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庫德里 烏利塞斯·阿里·梅杰斯/文 宋郁雯/譯
無論是在“描述商業趨勢”的非批判性文獻中,①Thomas Davenport, Big Data @ Work, Cambridge, MA: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Press, 2014; de las Casas, Bartolomé, Historia de Las Indias [History of the Indies], vol. 3, Mexico: Fondo de Cultura Economica, 1951.還是在“用大數據分析新階段資本主義機制”的批判性文獻里,①Julie E. Cohen, The Biopolitical Public Domain: The Legal Construction of the Surveillance Economy,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7; Nick Srnicek, Platform Capitalism, Cambridge: Polity, 2017; Shoshana Zuboff, Big Other: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and the Prospects of an Information Civilization, 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vol. 30, no. 1, 2015, pp. 75- 89.都存在一個共識:數據的作用是非同小可的。本文從斯特凡尼婭·米蘭(Stefania Milan)和埃米利亞諾·特雷(Emiliano Treré)發展的擴展概念中的“南方”一詞出發,②Stefania Milan, and Emiliano Treré, Beyond Data Universalism: Towards Big Data from the South, Television & New Media.闡述了抵制數據發展的重要性。這種強調是通過重新界定“殖民主義”一詞達成的,在殖民主義最初的歷史演化中奠定了“南方”一詞的地位。在眾多關于大數據的真知灼見中,缺少一個總體的框架,一個能更好通過數據來理解整個社會發展的框架。這個框架就是殖民主義,本文中“殖民主義”不是一個隱喻,③雖然我們同意撒切爾等人觀點中的大部分內容,但我們不同意數據殖民主義僅僅是一個隱喻,而且這個隱喻還僅僅是用來理解生活世界是如何通過監視被挪用(“殖民”)的。——作者注也不是作為領土殖民主義歷史形式的簡單延續,而是指21世紀獨有的、一種新式的殖民主義:數據殖民主義。
數據殖民主義將歷史殖民主義的掠奪性壓榨行為和抽象量化的計算方法相結合。理解來自“南半球”(低收入國家)的大數據就意味著要理解當前資本主義對這種新型殖民模式的依賴,在這種殖民模式下,空間中每一處的人和物都與當今信息連接的基礎設施緊密相連。這種轉變的規模意味著,現在就斷言它將作為資本主義的新形式蔓延到全球,還為時過早。正如歷史殖民主義為工業資本主義的出現提供了基本的先決條件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可以預測數據殖民主義將為資本主義新階段的發展提供前提條件,盡管我們現在幾乎無法想象這一階段,但數據的入侵將會成為人類生活的核心。目前,我們的首要任務不是猜測資本主義的最終階段,而是抵制正在進行的數據殖民主義。這是我們對“南半球”“大數據”的理解。
通過我們所謂的 “數據關系”(data relations,一種新型人際關系,可以提取數據進行商品化),全球各地的社會生活成為一種“開放資源”,這種資源對資本來說亦是“在那里”觸手可及。數據在全球范圍的流動與曾經殖民主義對土地、資源和人力侵占范圍一樣廣泛,盡管中心有所改變。與此同時,“南半球”的概念變得更加復雜化了,這個概念直到現在還是從地理觀念上來劃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來闡述被殖民者的抵抗和不認同。相反,新的數據殖民主義不僅對外在全球范圍發揮作用,對內也就是對其本國人口也同樣發揮著作用。善用數據殖民主義的精英(比如Facebook)從這兩個層面的殖民化中獲益,改變了原先南北、東西的劃分方式。
我們的觀點與前面關于大數據的許多批評性論點之間既有明顯相似之處,也有顯著的差異。如今,資本主義用“數據”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首先,類似于四五十年前的觀點,即資本主義的工作組織的范圍已經從工廠擴展到整個社會:例如眾所周知的自治主義概念“社會工廠”①Rosalind Gill and Andy Pratt, In the Social Factory? Immaterial Labor, Precariousness and Cultural Work,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vol. 25, no 7-8, 2008, pp. 1-30; Tiziana Terranova,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vol. 18, no. 2, 2000, pp. 63-88; Mario Tronti, Operai e Capitale, Turin: Einaudi, 1966; 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Assembl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Maurizio Lazzarato, Signs and Machines: Capitalism and the Production of Subjectivity, Translated by Joshua David Jordan,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14.。