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冬 青
(東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吉林 長春 130024)
隨著中國教育基本實現現代化,教育進入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家庭教育的基礎性地位和戰略性意義不斷提升。從《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21—2025)》到《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家庭教育已成為提高教育治理和育人水平的關鍵環節,建立健全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及治理模式迫在眉睫。“從學科內容而言,理論體系是學科話語體系、價值體系、知識體系和方法論體系的總載體。”(1)范杰武:《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公共管理理論體系》,《行政論壇》2018年第7期。知識體系作為家庭教育理論體系的基礎,從學科本體論層面還缺乏探究的理性自覺。當前,必須站在基礎問題層面對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進行全景式透析,通過厘清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架構,找準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所屬特性,才能為我國家庭現代化教育的創建,乃至為整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建設貢獻力量。家庭教育成“學”的過程需要對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學科性質及特征等要素進行探究,但確定學科知識體系以及由此生成的理論和概念卻是家庭教育學異于他者的關鍵內核。通過考察發現,以尋求、確立現代知識體系的家庭教育學,有著中國家庭教育現代化發展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典型特性。知識組織的社會化效應加速了學科的制度化進程,明晰了知識的確定性時空關系,正如德國學者哈貝馬斯(Habermas J.)認為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產生的技術興趣,由這一興趣導致的知識累積為‘自然科學’傳統;人與人的關系中產生的實踐興趣,由這一興趣導致的知識累積為‘人文社會科學’的闡釋系統。”(2)汪丁丁:《行為社會科學基本問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1頁。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將加強“家庭、家教、家風建設”作為“推進文化自信自強,鑄就社會主義文化新輝煌”的重要內容,其成為家庭教育學科的核心知識體系與價值體系。在新時代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學科制度化建設中,知識累積自然有序,研究范式逐漸走向規范化。本研究在分析家庭教育研究現實問題的基礎上,主要從家庭教育歷史邏輯、哲學邏輯與學理邏輯思考其知識體系建構思路,嘗試從中國文化與中國精神層面思考家庭教育實踐路徑。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厘定在學科的理論構架中占據基礎地位。隨著時代變遷以及國際國內形勢的復雜變化,中國家庭教育知識研究面臨一些新挑戰。
國家關于家庭教育戰略規劃及公共政策知識相對較為匱乏。“公共政策知識體系的根本目的在于解釋政策與政策效能之間關系,即政策為何能有效解決問題和實現政策目標。”(3)謬建東:《家庭教育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93頁。長期以來,家庭教育公共政策知識與法律知識形態零散未成體系。如何形成扎根于中國情景、服務于中國政策發展,能夠解決中國問題并貼合黨中央政策方針,具有科學性與中國特色的家庭教育公共政策研究體系,成為我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環節,也構成了我國家庭教育學科體系構建的時代之需。現行憲法文本中“家庭”作為先于國家的一項古老制度,“家庭”被現代法治所確認、改造和規訓。我國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下文簡稱《家庭教育促進法》)指出:“國家鼓勵高等學校開設家庭教育專業課程,支持師范院校和有條件的高等學校加強家庭教育學科建設。”依據學科視角,家庭教育學科建設也需要公共家庭教育知識。但是,面對新時代家庭倫理與教育功能,以及公民教育和道德教育,家庭教育理論體系構建面臨現實地位與長遠前景的雙重挑戰,需要考慮整體政策與各個省份的部分政策關系,厘清我國體制結構中“條塊關系”,探索家庭教育的一些核心價值觀、基礎理論和實務模式的普遍性,尤其是專業所承載的適用性范圍等一般性原理。
