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謝的玫瑰

胡利赤

——人間最苦陰隔陽，不思量，自難忘！

妻被確診乳腺癌的時候，剛好是兒子參加司法考試的日子。怕兒子擔心，影響考試，她堅持瞞著不說。妻最重視的是兒子的學業，她為此做出的努力和犧牲是遠遠超過我的。

確診之后，妻的心態還是很好的，因為病情屬于魯米那A型，以現在的醫學水平是可以治愈的。因此，我們一家人都滿懷希望地陪著她按部就班地接受抗癌治療。

本以為吉人自有天相，卻未料禍不單行。在治療的過程中，妻的黃疸值越來越高，趕往湘雅附一肝膽內科一查，原因竟然是胰腺癌導致的膽管堵塞。胰腺癌！癌癥之王啊！！醫生預計妻的壽命僅剩三至六個月。望著妻子苦笑的臉，我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甘和委屈。這賊老天啊，太不公平了，妻這么好的人，聰明、善良、真誠、上進、負責，又積極鍛煉身體，怎么讓她患上這么個必死的病呀？平靜下來之后，妻苦笑著對我說：“對不起呀，胡兒（妻對我的昵稱），不能陪你到老了。”此時的我們，執手相看，唯有淚千行。

根據妻子的病情，醫生憑多年經驗給出了三到六個月的壽命預期，給她裝了一個金屬網狀的膽管支架，在總膽紅素下降到100左右就安排出院了。回到家里，妻子并沒有在絕望中等死，該吃吃，該睡睡，天氣好，感覺舒服時還下地干活種菜，她在抖音上建了一個賬號，把自己的抗癌活動拍成短視頻。這些視頻有種菜的，有鍛煉身體的，有作怪搞笑的，也有顯擺兒子給她洗腳剪指甲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只要活著，頭就不能低。她也把這些視頻發給跟她有聯系的癌癥病友，他們互相鼓勵，打氣。妻子每到一家醫院都會結識幾個關系不錯的病友，她總能扮演一個合格的聽眾。癌癥病人哪個都有一肚子苦水：家人太忙，沒時間照顧的；親情冷漠，獨自一人來化療的；經濟拮據下次來醫院費用沒著落的……妻的親和力總能讓人很快打開話匣子，她安慰開導的話也總能深入人心，收效顯著。

三個月之后，妻的黃疸值又升高了，食欲也變得極差。聽說湘雅附三的肝膽胰外科很厲害，我們又奔向湘雅附三。湘雅附三明顯對妻的病情很重視，一通檢查下來發現原來是膽管壁增生（也許還有腫脹）導致軟組織擠進支架網孔，管道內又形成了堵塞。如果先前安裝的支架是附膜的，那么妻這兩個月遭受的痛苦完全可以避免，體質也會好很多。早春的料峭中，妻坐在輪椅上，戴著毛線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精神是那么萎頓。想著妻這兩個月因為膽管堵塞所受的苦難和日漸瘦弱的身體，對比生病之前她那優美、充滿活力的舞姿，我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又怕她看到反來安慰我們，只能趕緊轉過身去。

在湘雅附三住院之后，面對病情無可阻擋的惡化，我們的心態變了，該來的終究要來。我們一家四口決定讓妻在世的每一天都活在愛里面。兒子和我學了很多歌，兒子學的是感恩媽媽的歌，經常唱給媽媽聽，還經常給她洗腳、按摩、講笑話。而在我學的歌中，妻最喜歡聽李谷一的一首老歌《心中的玫瑰》，這首歌我只唱給她聽：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而在我自己心里唱得最多的，是電視劇《血凝》的主題曲：還有多少時光，我能得到你的愛？還有多少時光？我能活在你身旁……

妻子為我、為家庭犧牲了太多太多。她從小就聰明能干又勤快，六七歲就獨自一人在資江河里放鴨子。十三四歲就是家里的主勞動力：拔秧苗，插秧，一個人一天能搞定七八分田。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她能手工做磚坯，手法快，一天能做八百多塊，于是妻子在高中有個綽號就叫“八百磚”。我們結婚后，妻子在廣東打工時，出色的管理水平和動手實干的能力總讓她能很快地從眾人中脫穎而出，搞管理讓人心服口服，員工不服氣她就自己動手示范，她做得又快又好。她又很負責任，有一次我去探望她，我們睡在四樓，半夜她忽然起身穿衣要下樓。我問她怎么了，她說一樓的沖床停了，她要去看看怎么回事。睡在四樓能聽出一樓的機器停了！對此我除了嘆服她的敬業精神，還能說什么？但是，她在廣東總是待不長，她太戀家，一到外面，就想我和兒子。現在我都不敢去讀她從廣東寫回的信，看一回哭一回。有時候妻也自嘲，說自己本該是只鷹，只是被我對她的好縛住了雙翼，再也飛不高了。我也覺得妻這輩子其實是中了我的毒，上了我的當——她高挑白凈，落落大方，我比她矮，且長相平平。她那時看中我讀書厲害，會唱歌，會寫情書，偏偏窮得讀不起書——像是勵志窮書生模板，妥妥的潛力股。但她沒看出我其實在骨子里是疏懶的，被命運逼急了，能緊跑兩步，但只要米缸里有明天的朝食我就起不了早床。如果一個人興趣廣泛又沒有堅強毅力，是很容易玩物喪志的。很不幸，我就是這樣的典例。成家之后，不可避免的，我們家的分工變成了女主外男主內。我在家教書帶兒子，她在廣東打工拼搏。但我們從未分隔超過半年，要么我請假帶上兒子去看她，要么她待幾個月就回來，且寒暑假我們一家人是一定在一起的。無論在外面經受多少壓力，經歷多少困難，甚至面對作為年輕漂亮女人必經的各種誘惑，妻總是信心十足，樂觀地說：“我沒有必須要跨的坎，大不了掉頭回家，家里有個教書的，不會餓著凍著。還能委屈了自己？”妻的原生家庭總是吵得雞飛狗跳的，所以她特別珍惜自己的新生家庭，這是她百折不撓的最大動力。她始終認為，如果嫁給另外一個人肯定比現在有錢，但十之八九已經離過婚了，所以，與我的組合才是最好的。因為她知道自己從小浸泡在吵鬧家暴中，脾氣不好，情緒容易激動，而我能包容她，用耐心和愛來軟化她的脾氣，而她又反過來用她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引導著憊懶的我。