事實上,如今有許多重要的工作本質上都是在進行剝削,例如準勞動(quasi-labor)或者在數字平臺上的玩勞動(playbor)②Christian Fuchs, 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 London: Routledge, 2017; Christian Fuchs and Vincent Mosco (eds),,這些工作的根源往往是馬克思主義的另一個分支。③Dallas W. Smythe, Communications: Blindspot of Western Marxism,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vol. 1, no. 3, 1977, pp. 1-27.但是我們的關注點并不在于勞動的剝削問題,也并沒有說現在的生活是在管控之下。甚至是那些同情自治主義的人也注意到了后一種觀點有些站不住腳,④Andrew Ross, In Search of the Lost Paycheck, in Trebor Scholz (ed.), Digital Labor: 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 New York: Routledge, pp. 14-32.因為他們強調了不管在當代資本主義模式下,還是在馬克思所說的原始資本主義模式下,無酬勞動都極其重要。更有效的辦法就是把數據當成一種對資源的基本占有⑤Daniel Marcus Greene and Daniel Joseph, The Digital Spatial Fix, Triple C, vol. 13, no. 2, 2015; Jim Thatcher, David O’Sullivan and Dillon Mahmoudi, Data Colonialism Through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New Metaphors for Daily Data,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vol. 34, no. 6, 2017, pp. 990-1006; 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Socialist Register, vol. 40, 2004, pp. 63-87.或者當成一種對資源的攫取⑥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Socialist Register, vol. 40, 2004, pp. 63-87.。這種資源占有固然復雜,因為它并不像獲取自然資源那樣簡單。首先,生活中人們需要這樣的資源(稍后會說到平臺的貢獻);其次,我們需要結合一個人在某一時刻和其他不同時刻的行動數據,從而使這些不同的數據之間產生有價值的關聯。⑦Adam Arvidsson, Facebook and Finance: On the Social Logic of the Derivative,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vol. 33, no. 6, 2016, pp. 3-23; Jim Thatcher, David O’Sullivan and Dillon Mahmoudi, Data Colonialism Through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New Metaphors for Daily Data,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vol. 34, no. 6, 2017, pp. 990-1006.過去五年中,大量重要的工作都解釋了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的,也解釋了人們是如何提取和管理這些數據的。目前仍舊缺少一個更廣泛的“框架”來把握這種轉型,因為數字平臺上的數據占用僅僅只是一方面,我們提出的“框架”是數據殖民主義。
人們普遍認為自治主義及其信徒已經預見到了資本主義近期的發展趨勢,這樣的認知阻礙了他們理解這種變化規模,以及這種變化與早期殖民主義形式的相似之處。他們能夠看到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對資本主義的導向作用,但對于資本主義的運作機制還沒有清晰的認知,除非他們能把工作結構和規范要求擴展到社會生活中去。正如羅莎琳德·吉爾(Rosalind Gill)和安迪·普拉特(Andy Pratt)所說,“從‘社會工廠’的角度來看,由于勞動是去地域Marx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ism, Leiden: Brill, 2017; Trebor Scholz (ed.),Digital Labor: 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 Routledge: New York, 2013.化的、分散的、去中心化的,‘因此整個社會都受制于利潤的支配。’”①Rosalind Gill and Andy Pratt, In the Social Factory? Immaterial Labor, Precariousness and Cultural Work,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vol. 25, no. 7-8, 2008, pp. 1-30.克里斯蒂安·馬拉茲(Christian Marazzi)也認為,“如今的資本主義工作組織旨在把工人融入工作,讓工人一生都在工作。”②Christian Marazzi, Capital and Language: From the New Economy to the War Economy, Translated by Gregory Conti, Cambridge, MA: MIT Press.但是,這讓我們無法從根本上掌握數據殖民主義,至于這些勞動力,無論它是否真的在勞動,或者說這些勞動力只是看似在勞動,數據殖民主義都會將其視為原材料而占有。