家庭教育知識多來源于日常生活經驗和自我反思,相對缺乏科學的論證過程。一些純粹的理性思辨,抽象化水平相對較低,停留在經驗總結上,科學而完備的家庭教育知識未能充分發揮指導作用。家庭教育研究之間缺乏借鑒、比較和積累,我國本土權威著作及有影響力的學術討論還比較少。知識體系構建的價值在于把握規律和指導實踐,當前我國關于實踐操作方面的知識較少,還缺少規范性研究方法與邏輯推理等方面的知識。研究人員缺乏先進的中國家庭教育方面的統計工具、調查量表和指標體系,所產生的理論研究成果只能是從概念到概念、從推論到推論。縱觀中國家庭教育研究的總體歷程,發現家庭教育研究缺乏對家庭教育運行機制、規律的深入探討與系統總結,比如對“全面二孩”政策下家庭教育方式、互聯網時代背景下子女教育和留守兒童家庭教育等問題的研究,因此,仍舊需要理論研究與實踐指導力度的有效提升,以解決新時代家庭教育實踐中的問題。
我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仍舊缺乏中國特色,缺少系統化的整體架構。研究者從生物學、社會學、文化學和法學等多種學科視角開展家庭教育研究,初步呈現了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產生了相關學術著作及論文。雖然家庭教育研究視角的多樣化拓寬了家庭教育知識范疇,但是中國家庭教育學的價值辯護是以知識體系的科學原創并為公眾所認同為前提的,因而構建屬己的現代理論體系就成為學界念茲在茲的關鍵問題。相較于實踐范疇,家庭教育學科理論體系的建構經驗略顯缺乏,學科理論的言說主體、言說方式、言說范疇等都存在模糊認識問題。提升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生命力和厚重感,亟須我們以推陳出新、融貫中西和繼往開來的理念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體系建構之路(4)唐亞林:《中國知識體系自主性的構建之道》,《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9期。。學術支持力度有限,有學理和系統方法論支撐的家庭教育研究仍需加強。家庭教育現象與發展規律探索呈現泛化態勢,這些研究對象以兒童成長規律為主線還是以家長素質提升為對象,研究的邏輯起點與研究目的相混淆,歸根結底在于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還沒有形成完整而清晰的系統。
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相結合的現代教育管理體制,亟待思考家庭、學校和社會的責任邊界問題的實踐性知識。各方明晰自身權責的相對性和有限性,同時厘清共育機制問題,比如理念、方向、任務、責任及共同愿景等方面的研究迫在眉睫。反觀當前中國家庭教育存在的問題,其核心乃是家庭教育管理制度問題。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合作機制及相關標準,以及學校的家庭教育指導標準等相關內容研究仍需加強。《家庭教育促進法》提出,各級人民政府應按照職責分工,建立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相關制度。然而,制度的建立與執行,都需要人才保障。我國目前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專業人才有限,這直接會影響保障制度的落實。而且,各地教育資源投入與支持方面仍存在不均衡發展及權責模糊問題,缺少對家庭教育實踐性知識做出指導。
家庭是一個人或一個群體成長和發展的最小社會空間。從歷史視角分析,無論是在中國源遠流長的五千多年文明史中,還是在世界各國輝煌的歷史文化寶藏中,都有著極為豐富的家庭教育的歷史遺產。中國家庭教育知識的產生并未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系統進入公共教育領域,只是始終作為國家公共政策的“伴生物”和“附屬品”而存在。當代中國教育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政府和學校已經開始意識到,兒童學到知識、享受有質量的教育是學校教育應有之義。但是,沒有家庭教育質量的提升,就難以提升學校的教育質量。家庭是文明的核心,家庭教育是每個家庭文明的靈魂,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隨著社會發展也經歷了一個嬗變過程,由家庭教育的經驗性知識逐步聚合系統化,從而邁向專業化制度化建設階段。
中國古代基于農業文明社會背景的家庭教育知識,呈現一種不規則狀態,屬于“前學科”知識。人們不斷地收集、整理、傳播并賦予其“啟智”意義,才使家庭教育思想跳出“前學科”的學科猜想和哲學假設。《大學》集中表達了中國古代家庭教育目標:“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5)朱熹:《四書集注》,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6頁,第14頁。自此,“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家本”思想承載著兒童成長的個人理想和國家理想,家國同構也成為當時家庭教育的目標,并基于此產生了一系列家庭教育知識,成為了中國歷代家庭教育的理論根基。
