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軍
(廣東建設職業技術學院 建筑設計藝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440)
廣府灰塑俗稱灰批,是廣府地區最具地域特征的優秀傳統民間工藝之一,2008 年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常用于祠堂、豪門大宅和寺廟等傳統建筑的室外裝飾,主要分布于以廣州為核心的廣府地區。
廣府地區四季不分明,冬暖夏熱、空氣濕度大、鹽度低,特殊的自然、地域環境培育出了在建筑室外大面積使用灰塑制品的傳統,據《廣州市志卷十六》文物志記載,在南宋慶元三年(1197)年間,廣州增城正果寺已使用了灰塑工藝[1],明清兩代是廣府灰塑發展最興盛的時期,直到新中國建立前,灰塑仍然比較普遍用于廣府傳統建筑裝飾。新中國成立后,由于現代建筑的盛行,廣府灰塑的生存條件和發展空間十分有限,生存和傳承一度面臨嚴重困難,近年來隨著國家對優秀傳統文化和傳統民間工藝的重視和保護,廣府灰塑迎來了新一輪的發展機遇。
自唐代后期開始,特別是宋代以后我國裝飾藝術中的植物紋開始占據主流地位[2],興盛于明清時期的廣府灰塑也不例外,植物紋在構件中也占據主導地位,主要有牡丹、梅、木棉、芭蕉、松、柳、卷草等。
歷經數百年的發展和傳承,廣府灰塑中的植物紋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內涵、組成、風格、構成、色彩等特征,對其特征進行研究、分析,總結相關規律,既有利于廣府灰塑的保護、修復和利用,也有助于傳承者在遵循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活態傳承,還可為同類型的非遺相關研究提供理論和實踐參考。
人類的吉祥意識幾乎是伴隨人類的出現而產生的,《莊子·人間世》記云:“虛室生白,吉祥止止”[3],唐人成玄英注疏:“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慶之征。”[4]207明清時期我國的建筑裝飾紋樣更發展到“圖必有意,意必吉祥”[5]的境界,吉祥瑞應成為當時裝飾植物紋樣存在的精神動脈。廣府灰塑中出現的每一種植物紋樣圖案都有豐富的文化內涵、蘊含著“吉祥”愿景,見表1。

表1 廣府灰塑常見植物紋“吉祥”內涵
廣府灰塑絕大多數構件都含有植物紋樣,依據植物紋在構件中的出現方式,可分為單獨出現和組合出現兩種類型。
整個灰塑構件僅有一種植物紋樣構成,如東莞南社古村“牡丹”、廣州陳家祠“菊”、東莞南社古村“木棉”以及多處建筑山墻上的“卷草”等。
植物紋與其他紋樣合理搭配共同表達構件主題,廣府灰塑中的植物紋主要以此類型出現,具體可分為兩種情況:(1)植物紋在構件中有明確的意義,如牡丹、蝙蝠組成的“富上加福”構件,牡丹對應“富”;梅、喜鵲、山石等組成的“喜上眉梢”構件,梅對應“眉”;(2)植物紋樣在表現構件主題方面意義不明顯,為配合構圖、提升裝飾效果等需要而設立,出現的植物種類也沒有明顯規律,如順德清暉園“李白醉酒”構件的牡丹、廣州陳家祠“夜游赤壁”構件中的松。
從我國裝飾性植物紋樣發展脈絡上看,中唐之前重裝飾抽象表達,晚唐時期開始從抽象逐漸轉向寫實,宋代有了更加寫實的植物紋樣,明清時期寫實紋樣的樣式逐漸穩定下來[4]144-145,并有了成熟的體系。廣府灰塑繁榮興盛于明清時期,構件中的植物紋樣也繼承了此時期裝飾性植物紋樣風格特征,絕大多數構件中的植物紋均為寫實風格,僅發現廣州陳家祠、順德清暉園等處的灰塑構件中有少許抽象風格牡丹紋。
寫實風格植物紋樣主要由花、葉、枝、果實等構成,造型精細,猶如鮮活的植株,雖然寫實,但也并非對原生態植物的生搬硬套,而是對現實中的植株進行凝煉、提取與升華。依據觀賞重點的不同,可將植物紋不同的部位分為主要(觀賞)部位和次要(觀賞)部位,見表2,同一株植物的主要和次要部位常采用不同的構成表現方式,整株對比明顯、重點突出,更加趨于理想中的形式美。

表2 廣府灰塑常見植物紋主/次要部位
1.花
