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青
(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7)
在希臘化時期的政治史中,王后參政現象頻現,尤其在托勒密王國出現了許多重要的參與政治的王后,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于托勒密埃及的王后參政現象,古典作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狄奧多羅斯(Diodorus of Sicily)、約瑟夫斯(Titus Flavius Josephus)等均有相關記載,已發現的銘文、錢幣、紙草文獻、壁畫中也有不少展現。近現代學者更有較多論述,在探討王后參政的原因方面提出了不同的見解:馬卡迪(G.H.Macurdy)認為托勒密埃及王后參政盛行緣于王室兄妹婚,兄妹婚不僅使公主直接成為王后,也使她們從小接受政治的熏陶,這為其參政提供了基礎與條件;①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 1932, p.151.丹尼爾·奧格登(Daniel Ogden)指出一夫多妻制是促進王后參政的重要因素,每位王后都希望自己的兒子繼承王位,促使了她們的參政;②Daniel Ogden, Polygamy, Prostitutes and Death:the Hellenistic Dynasties, London:Duckworth with the Classical Press of Wales,1999, p.IX.也有學者從個別國王的軟弱或年幼,王后擁有較強的政治能力來分析她們參政的原因。③哈澤德認為克萊奧帕特拉七世與托勒密十三世共治時期,前者因擁有較強的政治能力而處處凌駕于后者之上。參見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0, pp.149 -155.
綜上來看,不少學者常常把王后參政的緣由歸結于特殊的歷史和政治背景,但是上述觀點很難具備一種普適性:一方面兄妹婚多出現于王國中后期,有時即使是實行兄妹婚的王后,其參政也并不多見;另一方面托勒密王國一夫多妻制雖經常出現,但為子奪位而使王后參政的現象只是偶爾呈現。然而,若把托勒密埃及的王后參政作為一個整體現象進行考察,可發現促成王后參政的根源在于王位繼承制的轉變,即由王國前期的父子共治①在古埃及中王國時期,國王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和王位的順利承繼,已創建父子共治的統治模式,參見李曉東:《神王的得意與厄運:古埃及共治傳統的誕生》,《讀書》,2007年第12期;劉亮:《古埃及父子共治問題探究》,《古代文明》,2019年第1期。對于托勒密王國前期所實行的父子共治是否受到古埃及傳統的影響力,我們難以考證,因為這一統治模式在地中海周邊文明中經常出現。逐漸轉變為后期的國王、王后共治。本文擬以相關原始文獻及研究成果為基礎,將“王后參政”現象分為三個發展階段進行探討,從整體上解讀從王后與國王“名義共治”到王后權威超越國王并最終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王的歷史進程,并進一步探析托勒密王朝時期王后權力逐漸走向巔峰的動因。
從托勒密王國建立到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時期,有重要影響的王后分別為貝勒尼基一世(BereniceⅠ)、阿爾茜諾伊二世(ArsinoeⅡ)、貝勒尼基二世(BereniceⅡ)和阿爾茜諾伊三世(ArsinoeⅢ)。雖然在這四位王后之中,除阿爾茜諾伊二世有廣泛的政治參與并獲得一定的政治權力外,其他三位王后對政治的介入相對較少,但她們均地位崇高,不僅分享國王的榮譽稱號,而且和他們一樣被神化與崇拜,并在部分法令中共同被提及,就此而言,這一時期王后已與國王進行“名義共治”。
托勒密一世作為王國的開創者,雖先后擁有四位王后,但在他統治時期王后參政現象并不多見。哈澤德認為:“并沒有王后可以控制托勒密一世,其王后也沒有什么政治權力。”②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06.然而據普魯塔克記載,貝勒尼基一世是托勒密一世王后中最有權勢的人,③Plutarch, Pyrrus IV, trans.by Bernadotte Perrin,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p.355.盡管這并不能表明她有參政活動,但通過古典文獻記載來看,她無疑具有很高的地位與影響力。首先,貝勒尼斯一世的子女都有良好的歸宿。她與托勒密一世的兒子雖非長子,但在丈夫去世前已成為王位繼承人,即托勒密二世;其女兒阿爾茜諾伊二世被許配給強有力的繼業者呂西馬庫斯,成為王后。不僅如此,貝勒尼斯一世與前夫腓力(Philip)的子女亦有很好的去處。前夫之子馬加斯(Magas)被任命為昔蘭尼(Cyrene)的總督,前夫之女安提戈涅(Antigone)則嫁給伊庇魯斯國王皮洛士(Pyrrus)為妻。其次,貝勒尼基一世已分享托勒密一世“救主”(Σωτη'ρ)的稱號,其頭像出現在羅德島與科斯島的錢幣上,說明她對周邊地區有一定的影響力。④E.D.Carney, Arsinoe of Egypt and Macedon:a Royal Lif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22.再次,貝勒尼斯一世去世后繼續享有很高的榮譽。托勒密二世尊奉逝去的父母為神,在亞歷山大里亞為母親建立名為貝勒尼克烏姆(Bereniceum)的神廟,同時舉辦托勒密亞節(Ptolemaieia)以示紀念。此外還有兩座以貝勒尼基命名的城市,一處在紅海地區由托勒密二世所建,另一處在伊庇魯斯由女婿皮洛士建造。⑤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p.108 -109.