血緣關系是家庭教育發生發展的邏輯起點。以血親為基礎是家庭教育的典型特點之一,也是家庭教育區別于其他教育的獨特本質。家庭集兒童生物性與社會性、個體性與群體性于一體是開展教育活動的理想之所與應然之地。家庭教育活動在血親之間進行,集中反映了兒童與家庭的情感特征。這一時期,家庭涵蓋的范圍更廣,常以族群、氏族形態呈現。家法族規在中國非常豐富,對家庭教育具有明顯的“雙刃劍”作用。《呂氏春秋》記載:“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6)呂不韋:《呂氏春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7頁。魏晉南北朝時期,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提出:“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7)趙忠心:《中國家庭教育五千年》,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3年,第144頁。顏之推用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的訓誡早已超過顏氏門內的教育知識,成為家訓的鼻祖。可見,家庭的生物性特征成為家庭關系、家庭情感和家庭教育的重要基礎,從而直接影響到家庭教育的內容、方式以及教育效果。
在數千年的社會發展歷史進程中,中國人民創造了儒家禮學思想,建立了以“忠孝”為核心的家庭教育知識。“故曰,天子者天之孝子也,天子以孝事天下。”(8)黃道周:《欽定四庫全書教經集傳》,北京:中國書店,2018年,第17—25頁。以忠孝為核心,以禮教為表征,古代家庭教育知識的內在邏輯是個人發展和國家需要。
治理目標之間的結構關系,是從多維度視角審視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最有影響力的當屬朱用純的《朱子治家格言》,其囊括了傳統治家理財及為人處世的全部準則(9)馬鏞:《中國家庭教育史》,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70頁。。這一知識體系有著內在的結構特征,并非單一向度的因果關系,而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間的雙向循環過程。以儒家經典為主的文化知識教育,以“勤、儉”為主的處世道德教育,形成了一系列家庭教育內容,成為研究古代家庭教育的特殊視角,也為現代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構建提供思考。該時期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還未從教育學體系中獨立出來,沒有形成獨特完整的家庭教育知識體系。
西方家庭教育知識傳入中國,經歷知識選擇、融合與接受的過程。五四新文化運動爆發后,傳統家庭教育觀念逐漸顯現弊端。學者們引入大量西方家庭教育思想,抨擊和對撞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家庭教育。比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要教授幼兒“敬神”“敬父母”和“互相友愛”,亞里士多德也曾提出“教育要適應兒童年齡特征”等觀點。在近現代,夸美紐斯、洛克、盧梭、裴斯泰洛齊、福祿貝爾、斯賓塞、蒙臺梭利、杜威等教育家的思想也對家庭教育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盧梭“發現兒童”并提出“自然后果法”,蒙臺梭利提出“跟隨兒童”,杜威提出“以兒童為中心”等觀點。由此,我國思想界逐漸形成了“兒童是獨立的個體”的兒童觀與我國傳統家庭教育思想的碰撞。但是,國外家庭教育作為一門專門學科而存在的歷史相對短暫。現代社會,教育的現實危機共同促進了家庭教育的發展。
近代家庭教育的百年歷程,經歷了從以傳統內容為主的家庭教育到引入西語、西技和西藝的家庭教育的轉變。先進知識分子將西方知識移植到中國本土,逐步形成一個新的整合式的家庭教育知識框架。如曾國藩曾主張兒子曾紀澤和曾紀鴻學洋務西語和西技;魯迅先生要求父母對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10)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魯迅論教育》,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8頁。。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一種符合時代精神的民主平等的子女觀已在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中占據主導地位。學習西方教育理念的不斷深入,推動了我國家庭教育制度的建立。1903年的《奏定蒙養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成為中國家庭教育立法之始。近代家庭教育邁向法制化,也成為近代家庭教育的重要特征之一。
