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2023年1月5日,抓捕奧維迪奧·古茲曼的行動引發了槍戰,圖為街頭燃燒的卡車

2019年,墨西哥警方首次抓捕毒販奧維迪奧·古茲曼的畫面
2023年1月6日,墨西哥國防部長桑多瓦爾宣布,前一天的軍警聯合行動,抓獲了毒販奧維迪奧·古茲曼—他是墨西哥乃至世界最大販毒集團錫那羅亞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綽號“矮子”的墨西哥大毒梟華金·古茲曼之子。
整個抓捕行動中,有29人喪生,包括了10名軍人,而販毒集團也在隨后展開了激烈反撲:庫利亞坎市變成了戰場,降落在該市機場的軍機遭到了毒販襲擊。
作為傳統毒品區“銀三角”中的一端,墨西哥的毒品近年來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殘殺主張禁毒的市長,當街開槍報復對手,暴力襲擊軍警,操縱地方選舉……墨西哥毒販犯下累累罪行,但墨西哥部分民眾對毒販的印象并不壞。
無論平民還是權貴,只要被毒販盯上,往往下場凄慘。

《時代》雜志將卡馬雷納作為封面人物
在墨西哥,不斷涌現的毒梟從側面反映出該國社會的動蕩。這場滿是血腥的禁毒戰爭,目前還遠遠看不到終點。
拉丁美洲的哥倫比亞、秘魯、墨西哥以及巴西的部分地區,因盛產大麻葉與制作可卡因的原料古柯堿,而被稱為毒品“銀三角”。
墨西哥毒販為禍一方的歷史,已經持續了約半個世紀,無論平民還是權貴,只要被毒販盯上,往往下場凄慘。
1980年代初,一次圣誕節前的聚會中,一伙歹徒闖進墨西哥哈利斯科州前教育部長家中,劫走了部長女兒。這場行動背后的主使者名為拉斐爾·卡洛·昆特羅,是墨西哥瓜達拉哈拉毒品集團的首腦之一,只因他與部長女兒的戀情被部長拒絕,他就對部長一家發出了死亡威脅并動手綁人。“我和你的女兒戀愛了,我會和她結婚,你最好忘記她,不然你的家人都會死。”
這一情節也被改編到了2018年網飛熱播劇《毒梟:墨西哥》第一季中。面對如此明目張膽的暴力行為,顏面掃地的墨西哥政府大為光火,但卻拿昆特羅沒有太多辦法。
1985年,旅行中的美國作家John Clay Walker與朋友走進了瓜達拉哈拉一家海鮮餐廳,卻被在此聚會的昆特羅誤認為是美國毒品管制局(DEA)的探員。于是昆特羅殘忍地殺害了兩人,作家的朋友更是慘遭活埋。
對于真正的DEA探員,販毒集團的手段則更為殘忍。1984年,在一次成功的摧毀大麻園行動后,墨西哥裔DEA探員卡馬雷納慘遭出賣,落入毒販手中。在長達30個小時的折磨里,他面部多處骨折,遭受電擊、鉆孔,體內被注射了多種違禁藥品,死后被拋尸在一條臭水溝里。