貝勒尼基一世所擁有的影響和榮譽主要得益于托勒密一世對她的愛慕,正如塞奧克里圖斯(Thocritus)所言:“沒有其他女人能這樣討丈夫的歡心。”⑥Theocritus, The Greek Bucolic Poets, XVII.36 - 37, trans.by J.M.Edmond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pp.212 -213.那么,為何貝勒尼基一世深受丈夫的喜愛又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卻未直接涉入當時的政治呢?這可從兩方面進行分析:一是托勒密一世作為亞歷山大繼承者中最精明、最有政治智慧的人,在原有希臘、馬其頓反對女性參政的傳統下,他為顧及埃及地區希臘—馬其頓人的感受和維護自身的統治,對王后參政進行限制并不難理解;二是雖然在法老時期王后參政現象頻繁出現,托勒密一世入主埃及后也盡量尊重當地的宗教與習俗,但他作為初來者,此時受埃及本土傳統的影響畢竟有限。總之,在托勒密一世時期王后參政較少,但她們已擁有顯著的地位和崇高的榮譽,為將來王后參政奠定了基礎。
托勒密二世統治時期地位最高、影響最大的王后為阿爾茜諾伊二世。她在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后,大約于公元前279年返回家鄉,與同父同母的弟弟托勒密二世結婚。①關于托勒密二世實行兄妹婚的原因,可參見P.McKechnie and P.Guillaume,Ptolemy II Philadelphus and His World,Leiden:Brill, 2008, pp.291 - 302; Sheila L.Ager, “The Power of Excess:Royal Incest and the Ptolemaic Dynasty,” Anthropologica, Vol.48,No.2(2006),pp.165-186;郭子林、李鳳偉:《論托勒密埃及的王室婚姻》,《廣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阿爾茜諾伊二世從回到托勒密王國直到大約公元前270年去世,雖然在埃及的活動時間不長,卻獲得了較多的參政機會,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參加第一次敘利亞戰爭,按照塔恩的觀點,在她的幫助下托勒密二世贏得了這次戰爭的勝利;②W.W.Tarn, 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 1964, p.16.陪同托勒密二世視察蘇伊士(Suez)地峽上的赫羅波利斯(Heroopolis)城。此后,托勒密二世亦借助她在馬其頓地區的影響,組織希臘城邦掀起克雷摩尼德斯(Chremonides)戰爭(約公元前268—前261年),反抗馬其頓國王安提柯二世。她的名字和托勒密二世一樣共同出現于克雷摩尼德斯法令之中,這是具有馬其頓血統的女性第一次在公文中被提及。③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119.克雷摩尼德斯法令的全文可參見Roger S.Bagnall and Peter Derow,The Hellenistic Period: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pp.38 -41.由此,在托勒密二世統治期間阿爾茜諾伊二世獲得了較高的政治稱號,被稱為“上下埃及之王”(nsw-bitj)。④Julia K.W.Wong, “Cleopatra I, The First Female Ptolemaic Regent:Her Predecessor, Policies, And Precedents”, Master thesis,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1998, p.58.在已發現的有關她形象的藝術品中,她頭戴“蛇形”標志,暗示出她所獲得的政治權力。阿爾茜諾伊二世死后亦享有很高的榮譽:王國的一些城鎮、街道以其名字命名,她被宣布為埃及摩瑞斯湖(Lake Moeris)附近富裕諾姆的保護神,這些諾姆同樣以她命名;而且在托勒密二世統治的第23年,規定農產品1/6的稅收用于對她的崇拜,托勒密二世去世前還打算為她建造新的廟宇。⑤J.P.Mahaffy, A History of Egypt under the Ptolemaic Dynasty, London:Methuen & Co., 1899, pp.80 -81.