由于數據處理實際上就是一種全球范圍內的區別化的剝削,因此作為回應,我們必須對這種21世紀新型而獨特的資本主義占有做出反抗。③Payal Arora, The Bottom of the Data Pyramid: Big Data and the Global South,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0, 2016, pp. 1681-1699.我們不能只看到資本主義社會在過去半個世紀內的發展,尤其是在歐洲國家的發展,而是應該著眼于殖民主義與資本主義相互交織的全球循環中,這個過程持續了幾個世紀。就好比如果殖民主義不曾侵占廣袤的領土、沒有搶奪自然資源、也不去占用人力資源,那么也就不會有工業資本主義的誕生了。今天,我們正處于與之類似的一種具有雙重發展意義的社會模式的第一階段,這一階段也是一個長期發展的過程:殖民主義通過各種機制占有或吞并資本,數字平臺就是其中的一種手段。我們認為平臺給資本帶來了社會資源,也就是說,當這種社會形式與其他類似的數據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社會”就會變得有價值,就可以被占有和利用。與其說這是勞動過程的擴展,不如說是資本主義在生產過程中的物理性質的占有。但是,由于這種占有使所有人以獨特、新穎的方式成為資本的主體,最有用的總體框架還是新階段的殖民主義,因為新階段的殖民主義是與資本主義的長期發展深度融合的。
本文結合了政治經濟學、社會理論和批判性信息研究的觀點,闡明了“大數據”中應該抵制的方面。第一部分解釋了數據殖民主義的機制;第二部分從被殖民主體的立場出發,探討了數據殖民主義的嚴重后果,揭示了比勞動剝削更深層次的剝奪。簡言之,我們需要思考從去殖民理論中可以學到什么,如何利用數據來對抗這種新形式的殖民主義。
從16世紀到20世紀,一些殖民主義者為了發財致富,在殖民地掠殺人們的生命,大量損耗當地的自然資源。我們在理解數據殖民主義時,并不是要與歷史殖民主義的內容或形式進行簡單的比較,更不會著眼于殖民主義曾經的物理性暴力,而是像我們之前所說的,是要探索如今全球范圍內的數據殖民主義與歷史悠久的傳統殖民主義在經濟發展中所起到的類似作用,并研究數據殖民主義對資源的占有,以及它是如何通過重新定義社會關系來掩飾剝削本質的。
許多種類的個人數據都被用于非“個人”目的。我們所說的個人數據是指對一個人實際存在的記錄數據或者對其相對潛在的數據。這種個人數據可能是他們本身自有的,也可能是從其他人或其他事物身上收集而來。為了免費占有這些個人數據,首先就要把它們看作是一種自然資源,即天然存在。合理抽取數據需要將其歸化或常態化,甚至需要重新配置日常生活,用數據化的方式重新呈現人們的日常。杰森·摩爾(Jason Moore)認為,資本主義曾經依賴獲取廉價的自然資源:由于自然資源既豐富又容易獲取,人們就理所當然地不斷消耗著它們,它的消耗被認為是正當的。然而,資本的利用是十分復雜的,人們需要依靠設置市場化的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們現在所說的“個人數據”就是如此,但它并不是先決的條件,也不是預先的目標,而是新的計算社會性(computed sociality)帶來的結果。①Cristina Alaimo and Jannis Kallinikos, Computing the Everyday: Social Media as Data Platforms,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 33, no. 4, 2017, pp. 175-191.這也就是為什么沒有原始數據一說的根本原因:②Lisa Gitelman (ed.), “Raw Data” is an Oxymoron,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13.因為人們要先將“給定”數據轉化為“獲取”數據。③Rob Kitchin and Martin Dodge, Code/Space,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11.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自然資源本身并不便宜,但法律和哲學的建立使得人們對自然資源的占有合理化,因為它們告訴人們,自然資源“就在那里”,直到后來人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不該肆意地消耗自然資源。但正如朱莉·科恩(Julie E. Cohen)所指出的,英國法律認為人們居住了幾千年的土地(如澳大利亞)是無主之地、無人之境,因此,法律無法約束人們對這些土地進行開發,這種虛構的法律在當今社會中也有所反映。④Julie E. Cohen, The Biopolitical Public Domain: The Legal Construction of the Surveillance Economy,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7, https://doi.org/10.1007/s13347-017-0258-2.