牡丹、菊、梅、木棉等觀花植物的花頭為主要觀賞部位,花頭有燦爛盛開的花朵和含苞待放的花蕾兩種情形,一株植物中通常會同時出現花朵和花蕾,少部分只有花朵無花蕾,未發現有花蕾而無花朵的情況。
牡丹花、菊花為重瓣花,花朵一般為4-6 輪,有正面俯視和側面仰視兩種視覺效果。(1)正面俯視花朵:整花完全突出于背景墻,中心對稱,對稱中心為花蕊,花瓣圍繞花蕊從內到外層層綻放;(2)側面仰視花朵:只有仰視角度可見花瓣突出于背景墻,其余不可見,中軸對稱、上下結構,上部分花瓣半開半合、欲拒還迎,下部分花瓣自然下垂、欣然怒放。
梅和木棉均為“先花后葉”植物,花脫落之后再長葉,梅和木棉植株大部分有花無葉,僅有少部分花葉并存,花均為典型的單瓣花,花朵只有一輪花瓣:(1)梅花花朵僅有正面俯視圖一種形態,花瓣和花蕊完全突出背景墻,花瓣外形基本一致,圍繞著花蕊均勻環形分布,花瓣基部從花蕊下方發出,逐步向外凸起;(2)木棉花朵以側面仰視方向為主,亦有少量俯視方向,側面仰視圖花:花瓣下部合生包裹于花萼片之內,上部分離,依據仰視角度不同,有些看到花蕊,有些看不到花蕊;正面俯視圖花:5 片花瓣圍繞著花絲,環形等距離分布。
廣府灰塑中的牡丹、菊、梅、木棉等植物的花蕾均只有側面仰視角度一種形式,可觀察到的部分凸出背景墻,其余隱匿于墻中,花瓣層層合攏成橢圓狀,除部分菊花花蕾無花萼片外,其余花蕾均有明顯花萼片。
2.葉
(1)葉為主要部位
芭蕉:“大葉”特點顯著,只有葉片出現,多片碩大的葉片向上下左右4 個方向延伸出背景墻,立體效果明顯,無明顯葉柄,葉面有一條明顯的主脈貫穿首尾。
卷草:僅存在葉,取材于忍冬、荷花、蘭花、牡丹、菊花等花草,經藝術處理后作“S”形,波狀曲線排列,構成連續圖案,花草形態卷曲圓潤,凸出背景墻較少,僅有1 厘米左右。
松:有雪松(針形葉)、羅漢松(長條形葉)、黑松(針形葉)等種類,同一灰塑構件中只出現一種松,針形或長條形葉簇生在一起,倔強地向上伸展,造型厚重、井井有條,有一種向上的動勢。
柳:數量眾多扁舟狀小葉片緊緊圍繞在細柳枝的周圍,柳條自然下垂、迎風飄逸,充分展現出了風的動態,眾多柳條從內到外依次突出背景墻面,層層疊疊,具有很強的層次感。
(2)葉為次要部位
牡丹、菊、梅、木棉、石榴等植物紋中的葉為次要部位,是為配合和襯托主要觀賞部位而出現,呈扁平狀,常緊貼于背景墻或主要觀賞部分周圍。
3.枝干
(1)喬木
梅、木棉、松、柳紋樣與鳥類搭配出現時,鳥類會停留于橫向的枝干上,此時枝干為主要觀賞部位,曲折婉轉、蒼勁有力,厚重的樹干從基部發出,向上逐漸變細,樹干上隨機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樹洞,觀賞時觀察者的視線隨著花枝蜿蜒移動,可形成流暢的視覺動線。
木棉、松和柳獨成一體,沒有與鳥類搭配時,樹干為次要部位,扁平的主干上分出若干扁平的小枝,小枝上著生葉或花。
石榴在自然界為喬木,但廣府灰塑中的石榴紋主要是以石榴果的形式出現,且多數只有石榴果無枝干,僅有少部分石榴果連接著一截小樹枝,此時枝干的狀態為一截枝干向下分出若干條小枝,小枝條再連接著石榴果或石榴葉。
(2)灌木
牡丹為灌木,沒有明顯的主干,枝干為次要部位,枝條從基部發出向上發散生長,從這些枝條上分蘗更多細枝,花頭和葉片著生在細枝上。
4.莖
草本植物中的芭蕉和卷草無莖,只有菊有明顯的莖,其莖為次要部位,構成方式與牡丹枝條類似,數條莖從基部發出,主莖中再分蘗出次莖,花和葉著生于次莖之上。
5.果實
石榴主要以果實的形式出現,果為主要觀賞部位,果形圓潤、飽滿,有些表皮光滑完整,有些表面散布數個圓形斑點,還有些表皮部分缺失露出果實內眾多的石榴籽,部分果實頂端有喇叭狀的宿存萼片。
抽象風格牡丹紋注重整體的裝飾效果,花、枝、葉渾然一體,分化不明顯,整株扁平、所有部位厚度一致,整體為連續的波形,花有正面側面、葉有正面背面,花與枝葉的形象相互呼應,波形紋樣造型靈活多變,畫面生動活潑、形象舒展,具有很強的運動感。
廣府灰塑作品“三分雕、七分繪”,彩繪為制作工藝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第二次重要創作[6],對整個灰塑的裝飾效果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同時也是廣府灰塑的重要特色之一。