阿爾茜諾伊二世之所以能獲得如此多的參政機會,需從她和托勒密二世兩人的具體情況分析:一方面,阿爾茜諾伊二世在嫁于托勒密二世之前已歷經血雨腥風的政治歷練。她在呂西馬庫斯王國做了多年王后,由于為其子爭奪王位而導致王國的滅亡,最后又陷于與“雷電”托勒密的政治斗爭。而反觀托勒密二世,雖然在繼位后他曾除去幼律狄克二世的兩個兒子,以免與自己爭奪王位,懲罰法勒隆(Phaleron)的德米特里,重新延續與雅典的友誼,⑥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97.但與阿爾茜諾伊二世相比,其政治經歷并不豐富。另一方面,相比于阿爾茜諾伊二世的“精力無限”,托勒密二世在政治上表現得并不強勢。他傾向于借助宣傳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如公元前262年舉辦了規模宏大的托勒密亞節,邀請小亞地區的城邦參加,借此來展示自己的實力。正如威廉·弗格森所言:“托勒密二世絕不是一個好戰的國王,終其一生,他從未親自指揮過艦隊或陸軍。”⑦[美]威廉·弗格森著,晏紹祥譯:《希臘帝國主義》,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85頁。此外,托勒密二世更熱心于對文化的支持,繼續擴大對亞歷山大里亞博物館和圖書館的支持,以展示托勒密王國的繁榮。
當然,盡管與貝勒尼基一世相比,阿爾茜諾伊二世獲得了較多的參政機會,但我們依然不能認為她與丈夫實現了平等“共治”。從錢幣和法令中來看,她仍處于從屬地位。她收養了丈夫與前妻的子女,但托勒密二世并未收養她前夫的孩子。⑧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94.此外,也不宜利用她的政治參與,來貶低托勒密二世的政治能力,因為在后者長達40年的統治中,阿爾茜諾伊二世的參政時間相對較短。再者,從托勒密二世方面考慮,他也樂于利用妻子在希臘、馬其頓地區的影響,來反抗安提柯二世勢力對希臘的滲入。但無論如何,從阿爾茜諾伊二世較多的政治參與、率先與丈夫的名字出現于法令之中且生前共同被神化來看,她有力地促進了王后與國王“名義共治”的發展,①E.D.Carney, Arsinoe of Egypt and Macedon:A Royal Life, p.105.這不僅為王后權力的增長奠定了基礎,更被貝勒尼基二世和阿爾茜諾伊三世所延續。
托勒密三世并未像他的父親那樣實行兄妹婚,其王后貝勒尼基二世為昔蘭尼地區的公主。②亞歷山大征服埃及后,昔蘭尼一直是托勒密王國的屬地,馬加斯擔任該地總督期間宣布了獨立。關于貝勒尼基二世,盡管古典作家多記載她的勇敢與良好的品行,但在丈夫統治期間她的參政并不明顯。當然,她和先前的王后一樣享有很高的榮譽和地位。譬如,在神化方面,她和丈夫一起被稱為“行善之神”(θεο Eεργ ται), 這在卡諾普斯(Canopus)法令中已有體現, 其表述為:“國王托勒密,‘兄妹神’托勒密和阿爾茜諾伊之子,與貝勒尼基,他的妹妹兼王后,‘行善之神’繼續給王國的神廟以諸多恩惠。”③Roger S.Bagnall and Peter Derow, The Hellenistic period: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 pp.264 -269.她在多個地方受到崇拜,并以其名字對某些地區進行命名,如雅典的一個德莫被命名為貝勒尼凱(Bερενικ δαι)。④D.L.Clayman, Berenice II and the Golden Age of Ptolemaic Egypt,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81.在頭像錢幣方面,貝勒尼基二世在世時,制有其頭像的錢幣已開始流通。在以弗所(Ephesus)發現了帶有她頭像的八德拉克馬金幣(Gold Octodrachmas),其完美的形象在錢幣上已有呈現。⑤D.L.Clayman, Berenice II and the Golden Age of Ptolemaic Egypt, p.131.