和歷史上的殖民主義一樣,要想讓數據殖民主義變得自然,各種意識形態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人們總說數據是“新石油”,但企業還沒來得及讓數據發揮作用服務于自己時,人類實則就已經失去了數據。人們想讓數據成為具有自然價值的“原材料”,正如世界經濟論壇(WEF)聲稱的那樣:“個人數據將成為新的‘石油’,這是21世紀的寶貴資源,一種與資本和勞動相提并論的新型原材料。”這種描述讓我們所說的數據與原先的數據收集(即占用)聯系模糊化了,也看似更合理了。這種“模糊”出于一種常見的想法,即數據僅僅是人們的身外之物,且不為任何人所擁有。⑤United Nations, Big Data for Development, May 2012, http://www.unglobalpulse.org/sites/default/files/BigDataforDeve lopmentUNGlobalPulseJune2012.pdf.
為了占有個人數據,數據殖民主義也會依賴其他方式讓數據提取更具合理性。正如許多批評家所指出的一樣,也與早期說法存在共同點——將許多有助于數據提取的勞動視為價值較低的勞動,視為“僅僅是共享”。還有一種實用的辦法就是將企業視為唯一有權力和能力來處理(因此才能占有)數據的人。①Trebor Scholz (ed.), Digital Labor: 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 Routledge: New York, 2013; Christian Fuchs, 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 London: Routledge, 2017; Christian Fuchs and Vincent Mosco (eds), Marx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同時,一種政治的理性將社會當成企業提取數據的自然受益者,就像人類曾經從殖民主義宣稱的“文明項目”中獲得好處一樣。
人們把數據殖民主義的執行者統稱為社會量化部門,他們記錄人們的日常社會行為,并將其轉化為可量化的數據,在對數據進行分析之后獲取利潤。西方國家有亞馬遜、蘋果、Facebook和谷歌,中國有百度、阿里巴巴和騰訊,這些都是最有影響力和知名度的企業。社會量化部門包括大大小小的硬件制造商和軟件制造商、社交媒體平臺的開發者,以及專門從事數據分析和交易的公司。而后者是基本不受監管的,他們專門從醫療支出、金融消費、犯罪行為等其他記錄中收集信息,通過算法對個人行為進行分類。數據經紀公司將這些名單打包出售給廣告商和其他用戶,如上交給政府和執法機構。
然而,盡管社會量化部門十分復雜,歷史上虛化殖民主義剝奪行為的手段和當今促成數據殖民主義的行為之間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但在今天發展數據殖民主義仍然叫人震驚。西班牙傳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首次闡述了西班牙帝國的“聲明”(Requerimiento)的荒謬性。殖民者用西班牙語向不懂西班牙語的聽眾宣讀了這一聲明,是要向原著民介紹他們即將要面對的、被殖民的新的世界秩序,并要求他們必須接受(無論是否服從都將面臨滅絕)。在如今的數據殖民主義時代,我們對類似的難以理解的文件早已習以為常,這些文件被稱為服務條款,其中就有企業無理占有個人數據的要求,以西班牙帝國的“聲明”對信息進行了有效壟斷。而今天殖民主義的“力量”來源于各種形式的經濟集中,比如數字平臺。無論是用什么形式,現在的效果都與以前的手段一樣,都是通過話語“武力”,讓被殖民者陷入被殖民的關系。
如果社會關系沒有發生這么廣泛的轉變,也就沒有數據殖民主義所帶來的人類日常生活的重構。不同于上文所說的資源占有、意識形態和企業利潤集中等方面,這種日常生活的重構是數據殖民主義帶給人們的。為了理解這種非常復雜的社會轉型,我們就必須同時對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進行思考。
