《論學》1937年第6、7期合刊。朱熹釋《論語》“耳順”一詞云:“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而《自序》述揚雄作《法言》的原因時說:“雄見諸子各以其知舛馳,大氐詆訾圣人,即為怪迂,析辯詭辭,以撓世事,雖小辯,終破大道而或眾,使溺于所聞而不自知其非也。”(45)班固:《漢書》卷八十七,第3580頁。概言之,《法言》之作,是要糾正諸子之“違”。而要糾正“違”,自然揚雄自己要“無所違逆”了。《自序》又說“人時有問雄者,常用法應之”,其應付自如之貌即所謂“聲入心通”也。故揚雄六十歲左右創作《法言》,實與《論語》“六十而耳順”暗合。

《自序》終結于《法言》目錄,揚雄又在七十一歲時去世,故而《自序》中找不到《論語》“七十而從心所欲”的對應敘述。但這一敘事結構的“缺席”,似乎在暗示揚雄始終沒能達到這一境界。揚雄在王莽始建國四年(公元12年)六十五歲之際,還被迫寫作《劇秦美新》,第二年又寫了《元后誄》,可見現實政治狀況使他無法做到“從心所欲”。《自序》將此一時期的事情略去不敘,或正表明揚雄于此有難以言說之痛。但無論如何,模仿孔子生平來安排《自序》的敘事結構,一方面充分體現出揚雄對孔子的崇拜,另一方面則暗示了揚雄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揚雄在《法言·修身篇》中說要“治己以仲尼”,《吾子篇》中又說 “孔氏者,戶也”,都體現了他“一概諸圣”的終極追求。《自序》所體現出的敘事結構,恰可與《法言》相互印證。

值得注意的是,在模仿孔子的同時,揚雄又對他的賦家身份依依不舍,由此導致文本內容出現沖突。一個人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身份。就揚雄而言,至少可以給他貼上以下幾個標簽:蜀人、官員、賦家、儒者、語言學家、歷史學家,等。在這些身份中,賦家與儒者無疑是揚雄最重要的兩個身份。從現有文獻來看,時人更為看重揚雄作為漢賦大家的身份。而揚雄自己,卻存在著相當程度的糾結。這表現在他一方面對自己的辭賦情有獨鐘,另一方面又十分渴望社會認同他作為儒者的身份。不幸的是,他作為辭賦大家的影響太大,相比之下其儒者的身份要暗淡許多。在這種情況下,揚雄不得不做出選擇和犧牲。《自序》中的悔賦,就是揚雄主動否定辭賦家身份以凸顯儒者身份的體現。但在這一點上,又恰好體現了揚雄糾結的一面。悔賦一事在《自序》中被安排在揚雄作《太玄》之前,此時揚雄年齡在五十歲左右。《法言》中同樣有對此事的記述,《吾子篇》:“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46)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45頁。《曲禮》云:“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47)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第12頁。孫希旦說“三十九以前,通名曰壯”,又“至五十,氣力已衰,發蒼白色如艾”。(48)同上書,第13頁。故所謂“壯夫”,通常年齡應是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我們當然也可以將“壯夫”理解為大丈夫之意,但古人五十多歲還稱“壯夫”是不常見的。如揚雄在成為“壯夫”之后便悔賦,則其年齡應在三十歲左右。然而,揚雄的代表作“四賦”都寫于四十歲之后,這樣一來,如過早地悔賦,那么《自序》就不應將“四賦”收入。可在這一點上,揚雄對其辭賦又體現出不舍。一面是要凸顯自己儒者的身份而不得不悔賦,一面卻又舍不得早期辭賦作品。于是,揚雄將悔賦的時間點放在了五十多歲,這樣既合理地保留了早期辭賦作品,又適時地體現了自己的“幡然醒悟”。就此而言,揚雄是否真的悔賦,是有待進一步考察的。

總之,揚雄模仿孔子生平的成圣軌跡來安排敘事結構,恰反映出揚雄內心的成圣追求。但揚雄對儒者與賦家兩種身份的認同差異,也導致了《自序》在敘事內容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

五、敘事手法與社會認同

身份意識是自我意識的核心,揚雄《自序》既然具有明顯的自傳色彩,那么其中也就不可避免地要體現出揚雄對自我身份的界定。“身份”一詞天然具有社會屬性,故身份一方面是當事人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也需要當事人獲得社會認同。在只能借助文本來獲得社會認同的情況下,作者就必須盡量讓敘事看起來既真實又客觀。而讓讀者在閱讀的同時不自覺地參與到文本的創作之中,則更能達到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的統一。

