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濃

《羅馬假日》劇照,奧黛麗飾演安妮公主
30年前,日內瓦湖畔的一個早春傍晚,奧黛麗·赫本在心愛的18世紀石頭農舍“和平之邸”靜靜閉上雙眼,帶著微笑的嘴角,和還沒有來得及滑落的一滴淚水。
“如果我走了,那是因為時間到了。一切都會如期而至。”離開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死亡是很自然的,是生命自然的一部分。”
她坦然接受生命的終結,正如她對生命中無數次傷害的釋然:拋棄、戰爭、饑餓、背叛、流產、疾病……也正如她自若說出的:“我的人生比童話故事還精彩。我也曾遇到困境,但在隧道那一頭,總有一盞燈。”
背負著傷痛,并用更廣大的愛和力量去治愈傷痛,是因為她深信,人之所以為人,是必須充滿精力、自我反省、自我更新,自我成長,而非向他人抱怨。她堅信并踐行了“你有兩只手,一只幫助自己,一只幫助他人”。
她風華絕代、光芒萬丈的人生沒有留下遺憾,只是到了最后,仍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兒童在經受痛苦”—不是返璞歸真,而是她歷經浮華,仍一如《羅馬假日》中安妮公主的本真。
奧黛麗的兒子肖恩曾回憶,母親對他說過:“如果將來我要寫自傳,開頭會是這樣:1929年5月4日,我出生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六周后,我告別人世。”
那一個春天,因為一場百日咳,這名新生兒一度停止呼吸,全身變紫,因為母親埃拉把她翻來覆去地拍打和保溫,“天使”奇跡般地重回到人間。
然而,幸存后的奧黛麗,童年并不幸福:父親對自己和其他家人異常冷漠,與母親頻繁爭吵—在許多年后,他似乎被證明了有情感障礙;生于貴族家庭的母親受過嚴苛的教育,性格嚴肅,加上經歷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后,與奧黛麗的父親結合,感情又很快破裂,因此受到極大傷害,更加孤僻、挑剔,幾乎未曾對奧黛麗流露過絲毫的感情。
少數的觀眾只能保持沉默,不能鼓掌。然而,他們卻被奧黛麗稱為“我一生最好的觀眾”。

《蒂凡尼的早餐》劇照
家庭的冷戰、爭吵,令奧黛麗時常偷偷哭泣。渴望得到愛,也渴望付出愛,成為她終生追尋的目標。“小時候,我的夢想之一,就是有自己的孩子。”奧黛麗后來回憶說,自己看到街上或娃娃車上的寶寶就想抱,“讓母親很難為情”。
還沒來得及努力獲得父親的“回心轉意”,6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收拾行李,一走了之;幾個月后,埃拉接到法律文件,確定婚姻告終。此后的幾十年,奧黛麗都沒有再見到父親。
被父親拋棄帶來的不安和傷心,成為奧黛麗永難愈合的傷口。然而,還沒來得及緩過神來,更大的災難來襲。1939年5月,因為戰爭爆發,埃拉帶著奧黛麗和兩個兄長回到荷蘭的娘家,以為找到了避難所。然而,在一個普通的早晨,戰火燒到了家門口。

《羅馬假日》劇照,奧黛麗以此劇獲頒1953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
10歲的奧黛麗親眼見到德國卡車駛進市內,5天之內,荷蘭淪陷了。幾世紀積累的財富帶給埃拉家族的安穩生活,一瞬間化為烏有。小奧黛麗被迫提前明白人性的冷酷:“我親眼看見它、感覺它、聽到它—它永遠不會消散。”
那不只是噩夢,因為她就在現場:戰火蔓延,肺結核暴發,敵人對居民的掠奪和居民之間的搶奪,父親的缺席,兄長的失蹤,唯一的舅舅被迫害……恐懼、饑餓、寒冷、疾病、絕望肆虐,這個“人間地獄”里唯一的光,是小奧黛麗依然不愿意放棄的芭蕾舞。
她深深熱愛著芭蕾舞,無數次想象過成為一名舞者。在黑暗時期,想要跳舞的熱忱,仍遠大于對德軍的恐懼,她用“黑色表演”延續自己的夢想—和幾位同學冒險私下做舞蹈演出,為反抗軍籌款。表演場地的門窗緊閉,少數的觀眾只能保持沉默,不能鼓掌。然而,他們卻被奧黛麗稱為“我一生最好的觀眾”。
1945年5月4日,奧黛麗16歲生日那天,自由終于來到,兩名兄長陸續歸來,一家終于團圓。或許是此生第一次,她看到母親的臉上流下淚水。6月,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送來救難物資,奧黛麗和整個家族都參與了發放救援物資的工作。“這基于己饑己溺這個美好的古老觀念,是我所受的基本教養—其他人比你重要。”奧黛麗后來說,所以要如母親所言“不要抱怨,只要接受”。
1945年夏末,奧黛麗和母親住進阿姆斯特丹一間診所,義務負責各種雜務,直到1946年初完成任務。埃拉找到廚師的工作,支付生活所需和女兒在芭蕾舞學校的學費。
那年夏天,長久以來的困頓生活終于擊倒了奧黛麗,她第一次受憂郁之苦,且一生受其折磨:長時間昏睡、抑郁消沉、沉默寡言……這種情況直到年底有所好轉,埃拉得到帶領女兒前往倫敦學舞的建議,并毅然決定前往。埃拉,這位不茍言笑又堅強剛毅的曾經的女爵,用整理垃圾、洗刷樓梯的管理員工作,支撐女兒的夢想。
然而,現實總是不如人意。即使醉心苦練,奧黛麗還是不得不接受事實,錯過了最佳學習年紀的她,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專業舞者。
懷孕的好消息僅短時間令其振奮,因為流產,她又被打擊得心智渙散。
生活不允許自己在夢想破碎的痛苦中沉溺太久,奧黛麗找到了劇團的表演工作,同時兼做模特。她既可愛,又孤單無助、需要拯救的特質難以言喻,得到眾人的喜愛。工作的伙伴們隱隱感覺到,“她遲早會成為明星”。