近代中國家庭教育中的道德教育,作為我國家庭教育的優良傳統,始終受到重視,在家訓和其他形式上主要體現為教育子女愛國,為救國救民而奮斗。從宏觀維度分析,以國為要的治理文化和家國同構的社會政治模式成為中國家庭教育獨立學科建設的理論支撐。中國家庭教育關于兒童個體成長與培養目標之間關系的錯位、家庭教育功能的變遷、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構建需適應社會變化與歷史性變遷,并思考其獨有的新境界。從家庭場域分析,家庭教育參與者是一個復雜群體,每一個家庭都有著不同的家庭教育,任何一種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都會深刻地影響家庭教育的模式、形態、方式與成效。
進入近現代社會,中國家庭教育開始引進西方的教育理論和兒童心理學成果,按照兒童的心理進行教育(11)劉秀麗、劉航、朱宇寧:《師幼互動質量評價工具的述評及其對幼兒教育的啟示》,《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陶行知指出:“我們教育兒童,第一步就要承認兒童是活的,要按照兒童的心理進行。”(12)華中師范學院教育科學研究所:《陶行知全集》第1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176頁。陶行知創辦南京曉莊師范學校時,提出家庭與學校密切合作的相關知識。其提出的家庭教育使命與任務以及如何與學校合作的教育知識,科學性較強,時至今日仍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我國教育家陳鶴琴以西方兒童心理學為基礎,以自己的兒子陳一鳴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進行808天的連續觀察和記錄,提出了一系列家庭教育原則與方法。陳鶴琴的兒童家庭教育思想自提出至今雖已百年,但由于他的思想是建立在科學研究基礎上的,其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比較完整,包括家庭教育的作用、意義、內容、原則、方法以及有關父母教育的知識。由此可見,特定社會發展階段所產生的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呈現出知識聚合性特點。
家庭教育現象的主體是人,這就使得客觀的教育現象增加了主觀的因素。家庭教育實踐要考慮人的,而人是一個復雜的綜合體,其發展成長受到個人性格、興趣、動機和態度等心理發展規律制約。家庭教育研究歸根到底是對人的研究,需要關注特定情境中的人并彰顯教育研究的價值關懷。正如米爾斯(Mills) 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描述的那樣,“對于一流的社會科學家來說,方法和理論都不是獨立的王國,方法是針對一定問題的方法,理論是針對一定現象的理論”(13)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像力》,陳強、張永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130、134頁。。因此,家庭教育方法與家庭教育理論的發展建立在對人的研究基礎之上。
探討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建構,必須回答研究的“原問題”,即家庭教育認識論與知識論問題。對家庭教育知識的認識與定位,決定了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建構的理論范式。同時,知識論的發展會帶來相應研究領域的范式轉換。知識論是人們對知識進行分類的基本依據。“生產高深學問”是知識學意義上的學科邏輯起點,也是一個學科區別于其他學科的核心標志。家庭教育概念的多維度解讀,家庭教育實踐問題的多學科視角研究,已經勾勒出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科學化建設圖景,形成追問本體的理性精神自覺。研究發現,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包含三類:第一類是本體論知識,即“事實的知識”,主要指“是什么的知識”,該類知識具有經驗性特點;第二類是價值論知識,即“原理的知識”,主要指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的原因和規律的知識,該類知識具有理論性特點;第三類是方法論知識,即“能力的知識”,主要指怎樣做的知識,該類知識具有實踐性特點。第一類事實性知識是整個知識體系的基礎,第二類原理性知識是對事實性知識的概括和提升,兩類知識都是以解釋說明世界為主要指向。而原理性知識如果運用到實踐中,就必須以能力性知識為中介,使得原理性知識達到服務人類和改造世界的目的。這三類知識構成了知識體系的總體架構,它們的有機結合,成為思考當代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總體脈絡。一門學科要想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學科,必須經歷知識清理及群體認同的構建、擁有什么樣的知識體系、知識體系的架構是什么三個環節。這三個層面看似多元并存的知識體系構建樣態,實則反映的是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本體及構建方式研究共識的整體,其內在話語生成機制反映了三者互構的實踐共生邏輯。