在西方傳記文學的傳統中,自傳與他傳最明顯的區別之一就是敘事人稱的選擇。菲力浦·勒熱納(Philippe L)的研究指出,在西方自傳中,自傳者往往采用第一人稱來作為文本標志。(49)菲力浦·勒熱納:《自傳契約》,楊國政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03頁。或許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康達維(David R.Knechtges)翻譯《揚雄傳》時,在《自序》部分使用第一人稱,在班固的贊語中則使用第三人稱。(50)David R.Knechtges,The Han Shu Biography of Yang Xiong (Tempe:Center for Asian Studies,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1982).此種做法雖揭示了《揚雄傳》的獨特性,但并不符合《自序》的實際情況。在康達維看來,《漢書·揚雄傳》中之所以全部使用第三人稱,是因為班固抄錄《自序》時將原本的第一人稱改為了第三人稱。這種看法未必正確。我們看中國古代的自傳文,從早期的《太史公自序》(稱“太史公”)、《漢書敘傳》(稱“固”),到后來的王充《自紀》(稱“充”)、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稱“五柳先生”)、白居易《醉吟先生傳》(稱“醉吟先生”)、歐陽修《六一居士傳》(稱“居士”)等,其實都是用第三人稱來進行敘述的。其中的原因主要有兩方面。從客觀上來說,中國古代的自傳文學深受他傳文學的影響,故借鑒了他傳文學的書寫技巧和敘事方法。日本學者川合康三說:“在文言文中,指稱自己時不用第一人稱而用姓名,是很普遍的做法。特別是自傳作為史傳的附類,套用史傳的寫法十分自然。”(51)川合康三:《中國自傳文學》,第23頁。關于自傳套用史傳的寫法,美國學者吳佩儀(Pei-yi Wu)也認為,中國的自傳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模仿他傳文學,“前者中的任何一個子類型都能在后者中找到對應類型,派生類型與模式在語氣、風格、敘事立場上往往與他傳文學難以區分”(52)Pei-yi Wu, The Confucian’s Progress: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s in Traditional China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00) ,p.3.。而從主觀上來說,使用第三人稱寫作自傳,也是作者有意選擇的結果。川合康三就曾指出,《太史公自序》即使寫的是個人的事實,但使用第三人稱“太史公”來進行敘事,意在表明敘述者司馬遷“并不是代表‘私’的個人,而是代表‘公’的史家”(53)同③書,第17頁。。與之相似,當王充在《自紀》中自稱“王充”時,“他便獲得了史傳執筆者的客觀的立場”(54)同③書,第24頁。。揚雄《自序》以第三人稱“雄”來進行敘事,一方面固然是效仿他傳文學中的套路,另一方面也同樣包含了作者對客觀敘事的潛在追求。與第一人稱相比,第三人稱在敘事上顯得更為客觀,使行文更具說服力。此外,在使用第三人稱時,敘事者實際上跳出了自傳來寫自己,即在某種程度上處于全知視角來敘述一個似乎是“他者”的自己。這樣一來,敘述者不僅可以記敘第一人稱的“我”主觀經歷的事件,也能隨時從“我”中跳出來記敘不同時間和空間之“我”。由于作者使用的是第三人稱,故本來非常主觀的描述,給讀者的感覺卻是偏客觀的。無論是在揚雄之前的司馬遷,還是在他之后的班固,都不約而同地選用第三人稱來寫自傳,從敘事策略來說,無疑都是成功的。揚雄《自序》選用第三人稱進行敘事的做法,同樣符合漢代自傳文學的固有傳統。