被毒販殺害的蒂基切奧市女市長戈羅斯蒂塔

2021年10月21日,墨西哥西北部埃莫西約,當地軍隊銷毀一批繳獲的大麻和冰毒
他的犧牲震驚了美國人,《時代》雜志將卡馬雷納作為封面人物,發文《緝毒特警之死(Death Of A Narc)》悼念。盡管如此,墨西哥政府依然沒有交出血案兇手,犯下該案的瓜達拉哈拉販毒集團首腦加拉多,直到1989年才被捕。
2006年12月,墨西哥總統卡爾德隆發起反毒軍事行動,但毒販囂張的氣焰絲毫不減。2008年,戈羅斯蒂塔當選米卻肯州蒂基切奧市市長,她在任內積極呼吁與毒販開展斗爭,也因此屢屢遭到毒販報復。
在毒販一次襲擊中,戈羅斯蒂塔的丈夫不幸喪生,她雖大難不死,卻要終身與尿袋為伴。2012年,即便戈羅斯蒂塔已經卸任,但毒販依然沒有放過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毒販直接逼停了戈羅斯蒂塔的車,威脅要傷害她在車內的女兒。在戈羅斯蒂塔的懇求下,毒販留下了她的女兒。5天后,戈羅斯蒂塔的尸體被拋棄在路邊,死狀相當凄慘。
2019年10月,墨西哥警方首次抓住了奧維迪奧,隨即遭到毒販激烈報復。持續一整天的交火,至少造成8人死亡、16人受傷。墨西哥總統奧夫拉多爾最終下達了釋放奧維迪奧的命令。他說:“抓住了一個罪犯并不比人們的生命有價值。這一切是為了保護公民,不能以牙還牙,我們不想要死亡也不想要戰爭。”
而2023新年第一天,多名持槍歹徒駕著裝甲車襲擊了華雷斯城的監獄,共造成14人死亡及24名囚犯逃脫。
統計數據顯示,2018年,墨西哥共有超400名警察遭到毒販殺害。法新社報道稱,過去十年里,墨西哥兩大販毒集團在與該國安全部隊的沖突中,已經在華雷斯城造成了數千人喪命。毒販們的雙手,可謂是沾滿了鮮血。
梳理墨西哥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歷史,層出不窮的毒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黑暗,墨西哥政府難以觸達的山區與貧民窟,成為了孕育毒販的溫床。
1970年代末,墨西哥販毒市場第一次出現了整合者。彼時的墨西哥販毒網絡被稱為“廣場體系”,各路毒梟都有自己通過行賄執法取得的地盤,即“廣場”—任何人想在“廣場”上販毒,都需要“廣場主”同意,并上交一定比例的傭金;而“廣場”間互不統屬,“廣場主”們也并不關心毒品價格與出貨量。
新總統態度的轉變,宣告了累計13年的軍事打擊以失敗告終。

瓜達拉哈拉販毒集團首腦加拉多
加拉多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這位警察出身的毒販野心勃勃,催生了一個如同“毒品歐佩克”的販毒組織:瓜達拉哈拉販毒集團。
在這一集團的推動下,奇瓦瓦、杜蘭戈和錫那羅亞三州的“墨西哥販毒三角”初具雛形。后來名動江湖的華金·古茲曼,彼時不過是瓜達拉哈拉集團里,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多年以后,面對軍警的聯合抓捕,古茲曼不知是否會想起,自己聽到瓜達拉哈拉販毒集團被摧毀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消滅一個販毒集團是容易的,但想根除毒品卻是困難的。在墨西哥,毒販就如同燒不盡的野草,又像是希臘神話里的九頭蛇海德拉,被砍下一個頭,就會再長出兩個頭。
在瓜達拉哈拉集團被墨西哥政府剿滅后的真空期里,古茲曼迅速重整了墨西哥毒品市場。沒過幾年,古茲曼和他的錫那羅亞販毒集團,就成為了墨西哥政府新的夢魘;集團販賣的毒品也從“傳統”的大麻,“升級”為成癮性更大的冰毒和可卡因。
作為新一代毒梟,古茲曼的惡名遠勝前人,他曾被《福布斯》雜志列為2011年全球惡人榜首位,這個位置在此前長期屬于本·拉丹。
盡管國際社會都將毒販視為洪水猛獸,但一些墨西哥貧民卻對毒販相當有好感,甚至將其視為西方民間故事里的俠盜羅賓漢。奧夫拉多爾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坦陳,當警方查獲可卡因時,當地人會站出來保護毒販,甚至試圖綁架軍隊和國民警衛隊成員,以阻止他們搜繳可卡因。他提醒民眾不要被毒販操縱。
2022年圣誕節前夕,墨西哥毒販開著滿載圣誕裝飾及禮品的汽車招搖過市,為低收入社區的居民與兒童發放圣誕禮物,類似的場景幾乎每逢年節都會重演一次。
事實上,毒販這些被視為“劫富濟貧”的行為,只不過是從浸泡著無數人鮮血的錢款中拿出一部分,對居民略施恩惠罷了。但在缺衣少食、難以階級躍升、缺乏教育的貧民窟里,小恩小惠足以蠱惑人心。
墨西哥各級官員與政客同樣深陷于毒販的金元攻勢,后者手里天文數字般的金錢,足以轉換為腐化大部分官員的力量。
《毒梟:墨西哥》第一季中,在卡馬雷納受刑的段落里,提到了幾個疑似墨西哥官員的名字,但卻對名字、演員嘴型都進行了打碼,聲音也進行了消音處理。不可一世的大毒梟加拉多竭盡全力,想攀附一名代稱為“X先生”的政客—“X先生”消息靈通,甚至能提前得知美國誘捕加拉多的行動。但對于這一角色的真實信息,劇中并未言明,演員表上也只稱其為“X先生”。
這兩處細節,仿佛都在暗示,幾十年過去了,這些保護傘或許仍活躍在當今的墨西哥,只要提到他們的姓名,怕是仍有性命之憂。
1993年,墨西哥高級別警探岡薩雷斯·卡德羅尼被控販毒、貪污等多項罪名。美國DEA調查稱,岡薩雷斯擁有超4億美元的財富。