家庭教育是什么?家庭教育本體論知識確定了其教育本質的規定性,規定了家庭教育的對象、范圍、物理空間和文化空間。關于對“家庭教育是什么”的知識討論,是關注單向度家庭教育還是雙向度家庭教育,是長輩對年青一代的教育還是家庭成員之間雙向的教育,成為家庭教育本體論知識討論的核心內容。家庭是家庭教育研究與實踐中的最大變量,更是不容忽視的關鍵變量。家庭既是人的身體居所,更是人的心靈歸宿。家庭物理空間比較明確,能夠將成員聚集在確定場域進行相互影響,離開了這一確定的空間,家庭教育將不復存在。“家庭教育以血緣為紐帶,原生家庭決定家庭教育的品質與層次。”(14)高書國:《覆蓋城鄉的家庭教育指導服務體系構建策略》,《教育研究》2021年第42期。中國家庭結構類型特征,如核心化、小型化直接影響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理論構建和實踐方式。
以實踐為核心理念構建家庭教育本體性知識,提煉家庭教育學的本體理論,可見,具有經驗性特點的知識能更好地作用于教育實踐。家庭教育歷史演進證明,如果中國家庭教育思想不與中國教育實踐乃至生活實踐相結合,就永遠無法轉變為實際行動,只能是一套抽象的知識體系。家庭教育學是一門研究范式,多以實踐為核心理念構建,如何提供實踐來源?事實上,中國的家庭教育學不僅僅誕生于口耳相傳的家庭生活場域中,還有著超越學科建設外,基于觀察與參與的實踐立場,并在實踐經驗的再生產過程中蘊含著對自身理論建設的本體論追問。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認為:“概念和基本原理都是人類理智的自由發明。”對一些重大家庭教育問題的適切性解答,表現為學科內部知識體系建構與外部實踐取向的相互作用。這些本體追問就是家庭、社會以及學術界對于家庭教育的理論共識,甚至是理論構建的基本要素。“一切概念,甚至是那些最接近經驗的概念,從邏輯觀點看來都是一些自由選擇的約定。”(15)亞伯拉罕派斯:《愛因斯坦傳》,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59頁。因而“家庭教育是什么”旨在探討家庭教育基本原理和基本規律的問題,在回答關鍵問題的致思方案中,必須明確家庭教育學科與其他學科的關系,并在關系中凸顯作為獨立學科的顯著標志。
家庭教育為什么?家庭教育價值論知識回答了“家庭教育為什么”的問題。家庭教育學科的創建,除了遵從基本問題與基本規律等方面的探索,還要從專業化的知識體系構建,特別是如何真正推動學科走向專業化等方面進行研究。如果說以知識理證為線索的家庭教育內涵及其關系解釋是界定家庭教育學最本質問題,那么對學科知識體系求證的思路必然是直擊專業化這一核心問題的關鍵所在,它具體反映在學科框架的基本設定上。家庭教育學正是依循了教育學學科建設旨趣,在實踐中形成了政策回應、原理求證、課程與教學變革、研究方法與工具于一體的知識體系構建邏輯主線和解決框架,具體反映為家庭教育運行的要素契合和關系證成。家庭教育功能與組織分工細化是家庭教育價值論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進入現代社會,在學校教育與家庭教育協同共育的背景下,兒童的學習問題成為21世紀的一個新話題。《2018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提到,學習危機存在的原因之一是“家庭教育投入是影響教育結果的重要因素,家庭教育質量不僅影響嬰兒時期大腦的生理發育,更決定學生進入學校后的學習效果”。這進一步說明家庭教育定位與功能正發生著變化,對于該理論的研究應強調家庭教育實現路徑的專業性和模式的多元性。
家庭教育怎么樣?家庭教育方法論知識回答了“家庭教育怎么樣”的問題。家庭教育是家庭履行經濟、社會和人類自我發展能力的主要形式,是個體社會化的核心空間,是價值觀念、文化稟賦、生活習慣、社會功能構建與成長的主要場域,也是社會成員非正規學習的主要空間。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之間有著必然聯系。家庭教育的開放性、公共性和公益性特點突出,國家和政府正逐步將家庭教育納入公共教育服務體系。家庭教育思想及其內容開放、包容、融合的特性,必然帶來學科思想、理論與知識體系的包容性,必然帶來培養體系與培養方法的融合性,這也為家庭教育學科專業化帶來挑戰。“學科與非學科之間的交叉、跨越和融合,是學科以外知識統一和學科以內知識整合為標簽的解決現實世界中復雜問題的系統理論方法。”