通過第三人稱敘事,揚雄以“他者”來敘述“自我”,有效避免了主觀敘事可能導致的懷疑,從而實現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和建構。《自序》開篇敘述家世的一段文字中,有“其先出自有周伯僑者”一句。在這里,揚雄第三人稱進行敘事的手法,使整段文字看起來就是史官實錄,從而很容易取信于人。但這種看似客觀的敘述,往往遮蔽了一些主觀錯誤。對于《自序》中“晉六卿爭權,韓、魏、趙興而范、中行、知伯弊。當是時,偪揚侯”的說法,晉灼就曾毫不留情地指出:“《漢名臣奏》載張衡說,云晉大夫食采于揚,為揚氏,食我有罪而揚氏滅。無揚侯。有揚侯則非六卿所偪也。”(55)班固:《漢書》卷八十七,第3514頁。同樣較真的顏師古接著說:“晉說是也。雄之自序譜諜蓋為疏謬,范、中行不與知伯同時滅,何得言當是時偪揚侯乎?”(56)同上。而揚雄強調的“雄亡它揚于蜀”,更是引起了后世學者眾多的討論。如果從敘事角度來考慮,這種看似客觀的敘述,很可能就是揚雄主觀的標新立異。楊慎就認為揚雄之姓“同關西之楊,特子云好奇之過,獨自標異耳”(57)楊慎:《升庵集》卷五十“羊楊揚陽本一姓”條,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424頁。。在接下來的一段描述自己性格的文字中,“雄”擔任了敘事人稱的角色,比如“雄少而好學”云云。這里的“雄”,實際兼有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功能,因此將這段話翻譯成“我從小就好學”或者“揚雄從小就好學”都不會影響我們對文意的理解。這樣一種模糊性,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敘事效果。本來,對于揚雄性格的了解,當然是揚雄自己最有發言權,故而在這里使用第一人稱無疑會突出真實性。但第一人稱在傳遞真實性的同時,卻容易讓人懷疑其客觀性,而第三人稱的使用恰能彌補這一缺陷。換言之,人稱使用的模糊性,使得這段文字既有第一人稱敘事的真實性,又有第三人稱敘事的客觀性。用川合康三的話來說,這種做法“不是特定的個人站在個人的立場上表現自己,而是在作者與讀者共有同一作品、作者與讀者共存同一時空的條件下,作者來講述自己”(58)川合康三:《中國自傳文學》,第24頁。。因此,《自序》中看起來模糊的第三人稱,卻使得《自序》像一部清晰的“實錄”。

否定型敘事,是揚雄自我呈現的又一重要手段。這種做法通過否定某一闡釋途徑而拓展了更多的闡釋空間,從而使得讀者不自覺地加入文本創作的過程之中。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顧嘗好辭賦。(59)班固:《漢書》卷八十七,第3514頁。

揚雄這段自我剖析的文字在敘事上最大的特點是大量使用否定詞,其中 “不”字出現9次,同樣表達否定的“無”“亡”各出現1次,“非”字出現2次。后來陶淵明借鑒這段文字寫作的《五柳先生傳》同樣使用了9個“不”字。(60)關于《五柳先生傳》借鑒揚雄《自序》,近來范子曄先生有詳細而精彩的論述,可參看范子曄:《五柳先生是誰》,《中華讀書報》2017年9月13日,第5-6版。錢鐘書先生曾指出,此“不”字乃一篇之眼目,并說:“‘不’之言,若無得而稱,而其意則尤為而發。”(61)錢鐘書:《管錐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79,第1228頁。錢先生對《五柳先生傳》的評價,顯然同樣適用于上引揚雄《自序》中的文字。這樣一種否定式的敘事,應該是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道德經》和《莊子》中經常使用否定式的敘述,比如《道德經》第一章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62)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第221頁。按,此王弼本文字。帛書甲本作:“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乙本同。,即是采用反其道的方式來進行言說。定義是非常困難的,說一個事物是怎樣的,不如說一個事物不是怎樣的,這是道家常常采用的一種言說方式。揚雄早年深受道家影響,故在《自序》中使用這種否定式的反向言說,也是合乎情理的。通過敘述自己不是怎樣的,從而使讀者由此去思考其反面。而讀者的取義,往往要比正面論說豐富。比如我們說“不是十”,那么讀者可以從一、二、三等各種數字中取義;但如果我們直接從正面說“就是十”,則讀者就不會在“十”之外讀出其他可能性了。在上引文字中,揚雄雖沒有說自己是怎樣的,卻告訴讀者自己不是怎樣的。這樣一來,凡是好的品質,讀者都會自動“腦補”。就此而言,否定式敘述文本在創作和闡釋上都具有相當程度的開放性,可以讓作者與讀者一起完成作品。

概言之,揚雄《自序》繼承了史傳的敘事技巧,通過第三人稱敘事,讓文本兼備真實性與客觀性。而否定型敘事的運用,又拓展了文本的闡釋空間,使得讀者也不自覺地參與到文本的創作和閱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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