雖然貝勒尼基二世和托勒密三世一樣共同被神化與崇拜,在紙草文獻中被稱為“女法老”,⑥Sarah B.Pomeroy, Women in Hellenistic Egypt:From Alexander to Cleopatra, New York:Schocken Books, 1984, p.23.一些學者認為貝勒尼基二世被稱為“女法老”,也許是因為托勒密三世遠征塞琉古王國期間她曾短暫統治過埃及,參見A.B.Sánchez and G.Lenzo,“Ptolemaic Royal Women,” in E.D.Carney and Sabine Müller, 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men and Monarchy in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 World, London:Routledge, 2021, pp.73 -83.但綜觀其一生,她并未與丈夫享有相同的權力,事實上她和丈夫仍是“名義共治”。王后和國王共同被神化,發行帶有王后頭像的錢幣,以王后名字對某些地區進行命名,這只是對先前王后所享榮譽的模仿與延續;從托勒密三世時期的法令和請愿信來看,都只顯示國王的權威或僅向國王本人提出請求,⑦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19.而且貝勒尼基二世作為昔蘭尼王國唯一的繼承人,在嫁給托勒密三世后,并沒有文獻顯示她在此地享有特殊的權力和利益;此外,從丈夫去世后她與另一子馬加斯均被謀殺,⑧據波利比烏斯記載,貝勒尼基二世被權臣索西比烏斯(Sosibius)暗害,參見 Polybius,The Histories,XV.25.1,trans.by W.R.Paton,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19.學者們多認為這應該得到了托勒密四世的默許。也可看出她缺少保護自己和兒子及其他王室成員的政治權力。總之,貝勒尼基二世并不像阿爾茜諾伊二世那樣擁有豐富的政治經歷,但從她生前已被神化,刻有其頭像的錢幣已流通來看,王后的地位仍在不斷得到鞏固。
托勒密四世的王后為同父同母的妹妹阿爾茜諾伊三世。在古典文獻中,首次對阿爾茜諾伊三世的提及是公元前217年她伴隨托勒密四世參加了第四次敘利亞戰爭。據《馬加比三書》記載,她在這次戰役中表現十分勇敢,不僅來到戰爭的前線,而且在戰斗開始前還為將士助威吶喊,⑨R.H.Charles, The Apocrypha and Pseudepigrapha of the Old Testament in English:With Introduction and Critical and Explanatory Notes to the Several Books, Vol.1,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 1913, p.163.之后又隨托勒密四世對敘利亞和弗尼基亞(Phoenicia)進行了三個月的巡視。
阿爾茜諾伊三世雖然自小堅強,隨兄走向戰場,但從公元前213年她與托勒密四世結婚到大約公元前204年去世,在其作為王后期間并沒有參政的記載。盡管單獨印有她頭像的錢幣已被考古發現, 而且在一些銘文中她與丈夫亦共同被稱為“愛父之神”(θεοι'Φιλοπα'τορε?),[10]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18.但不可否認這仍是對先前王后榮譽的延續。與前三位王后深受國王喜愛相比,她一生則生活于痛苦與孤獨之中,比萬認為她像“宮廷中的囚犯”。①E.R.Bevan, A History of Egypt under the Ptolemaic Dynasty, Oxon:Routledge, 2014, p.250.從古典著作和銘文資料中也可顯示她在王宮中未獲得任何的政治權力,并一直處于痛苦、無助之中,如阿塞奈烏斯(Atheneaus)記載:阿爾茜諾伊在亞歷山大里亞宮廷碰到一個人,正抱著橄欖枝參加一個節日宴會,王后問這是什么節日,此人回答是酒壺之宴(λαγυνοφóρια),即人們躺于榻上吃送到他們面前的食物,并喝著各自從家中帶來的用特別酒壺裝的酒。阿爾茜諾伊則說,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厭惡的聚會。②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 VII, 276b, trans.by C.B.Gulick,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41.從這一故事中可以看出阿爾茜諾伊三世對丈夫舉辦狂歡宴會的鄙視與不滿,但從另一方面也表明她對宴會的一無所知,因為宴會已演變成節日,證明這種宴飲長期存在,暗示出她在王宮中所受到的冷落。而且在阿爾茜諾伊三世作為王后期間,她并非總是與丈夫一樣在公文、法令和對神的供奉中被提及。比如,她的名字并未出現在協調狄奧尼索斯工匠的著名法令中, 這個法令更側重強調“國王的權威”(Bασιλε'ω? προστα'ξαντο?)。 民眾向國王的請愿(Petitions)中她也很少被提及。③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19.最后,阿爾茜諾伊三世被殺也印證了她的孤助與無權。