首先,回顧殖民主義歷史讓我們認識到,數字平臺不僅僅是一種商業發明,也可以說它是通過多方市場進行經濟控制的新形式②Julie E. Cohen, The Biopolitical Public Domain: The Legal Construction of the Surveillanc Economy,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7; Tarleton Gillespie, The Politics of Platforms, New Media & Society, vol. 12, no. 3, 2010, pp. 347-364; Bernhard Rieder and Guillaume Sire, Conflicts of Interest and Incentives to Bias: A Microeconomic Critique of Google’s Tangled Position on the Web, New Media & Society, vol. 16, no. 2, 2014, pp. 195-2011.,它還是一種為資本產生新“社會”的技術手段。也就是說,社會的形式作為一種“數據”被持續跟蹤、捕獲、分類和計算價值。平臺是一種關鍵手段,在此基礎上,日常生活的一般領域——其中大部分迄今仍在經濟關系的正式范圍之外,可以被納入市場化的大網。亞當·阿維德森(Adam Arvidsson)很好地分析了平臺數據作為一種金融化的形式提取價值的技術方法,但更基本的做法應該還是對社會本身的占有。由于社交媒體平臺的目的是鼓勵人們在平臺上更多地發布自己的活動,更多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所以從原則上來說這種占用是不會受到限制的,因為越來越多被占用的數據被構建為“可以被占用”的形態。
在數據殖民主義下,資本吞并日常生活形式之一的社交媒體平臺為的是將捕獲的數據商品化,并提取其價值。還有一種形式是數據驅動的物流在各種人類生產領域的大幅增長①Deborah Cowen, The Deadly Life of Logistics,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4.,不管這樣做的目的是否是為了盈利。雖然物流本身出現于全球供應鏈中的貨物流動管理,但物流的一般“邏輯”是通過數據,對各種規模的生產及與人和非人有關的各種組合進行管理。這就將持續的收集數據和大規模處理數據納入了與以前管理不同的工作領域。盡管數字平臺和其他范圍中準勞動的增長很重要,各種低薪勞動也很重要(例如亞馬遜的“土耳其機器人”計劃或其他各種演出或共享經濟的小任務),但它們都只是工作中數據驅動后勤管理更廣泛增長的一部分,是資本占有生活的第二種方式。
而占有社會關系的第三種新型獨特的方式是,通過自己跟蹤自己的日常活動來提取數據,這個過程有時是出于自愿的,但通常是出于(與第二個領域相同)本人勞動合同或承諾的要求,如保險或社會保障②Karen Levy, The Contexts of Control: Information, Power, and Truck-Driving Work,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 31, no. 2, 2015, pp. 160-174.。最近批判性的數據研究顯示③Virginia Eubanks, Automating Inequality,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18; Cathy O’Neil, 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 How Big Data Increases Inequality and Threatens Democracy, London: Allen Lane, 2016.,用這種形式收集個人數據無形中增加了歧視和不平等出現的可能性。
總的來說,這些轉變反映出資本對整個社會生活領域和個人日常生活大部分領域的侵占,這種侵占就是當代資本主義的殖民手段。然而需要理解的一個關鍵是,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社會關系往往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勞動關系。人類生活本身正在以新型的方式資本化,其細節、程度和精度遠超預期。