封建社會對民間建筑及色彩有嚴格的等級規定,如《宋史·輿服》曰:“凡民庶出,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彩為飾,仍不得四處飛檐”[7]。但明清時期廣泛用于民間建筑裝飾的廣府灰塑并沒有受制于此,這與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地理位置密切相關:(1)明清時期廣州是我國對外商業貿易發展的前沿陣地,在接觸、吸收西方文化方面有著“得風氣之先”的優勢[8],裝飾構件色彩的表達上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較多西方色彩文化的影響;(2)明清時期廣州地區地處偏遠、遠離政治中心,深受當時遠儒性、反傳統性[9]等地域文化影響,所以廣府灰塑色彩沒有固守中國封建社會色彩的陳規,得以使用更多樣化的顏色去展現藝術效果。
1.花
廣府灰塑植物紋中的花瓣主體均采用明度高、純度大顏色,牡丹、梅的花瓣主體常為白色、紅、黃、藍等色,木棉花瓣主體為大紅色,菊花花瓣主體為亮黃色,明度高的物體視覺上會向前走,所以花瓣會和明度低的背景墻、葉片、花萼等產生顏色上的強烈對比,增強視覺層次。另外,非白色花瓣外側的邊緣為白色,由外向內自然退暈至花瓣主體顏色,由此產生了自然的深淺層次,增加了觀者視覺的立體感。
2.葉與花萼片
卷草葉為亮度極高的純白色,與暗色的背景產生強烈的對比,提升了裝飾效果的同時,又具有顯著的秩序感。
除卷草之外的植物葉片和花萼片主體均為暗綠色,與花瓣類似,葉片和花萼外邊緣為白色,并向內退暈至暗綠色,在將葉片、花萼從背景中更好分離出來的同時,也在同一色系中漸變出不同明度的色彩效果,與濃艷的花瓣相配合,使得植物紋樣的色彩更加豐富和完美。
3.枝干和莖
喬木、灌木植物枝干和草本植物的莖,通常為明度較低的棕色、黃綠色等,既與黑色的背景、暗綠色的葉和花萼片對比,又與紅、黃等色的花瓣對比,形成明艷、熱烈的畫面效果,加強了整體的層次感。
4.果實
石榴果為明度較高的黃色或紅色,可與暗綠色的石榴葉和黑色的背景產生清晰的對比。
抽象風格牡丹紋花、枝、葉顏色統一,主體為黃褐色、邊緣為白色,既可將紋樣從背景墻面中更好地分離出來,又能增加裝飾效果。
1.內涵豐富,以寫實風格為主,單獨或組合出現,邊界清晰
廣府灰塑中出現的植物紋均有豐富的吉祥寓意,用于表達人民大眾的美好期望;除少量抽象風格牡丹紋之外均為寫實風格;可單獨也可與其他紋樣組合出現;所有部位邊緣均常為白色,高亮的白色可將紋樣邊界清晰地顯現出來。
2.寫實風格紋樣主要、次要部位對比強烈
(1)主要部位冗余,次要部位非必要不出現
主要觀賞部位的數量繁多、略顯冗余,如觀花類植物的花朵數量,比自然界植株的花朵數量多。次要部位是為了配合主要觀賞部位、使主要部位的出現更加合理化,非必要不出現,如:石榴紋除石榴果之外,僅出現與石榴果相連的葉和部分小枝;芭蕉和卷草紋僅出現葉等。
(2)主要部位構成細節豐富、層次感強,次要部位單調、扁平化
主要觀賞部位厚重,突出背景墻較多,更靠近觀賞者,細節豐富、層次感強,如各種花頭、石榴果、柳葉、停留鳥類的喬木樹干等;次要部位樣式單調、扁平化,突出背景較少、細節不豐富,如石榴葉、牡丹枝、作為次要部位的喬木樹干等。
(3)主要部位顏色鮮艷、次要部位顏色暗淡
主要觀賞部位的色彩鮮艷奪目、明度高,如紅色、黃色、白色等,次要部位的顏色較暗、明度低,如褐色、暗綠色等,主要與次要部位顏色對比明顯,通過色彩的對比,增強構件的空間感和立體感,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3.抽象風格紋樣裝飾性強
抽象風格牡丹紋注重裝飾效果,無明顯主要和次要部位區別,構成樣式統一、整體呈扁平狀,所有部位顏色一致,具有很強的裝飾性。
廣府灰塑中植物紋歷經數百年的發展和傳承,體現著廣府民間風俗和手工藝形成的一般規律和特點,具有濃郁的廣府氣息,蘊涵著廣府勞動人民世代相傳的理想與意愿,體現了廣府優秀民間傳統手工藝與地域文化的結合,實現著民間藝術的歷史、人文以及裝飾價值,是標志性的廣府文化符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