(16)趙奎英:《“新文科” “超學科”與“共同體” ——面向解決生活世界復雜問題的研究與教育》,《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7期。多重范式作用下的家庭教育學意味著自身并不是“單一學科”(a discipline),而是具有“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屬性的學科。家庭教育具有“超學科”特點,并不是徹底地超越學科,讓學科消失,而是代表著一種最高層次的不同學科之有機整合。家庭教育學力爭解決教育發展過程中的現實問題,注重不同學科視角作用問題解決的共生邏輯,強調知識體系架構的統整性與意義化,如:從生物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學科外部觀照家長與兒童的生存現狀及其影響因素(宏觀審視);從課程與教學論、教育學等相近二級學科內部探究家庭教育課程、家長和兒童發展之間的關系(中觀建構);從兒童發展規律考察知識體系、基本能力和情感態度等議題(微觀敘事)。其研究范式、知識生產方式和新型家庭教育理念涵攝于“超學科”的屬性范疇。也正是這種“超學科”性,奠定了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兼具開放性與包容性。
教育作為一種專業性活動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家庭教育作為整個教育體系的分支,為避免陷入自組織的治理誤區,同樣須立足于學理邏輯,遵循學科基本的教育規律和方法以及教育對象的發展特點等。知識體系(knowledge systems)是人類在不斷適應事物發展規律中逐步形成的、由不同知識聯合而成的有機系統。知識往往是分散的、零碎的,而知識體系是整體架構,由科學的概念、術語、命題、陳述、定律、定理建構而成,是具有抽象性、真理性、體系性和指導性的知識集群,因此,需要從多個方位把握,以建構一套系統且全面的家庭教育知識體系。
家庭教育研究日趨在不同范式之間尋求有效的契合點,實現范式的融合。庫恩提出“范式”(paradigm)概念,是指一個共同體成員所共享的信仰、價值與技術的集合。首先,實證主義范式,強調知識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家庭教育研究要探尋教育過程中主客體之間及其各種因素的關系,必須借助實證主義范式來進行科學的、經驗檢驗層面的研究。其次,后實證主義范式,批判了以“客觀性”為主要特征的實證主義。實證主義主要通過實驗的數據對研究假設來證實或證偽,但后實證主義則認為這很有可能是一種“偽科學”,因為實體的真實性并不能透過一系列看似科學的方法來解釋其真實性。家庭教育研究就是通過一系列嚴謹的手段與方法逐步介入研究現場,尊重案主的獨特性,遵循案主自決等。最后,批判主義范式,強調理論在改造、變革社會中的重要作用。家庭教育指導專家針對兒童生活和學習中的問題采取科學指導方法,通過家庭教育指導實踐可糾正家庭實踐中因強烈的價值介入而造成的理解偏差。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屬于教育科學研究的一個分支。從科學研究的理論基礎和范式的轉變來看,家庭教育研究并非只有單一模式。邏輯實證主義統一科學的觀念,源于一種科學主義所衍生出的形而上學預設。科學研究和科學實踐的本質決定了科學是具體的、經驗的,所以是與語境相關的(17)殷杰、馬健:《從邏輯論證到語境分析——后實證主義的歷史解釋》,《求索》2020年第3期。。家庭教育知識經驗的生發場所在家庭內部,在專家、家庭內部成員等利益相關主體的互動之中,涉及眾多復雜多變的語境。由此,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建構不能囿于私人的、經驗性的方法論準則,而應面向多元融合發展的理論范式。
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建構,需要解釋特定家庭教育現象與規律,從多個研究視角思考其構建。第一,投入與理解研究視角。韋伯的“投入理解”理論強調研究者站到被研究者的立場,設身處地理解行為者的內在動機,主觀地判斷影響社會行為的內在原因。家庭教育堅持以兒童為本理念,研究者應當對兒童的身體與心智發展深入了解,給予兒童適當的支持與鼓勵,進而有效地回應兒童需要,促進兒童成長。第二,多元文化與跨學科研究視角。多元文化研究視角是指研究者堅持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體系。跨學科研究視角是指借鑒和綜合各學科的知識,加深對社會現象的認識或解決那些不能用單一學科解決的問題。家庭教育研究從心理學、社會學及腦科學等方面研究兒童教育規律。第三,自覺性研究視角,是指關注真實存在的每一個行動者。行動者有主觀意識,能夠選擇和決定自身行動,并在社會實踐中形塑社會關系。此類研究應加強家庭、幼兒園和社區協同,堅持兒童發展的共同愿景。第四,行動干預與增能研究視角。圖海納提出“行動社會學”,認為研究者只有通過行動的干預手段,介入社會生活,才能形成“真切知識”。家庭教育強調以具體的教育指導來推動個人、家庭、學校、社區甚至是國家層面上的改變。