阿爾茜諾伊三世作為托勒密四世唯一的王后,并未享有應有的榮譽、地位和參政的機會,一般認為是由于托勒密四世耽于享樂,沉溺于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之中,并熱衷于文學,把王國事務交給索西比烏斯等大臣處理,④E.R.Bevan, A History of Egypt under the Ptolemaic Dynasty, p.220.使阿爾茜諾伊三世很難獲得參政的機會。此外,托勒密四世又有情婦阿加塞奧科雷婭(Agathocleia)在側,使王后處于受冷落的地位。查士丁更認為阿爾茜諾伊三世被丈夫所殺,成為他討好情婦的犧牲品。⑤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0.1, trans.by J.C.Yardley, With Introduction and Explanatory Notes by R.Develin, Atalanta:Scholars Press,1994, p.208.據波利比烏斯(XV.25.1-12)記載, 索西比烏斯和阿伽索克萊斯(Agathocles)為了成為年幼國王托勒密五世的攝政者,指使菲拉蒙(Philammon)殺掉了阿爾西諾伊三世。
總體而言,從托勒密一世時期到托勒密四世時期,盡管王后與國王一樣被神化、崇拜,共享榮譽和稱號,并時而在法令中被提及,但是她們與國王相比仍處于從屬地位,皆未掌有實際的政治權力。而且從王位繼承方面而言,這一時期均是父子相繼,王后并未擁有王位繼承權,因此,王后與國王只能被看作“名義共治”。當然,王國前期王后權威并不凸顯,與此時國王的有為和強勢直接相關,托勒密一世、托勒密三世均具有卓越的軍事和政治能力;托勒密四世更贏得了第四次敘利亞戰爭的勝利;只有托勒密二世因自身軍事能力的欠缺或對阿爾茜諾伊二世聲望的利用,給予了后者暫時施展的舞臺。可見,王國前期國王相對于王后的絕對優勢,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她們的參政。
阿爾茜諾伊三世因自身處于無權的地位而最終被權臣所殺,托勒密五世的王后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一改這種境遇,成為托勒密王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攝政者,有力地促進了王后權力的增長和地位的提升。可以說,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時期是王后參政的重要轉折點。
克萊奧帕特拉一世為塞琉古王國安條克三世之女,公元前193年被父親嫁于托勒密五世。雖然她在丈夫統治時已與其實行共治,李維在提及他們時使用“統治者們”(Reges Aegypti)來指代兩人的共同統治,⑥Livy, History of Rome, 37.3.9 - 11, trans.by E.T.Sag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99.但總體而言,這時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仍處于弱勢地位,托勒密五世依然掌有王國的實際權力。然而在丈夫去世后,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成為兒子的攝政者,并獲得了真正的實權。此后她逐漸把自身的政治參與和埃及法老時期王后參政的傳統相結合,這不僅得到了埃及祭司和民眾的認可,也為將來王后權力的繼續增長奠定了基礎,從而開創了托勒密歷史上的“克萊奧帕特拉時代”。
克萊奧帕特拉一世參政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她努力擺脫身份困境,尋求臣民的認可。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作為“敵對”王國的公主嫁入托勒密王國后,一直面臨著身份認同的困境,因為不論安條克三世嫁女的動機是破壞埃及,還是謀求與它結盟,①阿庇安認為,安條克三世利用女兒進行政治聯姻,目的是將來在與羅馬作戰中找到盟友,參見Appian,Roman History,XI.5, trans.by Horace Whit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13.然而, 奧格登等學者認為他把女兒許配給托勒密五世是為了破壞埃及,這主要是基于塞琉古王國和托勒密王國一直處于敵對狀態的認知。