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可以更好地理解這種更廣泛的殖民化占有及其所使用的社會手段。我們在這里使用的馬克思的理論并不是指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而是從后殖民時代關于馬克思主義對全球歷史解釋的局限性及其對殖民主義和奴隸制的相對忽視的辯論開始。④Eric Williams, Capitalism and Slavery,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4.這能夠讓我們自由地借鑒馬克思的社會理論。當然,近年來馬克思主義學者在數據方面已經做了大量的研究⑤Christian Fuchs and Vincent Mosco (eds.), Marx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ism, Leiden: Brill, 2017.來討論正在發生的勞動剝削的獨特形式,但我們提出了另一種不同的觀點,可以更好地了解殖民主義正在進行的侵占規模以及這些侵占對資本主義再生產的長期影響。
馬克思深知資本主義下商品涉及的領域在不斷擴大,因此,人們不該認為資本主義的觀點僅限于19世紀中后期馬克思的理論觀點。馬克思著名的有關“商品化”的例子就是關于勞動的,即曾經只是工作或生產活動的東西,在資本主義下成為商品化的勞動力。由于勞動力可以進行測量,也可以在市場上進行交換,這樣一來,工人的勞動力就成為了他們可以作為商品出售的東西。此外,工人在勞動過程中使用的東西也獲得了作為商品的交換價值。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例如,盡管在資本主義出現之前,種子和肥料只是土地周期的一部分,但在資本主義出現后,種子和肥料就成為了商品。因此,商品化對社會變革的影響就是:工業資本主義下的勞動(自古以來的日常活動)變得抽象了,②Moishe Postone, Rethinking Marx (In a Post-Marxist World), in Charles Camic (ed.), Reclaiming the Sociological Classics, Oxford: Wiley-Blackwell, 1998.這種“后馬克思主義時代”對馬克思理論的重新詮釋。這種觀點更凸顯了我們的分析與自治主義分析的分歧,因為我們不再從馬克思理論中通過揭露勞動或勞動如何被剝削的觀點來進行研究。
馬克思社會理論的這一見解讓我們開始思考商品化在數據生產和消費組織的關系中的新作用。數據是從人類的生活中抽象出來的,但它不是自動從我們身上抽取出來的,而是通過社會關系體現的。同時,人們正在盡可能地將數據商品化。在馬克思的觀點中,工業資本主義將人類普遍的勞動活動轉變為具有抽象維度的社會形式(通過勞動的商品化)從而達到改變社會的目的。而今天,數據殖民主義正通過將人類生活轉變為一種新的抽象的社會形式來改變社會。這種社會形式就是將數據商品化,而需重申的是,促成這種轉變的手段,并不是勞動關系,而是更廣泛的、商品化的社會關系,簡單地說就是數據關系。
換句話說,作為一種生產要素,普通的社會互動為剩余價值做出了貢獻,就像種子或肥料一樣(上文提到的馬克思理論的例子)。當人類在生活中被追蹤記錄或者個人的信息數據被提取時,他們并不是在進行一種新的勞動,但他們的信息同樣在被占有、被抽象化和商品化。數據殖民的影響超越了勞動,延伸到了生活的各方面。直到現在,這些方面都還沒有被視為經濟關系,而只被看作是一個巨大生產過程中的一部分。這些新型的社會關系將人類卷入數據提取的過程中,但從表面上看并不像是在提取數據。關鍵是,企業試圖將所有的人力,無論他們是否從事生產工作,都被納入到一個擴大的產生剩余價值的過程中,這樣的做法是很大膽的,但基本上也并不會被察覺。從個人、事物和系統中提取相關數據信息方便了管理,這也就是平臺和其他常規提取數據渠道的新的和獨特的作用所在。如果成功的話,這種轉變將不會留下任何痕跡,而日常生活也將直接被納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
如果沒有數據殖民主義的占有,就沒有這種轉變。因此,我們應該著重考慮這種占有的主體,即從人類的角度來看這種剝削。