《毒梟:墨西哥》第一季劇照
逃到美國后,為尋求庇護的他接連曝出多項猛料,稱彼時執政的薩利納斯政府在選舉時,借助毒梟的力量刺殺了對手的兩名參選顧問,總統弟弟勞爾更是被販毒集團奉為座上賓。不久后,勞爾被捕,他被曝光的資產總額超5億美元。
時至今日,毒販仍以暴力手段操控墨西哥選舉。在2018年墨西哥大選中,累計有132名政治人物被滅口,其中有48位是總統參選人。
金錢加暴力,讓販毒集團在墨西哥無往不利。他們惡得“純粹”,即使足以影響甚至操縱大選,卻對掌控國家政權興趣寥寥—這些毒販只想通過販毒來賺錢。
古茲曼父子都有被捕后得到輕縱的經歷,與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是為了徹底將其折服不同,墨西哥政府對毒販的“擒”與“縱”,更多反映的是政府的無能為力。
“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這一闡釋墨西哥困境時最常用的句式,在解釋毒品問題時同樣適用。強鄰在側,墨西哥的政局始終不算安穩,難以掌控全局的政府給了毒梟發展壯大的空間。《衛報》稱,2015年,墨西哥軍方的一架軍用直升機被販毒集團擊落,所用槍支就來自美國。
另一方面,發展更好的美國,虹吸走了該地區絕大部分人才,這也導致1980年代以來,墨西哥的經濟發展始終不盡如人意,國內始終沒有找到帶領經濟增長的支柱產業。
2020年在疫情影響下,該國GDP增長率低至-8.5%。不久前,世界銀行預測,墨西哥2022年GDP增長僅為0.9%。該國高達5500萬(占總人口約43%)的貧困人口,也成為了販毒集團拉攏的潛在目標。
2019年,墨西哥新任總統奧夫拉多爾宣布“毒品戰爭”已經結束,將把重心放在治理販毒背后的社會原因。新總統態度的轉變,宣告了累計13年的軍事打擊以失敗告終。
中國拉丁美洲史研究會理事、西北大學歷史學院講師盧玲玲認為,奧夫拉多爾政府更加關注深層次問題,部分措施確實有助于化解毒品暴力,但仍然受到諸多因素的掣肘,前景并不明朗;毒品問題是墨西哥現代歷史發展的痼疾,相關問題積弊已深,并非一屆政府或領導人能夠消除。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