參見Daniel Ogden, Polygamy, Prostitutes and Death:The Hellenistic Dynasties, p.83.克萊奧帕特拉一世的出身難免讓王國的臣民產生反感。兩國自公元前301年伊普蘇斯(Ipsos)之戰后一直處于敵對狀態,托勒密王國的臣民常將塞琉古王國與波斯帝國相等同,由于埃及之前曾備受波斯的殘酷統治,臣民因此把對波斯的仇恨轉移到塞琉古王國身上。但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來到埃及后,充分顯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逐漸擺脫了自己的身份劣勢,讓托勒密王國的臣民逐步接受自己。在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她已在一些公文和獻祭中以“國王之妹”的表述方式出現,說明當地人對她的接受。如在亞歷山大里亞發現的一塊銘文中寫道:國王托勒密(五世)——托勒密(四世)和阿爾茜諾伊(三世)之子,愛父之神,和他的妹妹兼王后克萊奧帕特拉——顯現之神。②Julia K.W.Wong, “Cleopatra I, The First Female Ptolemaic Regent:Her Predecessor, Policies, And Precedents,” p.74.從這一銘文中可以看出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不僅和前任王后一樣享有相似的榮譽,而且獲得了托勒密埃及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并進行了神化。
其次,利用出身低微的官員來壓制和代替大家族的勢力。在托勒密五世統治之前及其當政之時,王室中一些大家族勢力非常強大,可以左右朝政。據波利比烏斯和普魯塔克的記載,從托勒密三世時期開始大家族勢力已在托勒密王室中出現,到托勒密四世時期大臣索西比烏斯和阿伽索克萊斯(Agathocles)已把持朝政。而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阿里斯多美奈斯(Aristomenes)和波利克拉提斯(Polycrates)家族在宮廷中依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并且阿里斯多美奈斯與波利克拉提斯之子穆納希亞達斯(Mnasiadas)均曾擔任亞歷山大里亞的名年祭司(eponymous priest)。③Julia K.W.Wong, “Cleopatra I, The First Female Ptolemaic Regent:Her Predecessor, Policies, And Precedents,” p.32.面對王室中強大的大家族勢力,克萊奧帕特拉一世啟用宦官出身的埃烏萊烏斯(Eulaeus)作為自己的咨詢者,④Diodorus Siculus, Library of History, XXX.15 -16, trans.by Francis R.Walton,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p.297 -301.并重用出身低微的勒拉埃烏斯(Leraeus)來抑制大家族的力量,此外,她又對自己的支持者委以重任。由此,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有力地削弱了大家族的勢力,強化了自身的統治。
最后,充分利用法老時期和王國前期王后主政、參政的傳統,獲得祭司階層和臣民的支持。在法老時期,神權階層一直具有很強的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力。與托勒密一世主要依靠希臘—馬其頓人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不同,克萊奧帕特拉一世大力爭取孟菲斯祭司的支持。⑤Julia K.W.Wong, “Cleopatra I, The First Female Ptolemaic Regent:Her Predecessor, Policies, And Precedents,” p.101.此外,她不斷利用法老時期母親擁有年幼兒子監護權的傳統,⑥Martina Minas-Nerpel, “Regnant Women in Egypt,” in E.D.Carney and Sabine Müller, eds.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men and Monarchy in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 World, pp.22 -34.為自己擔任托勒密六世的攝政者找到了依據。十八王朝的哈特舍普蘇特(Hatshepsut)為其樹立了先例,她曾作為年幼庶子圖特摩斯三世的攝政。