家庭教育知識建立在感性經驗基礎上,是經過理性提升而形成的具有概括性的知識,具有抽象性特點;由由家庭教育概念、教育方法和科學實驗相結合而產生,具有真理性和可靠性特點;是人們認識兒童發展規律、進行家庭教育行為、指導家庭教育實踐的一整套方法和內容,具有指導性特點;由概念、命題和相關原則與規律構成,具有體系性特點。在具備這些普遍意義特征的基礎之上,由于家庭教育知識生產場所的特殊性,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構建還需要考慮更多的內容。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必須遵循價值性與知識性相統一原則。構建新時代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首要遵循的重要原則是“堅持價值性和知識性相統一,寓價值觀引導于知識傳授之中”(18)習近平:《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鑄魂育人》,《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30—331頁。。這是對家庭教育歷史經驗的總結,也是對當今各類型知識作為一種客觀要素存在的價值導向。知識體系作為一種系統性的存在是有社會價值與功能的,反映人類特定的目的性。家庭的教育功能是家庭產生以來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方法和工具,對家庭成員行為與實踐具有指導意義。其價值性在于為家庭教育現實問題提供解決方案,為家庭教育實踐提供理論指導與智力支持,反映家庭特定的育人目的性。家庭教育學作為一門始終將社會服務內涵作為自身發展要義的學科,其知識性代表著指導家庭教育實踐改革的理論價值,是一門學術研究,同時也為家庭教育改革提供社會服務。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是一個開放包容的系統。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由科學的概念、術語、命題、陳述、定律、定理建構,具有系統性和邏輯性。將家庭教育事實性知識以及碎片化的零星家庭教育原理性知識,集結成整體有序的框架,有助于獲取新的知識、整合新的知識,以不斷地滿足改造現實世界的需要。這意味著家庭教育知識作為體系性知識,具有自洽性,但并不表示它是靜態的單一結構,更不是封閉的自我復制,而是處于生生不息的運動之中(19)高瑞泉:《構建中國知識體系是一項重要歷史任務》,《光明日報》官方帳號,2020年7月31日。。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具有持續迭代升級的特性。“恩格斯說過:‘一個民族要想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中華民族要實現偉大復興,也同樣一刻不能沒有理論思維。”(20)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5頁。研究家庭教育并非都在本學科知識域內,而研究領域外對象所產生的知識也不一定就不是家庭教育學科知識所屬的認識鏡像空間。家庭教育知識體系主要以家庭教育概念以及家庭成員間關系為研究的邏輯起點,以家庭教育現象及其規律為研究對象,以提升家庭教育質量、促進兒童全面發展為目標,綜合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一系列相關知識元素及其方法論,形成具有一定秩序且相互聯系的知識架構。
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社區教育一起構成真實而又復雜的多層次社會系統,可以從三個層面理解其空間結構,即宏觀、中觀和微觀層面。宏觀層面的社會系統包括教育體系、教育制度、教育觀等;中觀組織系統包括學校架構、規章制度、權責體系、兒童工作管理體制等;微觀行動者系統指學校的管理者、教師、學生、行政后勤人員等對家庭教育的態度與立場、指導方式以及具體行動。因此,中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需要在宏觀社會系統、中觀組織系統以及微觀行動者系統中完善應用對策與方案。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在宏觀社會系統的應用體現為學校與家庭協同育人關系;在中觀組織系統中的應用體現為教育實踐、教育方法及教育實踐模式的發展問題;在微觀行動者系統中的應用體現為,家庭教育指導者將具體的專業知識方法作用于以學生為主的服務對象及群體所面臨的特定問題上。
構建中國特色家庭教育學科體系是一項龐大的系統工程,必須整體構建科學、系統、完整的知識體系,從家庭教育急迫需要和國家教育戰略出發,思考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構建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