我們用手機拍下妻子很多生活的視頻，這些視頻有在醫院里抗癌的，有在田地里種菜的，有家庭生活細節的，包括她最后一次做豆腐乳的過程。妻做的豆腐乳是一絕，每次豆腐起霉的菌絲都是雪白的，放上鹽和辣椒面，一層豆腐一層姜碼放在壇子里。酵熟了之后，嘴刁的兒子都總是贊不絕口。但這最后一次妻做得不夠好，想必是她太想讓媽媽的味道保存久一點了，沾鹽的時候就多放了一點，導致味道過咸，發酵程度也不夠。我們也不舍得扔，妻離開后差不多一年我們終于嘗出點熟悉的味道。這些視頻到現在我和兒子都不敢看，一聽妻的聲音就淚崩。

妻大部分時間都很樂觀，也很知足，常說自己這一輩子值了：掙錢不少，老公疼愛，兒女出挑，俯仰無愧……我們幾乎看不到她的沮喪和絕望。我和兒子再用心也會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她從不怨尤。

進入2021年10月，妻的身體各個系統的功能開始紊亂。我和兒子都意識到，她離開我們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妻也同樣了解自己的狀況，在我面前，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崩潰了，在我面前放聲大哭：“胡兒，我要走了，不能再陪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你兩個哥哥都走了，我也走了，你要把我們丟掉的壽命都活盡。有合適的你就再找一個，但千萬莫亂找，要理智，莫浪漫。你照顧我一輩子，也該有個人照顧你了。千萬別找個愛玩又會玩的，你也應該享受一下打牌下棋回來有熱飯菜吃的日子。我沒什么遺憾，只是舍不得你們。從此，我的崽崽再也沒有媽媽了。”說到這，我和妻子相擁嚎啕大哭。接下來的幾天，她趁自己清醒，在淘寶上買了很多東西。包括可以用兩年的洗發水和沐浴露，夠我穿上三年的內衣內褲，一大箱牙膏等等，看向我們的目光是那樣的溫暖，柔軟。

2021年11月1日凌晨，妻子安靜地離去，她的遺容是我從未見過的最恬靜的微笑。我把孩子們打發出去，獨自給妻擦干凈身子，用妻生前早就告訴我的方法，給她穿好她早就網購好的壽衣，邊穿邊陪她說話，我相信她肯定能聽見。妻自己選擇的火葬，她說她不能想象身體腐爛惡臭，最后留下白骨森森，一把烈火之后一捧潔凈的骨灰，這才叫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火葬場里，當妻子被送到焚化爐門口，我捧著她冰冷的臉龐，肝腸寸斷，臉貼上去那種冰寒的感覺，直透心底。這么好的人，這么好的妻子，這么好的媽媽，就這樣走了，真的走了。

妻離開我們已經一年多，身后留下的是豐厚的遺產：兒子英俊儒雅，身高一米八，像他媽媽一樣愛健身，性格溫和豁達，還找到了好的工作單位；女兒身高一米七，能干勤快，從六歲起就會和面做包子、饅頭、烙餅，跳舞、唱歌和繪畫每樣都會一點，現在也讀高三了。妻走了以后，兩兄妹都變得懂事了，對我很關心。就算是我，也受了妻很多有益的影響：我年輕時性格不好，受父親的熏陶，憤世嫉俗，尖酸刻薄。妻總是勸我做人要豁達，世界總體來說是公平的，如果一個人總覺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肯定性格有問題。人際交往也是本事，而且是更重要的本事……在妻的影響下，我的心態改善了很多，人際關系也更融洽了，一些不好的生活習慣也是在她的督促下改正的，比如走路拖腳后跟，既費鞋又顯得拖沓沒精神，再比如說我由于鼻炎喜歡動不動吭哧響鼻……在妻子批評督促的當時我經常羞惱頂嘴，但改掉壞習慣之后再回頭看，我無比感激。

兒子在長沙工作，女兒也只有一個學期就要去讀大學了。我在妻子的墳上植上草皮，周圍種了樹和花，每周都要去一兩次，澆水，打掃衛生，陪她說說話。終究能相守陪伴的，還是只有我們倆。奇怪的是，妻子去世后的半年里我很少夢見她，盡管她的遺像就掛在床頭。但是在此之后我夢見她就越來越多，都是生活小片段，仿佛她從未離開過。我問兒子，他也一樣。林黛玉去后，賈寶玉吟嘆“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怎么可能？當然，賈黛是少男少女夢一場，我和妻是相濡以沫大半生——沒有可比性嘛！

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這是一朵永不凋謝的玫瑰——張冰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