本節我們討論的是在各種形式的制度下日常社會生活被殖民化的關鍵體現。我們會談到市場資本主義體制下的北美和歐洲國家,也會談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數據殖民主義意味著新的社會關系(數據關系,產生信息處理的原始輸入)成為創造新興經濟價值的關鍵手段。這些數據提取的過程的價值取決于產生數據的全面性,即一切數據都該包含在內。正如布魯斯·施奈爾(Bruce Schneier )所說,在互聯網時代到來之前,社會生活的數據來源僅限于公司的客戶記錄、對直接銷售的回應以及政府的公共記錄(實際上還有保險公司關于其被保險人的數據)。①Taina Bucher, The Algorithmic Imaginary: Exploring the Ordinary Affects of Facebook Algorithms,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 vol. 20, no. 1, 2017, pp. 30-44.而現在則如前所述,一個龐大而多樣的社會量化部門在一個復雜的數據處理功能網絡中運作著,從日常生活中提取人們的數據,其深度遠遠超過了早期的社會組織形式。
存在多種形式都在促進數據關系:我們在網絡平臺上計算粉絲量和關注度,也有奧運會運動員會追蹤記錄自己的賽場表現。這些對數據化的“軟性”推動也被營銷者運用到了他們所青睞的游戲化(gamification)中。朱莉·科恩認為“游戲化”是一個基于“很具體的行為模式”的行業術語,它在數據提取的過程中促進數據“共享”,并從中產生新的“社會知識”。②Julie E. C ohen, The Surveillance - Innovation Complex: The Irony of the Participatory Turn, in Darin Barney, Gabriella Coleman, Christine Ross, Jonathan Sterne and Tamar Tembeck (eds.), Participatory Condition,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6, pp. 207-226.
在當代的數據關系中,個人并不是數據唯一的跟蹤對象。被數據追蹤的主體甚至不會被命名,或者說不需要顯露自己的身份。各種公司收集不同的數據對個人進行識別,不同的數據代表不同行動特征。數據學者集合這些數據點并將其稱為“數據替身”(data doubles)。管理理論家克里斯蒂娜·阿萊莫(Cristina Alaimo)和賈尼斯·卡里尼庫斯(Jannis Kallinikos)在分析零售時尚平臺時指出,“數據替身”組成了新的“社會對象”,③Cristina Alaimo and Jannis Kallinikos, Computing the Everyday: Social Media as Data Platforms,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 33, no. 4, 2017, pp. 175-191.企業排列各種復雜的數據構造并進行定位,從而發揮數據的作用。比如Netflix這樣的媒體平臺就是通過數據采集和數據處理產生的“數據替身”來構建內容生產從而進行營銷的,它之所以這樣做就是要將產品定制化,給用戶帶來便利。
但這并沒有讓人感到欣慰,因為盡管新的社會知識是不用通過人類的操作就能產生的,但這種知識所帶來的歧視最終束縛的還是人類自己,而并非數據替身。在超市里便宜買到東西的是人,獲得社會住房機會的是人,受到法律懲罰的也是人,是真實的人。而所有這些行為卻都是以算法的推理為基礎的。
人的投入只是數據殖民主義試圖吞并人力資本的一部分。機器關系大大促進著社會知識生產新網絡的編織。快速增長的“物聯網”就是一個例子,它的目標很明確:在安全性未知的私人控制系統中,賦予工具不斷自主收集數據和傳輸數據的能力。
在數據殖民主義存在的社會中,數據侵入了人們的個人空間,不斷對人們的生活進行追蹤,擴大和加深了人類互相剝削的可能性。因此,社會至少應該對人類被威脅到的隱私進行保護。在不危及人類自主性的基本條件下,人們應該享有保護自己隱私的權利。
當我們知道通過數據剝奪的成本和后果會被不均衡地分配時,尤其是在監控問題中,即使是在數據殖民主義下,我們都是數據的主體,也就是常規數據關系的當事人。這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意義可能不相同。造成這種不同的原因有很多,可能與監控強度有關,也可能與個人長期應對監控成本的能力有關。在此我們不對細節進行深層次的探討。