家庭教育研究要將強化具有中國特色的家庭教育理論體系作為主要任務,深刻運用馬克思主義家庭教育觀并將其中國化。在新時代背景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要以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為宗旨,加強家庭教育規律研究,基于科學觀察及經驗總結,在理論與實踐、概念與現實之間逐步走向科學化。結合新時代家庭教育實踐領域不斷提出的現實問題,對家庭教育學科的核心理念、重要概念進行進一步的反思、厘定與闡發,不斷接受現實挑戰,不斷完善知識體系總體架構。研究者結合對家庭教育的本質、目的、功能、特點、機制、方法等問題的解答,提出富有創新性的命題或思想主張。例如,現代腦科學的發展,在理解兒童身心發展規律及先驗學習能力方面提供了較強的解釋力。這些都對研究者理解家庭教育概念有重要啟發。當前,中國家庭教育最大的問題不是“文化失范”,而是“文化失本”,即失去了傳統文化的本體、本位和本意。只有從我國傳統文化中汲取優質知識要素,將其整合到現代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建構中,才能形成中國特色的家庭教育理論體系。
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建構旨在提升家庭教育理論知識、實踐知識和服務知識的專業化水平。聯合國科技促進發展委員會發布的《知識社會——信息技術促進可持續發展》報告明確指出:“知識生產的組織方式正在經歷巨大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對已經建立的組織機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21)科學技術部國際合作司編譯:《知識社會——信息技術促進可持續發展》,北京:機械工業部出版社,1999年,第45頁。知識生產者之間的相互聯系正在迅速增加,使得社會分配的知識生產體系呈現潛在的指數增長特征。家庭教育知識創新正在跨領域范圍內將知識創新專業人員與知識應用服務人員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知識建構不是一個簡單的“物理過程”,而是一個復雜漸進的社會性演進和發展過程。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需要采取多種途徑加以建構,挖掘梳理傳統優秀家庭教育理論知識,使其適應現代化家庭教育需求。
理論建設必須同時關注家庭教育的歷史傳統。中國家庭教育幾千年形成的知識體系,以共性和個性相結合的包容性為重要原則。知識體系的創新性決定了其包容性的本質屬性,在開放中繼承是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必然要求。各級政府應制定與之配套的國家與地方法律法規,制定全國家庭教育“十四五”發展規劃以及兒童發展中長期規劃,以政策、制度的落實和推進促進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構建。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創新要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的優秀家庭教育事件作為價值導向,在實踐中挖掘新材料,發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構建新理論,從而不斷推進知識創新。家庭教育知識重要的載體是教材,好的教材就是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系統表達,具有科學育人功能。在教材建設中應將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鑄魂育人與家庭教育科學知識融為一體,通過家庭學習環境調查、兒童能力發展測評等手段,以建立兒童發展統計數據庫等方式,推進家庭教育知識體系整體建設。
至2035年,中國教育體系建設的重要目標是: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家庭教育密切配合、良性互動,形成網絡化、數字化、個性化、終身化的教育體系。在現代信息技術背景下,家庭教育實踐發展的一個關鍵變化是獨立性越來越小,相關性越來越強。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呈現多樣化需求、多主體參與、多層次創新的特征,致使家庭教育知識生產的組織方式經歷巨大變化。家庭教育研究者要努力做大學問,成大師,出大成果。要緊密結合新時代低生育率特點,研究“降低生育、養育和教育成本”,提出提升生育率的對策與方法,推動重大問題攻關行動。構建家庭教育知識體系,需要堅持和把握終身教育理念、手段與方法,關注人的終身發展,明確家庭教育知識體系的主體內容,提煉出有學理性的新理論,概括出有規律性的新實踐,實現其最大增量。
縣級以上政府應建立家庭教育研究數據庫,實現數據共建共享,應更加關注以信息技術為基礎的學習資源建設。在家庭教育數據庫推廣使用中,家長是家庭教育第一責任人,是家庭教育知識供給的重要服務對象和家庭教育知識創新的重要參與者。教師是知識重要的傳播者;知識體系構建要與家庭和教師能力建設同步而行,堅持價值性與知識性相統一,使掌握家庭教育知識與提高理論洞察力緊密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