《修女傳》劇照,奧黛麗飾演路加修女
1951年11月,《金粉世界》上演,奧黛麗在兩個小時內,經歷了從默默無聞到一炮而紅,成為百老匯家喻戶曉的明星。而真正令她成為時代傳奇的,是經典之作《羅馬假日》。也許,其實是她成就了《羅馬假日》的經典—即使在當時,人們也評價,如果沒有奧黛麗,《羅馬假日》只是一部“平庸的感傷之作”。
1953年,奧黛麗以《羅馬假日》獲頒1953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并獲得多個大小機構的獎,不到25歲,便已經獲得老練的專業演員即使花費數年或數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成就。
帶來的除了機會和榮耀,還有巨大的壓力和不安。“就像有人給你一件太大的衣服一樣,你得長成那個模樣。”帶著對自己極高的要求,她長時間承受著精神崩潰的折磨。1995年3月,懷孕的好消息僅短時間令其振奮,因為流產,她又被打擊得心智渙散—這種致命的打擊,在她的一生中出現了5次之多。
盡管一生中的數十部電影作品中不乏重要之作,但最為關鍵且改變她的,是以凱特和路加兩位修女為原型的《修女傳》。奧黛麗在故事中,找到許多她所傾慕并認同的特點,而兩位修女對她的一生也產生了極大影響:“親愛的靈魂即將蓬勃發展,更加深入,甚至超越她自己的期望。”
她曾在給凱特和路加的信中寫下:“探究路加修女的心靈和想法,讓我不得不深入探索自己。如此這般耕耘我的靈魂,我所體驗的一切已經在沃土中播下種子,希望能收獲一個更美好的奧黛麗。”她在復活節的電報上寫下:“喜樂復活節,你們摯愛的奧黛麗修女。”在她隨后的人生中,在鏡頭之外、舞臺之下,她洗盡鉛華,一如修女一般,保持著簡樸單純的生活。
她晚年的親密友人羅伯特·沃德斯說,這部影片和劇中角色,最像她在騷動混亂中的時刻,在她面對難解的困境時。29歲的奧黛麗,在路加修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期待更多”的渴望,同時明白自己正朝某處邁進,盡管還不清楚目標和方向。
肖恩說,奧黛麗堅信愛能治愈任何傷口,而且會讓生命變得更美好。他形容自己的母親就像生長在陰暗處的樹木,盡管見不到陽光,樹枝還是會千方百計地向陽光的方向生長。
肖恩是奧黛麗的第一個孩子。1960年,當他出生的時候,奧黛麗終于感受到美夢成真的喜悅。對于她來說,電影不過是童話故事,和兒子在一起的才是真正的自己。1967年,為了兒子,奧黛麗成為了一名全職媽媽,過著平淡的日常生活,并于1970年41歲時,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盧卡。

1988年3月,奧黛麗在埃塞俄比亞援助當地兒童
來勢洶洶的病情,只留給她兩個多月時間,去告別這個深深愛著的世界。
擁有兩個孩子,充分慰藉了她在情感上的缺憾,但同時她也不得不經歷了兩段以被背叛收尾的婚姻。肖恩后來說,也許部分原因是“在整個童年都被控制欲極強的外祖母弄得筋疲力盡之后,母親希望能夠過感情自然流露的生活,但是她選中的兩個男人都并不適合這樣的生活,他們都需要學習如何去處理自己的感情”。
事實上,奧黛麗的父親和母親都需要學習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劇作家里歐納·蓋許與埃拉成為朋友后發現,她“和奧黛麗一樣很有幽默感”,但兩母女“不能共享歡笑”:“埃拉扮演的是嚴母的角色,一提起女兒,就變了個人—喜歡批評奧黛麗的作為,但另一方面,埃拉傻起來很傻,就像奧黛麗一樣。只是她們不知道母女倆其實很像。”
奧黛麗說,母親從未向自己表達她的愛,但她知道母親對自己的疼愛,為自己所做的犧牲:“若非母親,我一定會迷失。她一直是我的共鳴板,是我的良心。”
而因為奧黛麗的堅持,她終于找到多年杳無音訊的父親。即使重逢時,父親依然如此漠然,對女兒的擁抱無動于衷,但奧黛麗在擁抱的瞬間,已決定原諒他—她已經釋懷了,不再為他帶來的傷害抱憾。此后,她贍養父親和他的妻子至終。而他直至去世前,才終于向別人坦承自己的遺憾,及為女兒感到驕傲。
用愛和寬恕包容他人,也許是因為她始終認為,施比受有福,施予就是生活。“如果你不再想施予,就沒有生活的目標。”1988年3月1日,奧黛麗正式申請成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親善大使。
接下來5年,她四處奔波,到世界的窮鄉僻壤去,討論無家可歸的兒童、消除貧民窟,以及提升婦女權利的計劃,直到1992年11月1日,她被發現盲腸里長了惡性腫瘤。來勢洶洶的病情,只留給她兩個多月時間,去告別這個深深愛著的世界。
“她就像彩虹盡頭那罐黃金。”導演史丹利·多南說。奧黛麗·赫本,一個遙遠的名字,一個美好的似夢非夢。也許彩虹是她來時的路,也許彩虹消散時,我們也不敢確定,她是否來過這人間。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