在這些變化的基礎上,資本主義肯定了唯一可識別的參考點,而所有關于“自我”的概念也都是基于這個參考點,“自我”成了一種被交易的代理形式。但與此同時,資本主義侵蝕了我們所珍視的自我延續性(和變化)的核心要素。在個人空間里安裝自動化的監控設備讓人們漸漸失去了這種“自我”。我們并不是要去捍衛個人主義,但最起碼我們應該保留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自我完整性。沒有這種完整性,我們根本無法認識到自己究竟是自己還是他人。
各種哲學傳統也都在強調這種最起碼的自我完整性。“自我”作為能夠在復雜的世界中做出反思的實體,在西方自由主義的觀念中也是至關重要的。“自我”最低限度的完整性對于旨在超越西方權力模式的解放哲學也是至關重要的。墨西哥哲學家恩里克·杜塞爾(Enrique Dussel)強調“人的自然實體性”①Enrique Dussel, Philosophy of Liberation, Translated by Aquilina Martinez and Christine Morkovsky, Eugene (Ore.): Wipf and Stock, 2003.,強調“每個人都是獨特而不僅僅是不同”。無論如何,一直被追蹤的生活等同于剝奪生命,而認識到這種剝奪就是抵抗數據殖民主義的開始。
這一點判斷,我們可以借鑒已故秘魯社會學家漢尼拔·基亞諾(Aníbal Quijano)的觀點。對他來說,重點不僅僅是利用“后殖民主義”超越殖民主義,而是通過“非殖民”的思維方式從根本上挑戰殖民主義的合法性。他所關注的是歷史上殖民主義的遺留問題,他的論述對解決數據殖民主義具有重大意義。非殖民主義思維讓我們認識到,殖民主義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只有在其核心受到攻擊時,人們才會進行抵抗。人們基本的理性讓殖民主義的持續占有變得自然,也凸顯出了它的必要性,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種對人類發展的提升,而并不是一種暴力。
漢尼拔·基亞諾呼吁“認識論的非殖民化”,“為交流經驗掃清道路,作為另一種理性的基礎,它可以合法地假裝它具有普遍性。”①Aníbal Quijano, Coloniality and Modernity/Rationality, Cultural Studies, vol. 21, no. 2-3, 2007, pp. 168-178.我們并不是要放棄理性或者放棄對“某種普遍性”的要求。但我們必須放棄的是對絕對普遍性的追求,這也是漢尼拔·基亞諾認為歐洲現代性所具備的特征,這一特征同樣存在于數據殖民主義以及數據提取和管理的過程中。
在此我們來討論數據殖民主義新秩序的核心問題——整體性。大數據的邏輯并不是人類秩序的唯一期望所在:
除了西方國家,幾乎所有其他國家已知的文化知識生產都是基于整體性的視角。這些文化中的知識整體性視角包括:承認所有現實的異質性、不可復制性以及矛盾性,承認所有現實的組成部分的合法性,即多樣性的特征是可取的,因此也就包括了社會的合法性。社會整體性的(更好的、可供選擇的)想法不僅沒有否認社會的歷史多樣性和異質性,而且還正好取決于此。換句話說,它不僅不否認,而且需要這樣一個多樣的、不同的“他者”的概念。
數據化所否認的正是這種對秩序和整體的另一種看法——分化數據主體,把社會完全建立在算法的控制上。而要想抵抗數據殖民主義,就得肯定這種替代性觀點。抵制數據殖民主義的實際出發點是:20年前人們對于抵抗數據殖民主義并沒有什么爭議,但奇怪的是,如今有許多人會認為反對數據殖民主義很反常。持有這種觀點的人認為“從人類那里不斷收集數據是自然的或者是理性的”,因此他們也不接受“數據處理的結果是自然發生的社會知識形式,而不是促進特定經濟或治理利益的商業動機提取形式”的觀點。拒絕數據殖民主義并不意味著拒絕數據所有形式的收集和使用,但它確實意味著拒絕大多數以當代數據實踐為代表的資源占用形式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秩序。有用的第一步是將這種做法命名為殖民統治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