同時,克萊奧帕特拉一世采用法老時期“上下埃及之王”的稱號,甚至把自己在錢幣上的頭像也采用埃及化的形象,⑦D.B.Thompson, Ptolemaic Oinochoai and Portraits in Faience:Aspects of the Ruler-cult,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73, p.92.以獲取本土民眾的好感。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曾說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在之前已被其他王后實行過。①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27.當然,對于兄妹婚等一些自己無法使用的埃及本土傳統,她則讓子女采用,以此來保持王室家族的權力。同時,她模仿托勒密一世,把女兒皆命名為“克萊奧帕特拉”,來代表后代對王室的長久統治。
通過采取以上措施,克萊奧帕特拉一世不僅穩固了自身的攝政地位,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王后權力的增長,獲得了真正的實權。這從其名號位于兒子之前可得到體現,譬如,一則銘文中寫道:母親法老克萊奧帕特拉(一世),顯現之神,與顯現之神托勒密(五世)之子托勒密(六世),②John Whitehorne, Cleopatras, New York:Routledge, 1994, p.86.這是托勒密埃及王后的名字在公文中第一次出現于國王名字之前的例證。另外,從當時發行的一些錢幣來看,她的頭像已位于錢幣的正面,而共治者托勒密六世卻置于錢幣的背面,暗示她已利用自己的身份優勢凌駕于其子之上。③R.S.Poole, A Catalogue of the Greek Coins in the British Museum:the Ptolemies, Kings of Egypt, London:Order of the Trustees,1883, p.78; Richard Pincock, “A Possibly Unique Isis Head Bronze Coin of Cleopatra I(180 - 176 BC),” The Numismatic Chronicle,Vol.170(2010), pp.53 -62.正如朱莉婭·王所言:“克萊奧帕特拉一世的參政徹底改變了托勒密王國的權力機構”,④Julia K.W.Wong, “Cleopatra I, The First Female Ptolemaic Regent:Her Predecessor, Policies, And Precedents,” p.4.并獲得了羅馬和其他希臘化王國的承認。
公元前176年克萊奧帕特拉一世去世后,埃烏萊烏斯和勒拉埃烏斯成為未成年國王托勒密六世的攝政者,他們按照王室婚姻的傳統,讓托勒密六世和自己的妹妹克萊奧帕特拉結婚,后者被近現代學者稱之為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時期,是王后與國王由“名義共治”演變為“平等共治”的重要節點,因為這一時期兩者的權力逐漸達到了平等,進一步促進了王后的參政。
托勒密六世繼位后,雖然兩位攝政者沒有軍事經驗,但依然向塞琉古王國開戰,試圖奪回科艾勒—敘利亞地區,這導致安條克四世對托勒密王國大舉進攻,并俘虜了托勒密六世。當時留在亞歷山大里亞的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在官員的支持下,與弟弟托勒密八世實行共治。此后,安條克四世為引起托勒密六世和托勒密八世之間的爭權,讓托勒密六世在孟菲斯稱王,然而托勒密六世、托勒密八世和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在亞歷山大里亞官員的調和下,卻實行“三人共治”(約公元前170年至前164年)。據狄奧多羅斯記載,這一時期托勒密六世與托勒密八世沖突不斷,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很少參與政事,并遠離他們的沖突。⑤Diodorus Siculus, Library of History, XXXI.18.2, pp.359 -361.最終托勒密八世敗北,“三人共治”結束,克萊奧帕特拉二世與托勒密六世仍實行共治。從以上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可以看出,王后與國王相比雖處于次要地位,但兩者的共治已不斷得到確認和鞏固,這為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將來的爭權奠定了基礎。
公元前146年托勒密六世去世,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成為兒子托勒密七世的攝政者,她未能阻止托勒密八世返回亞歷山大里亞爭權,被迫與他實行共治,然而兩人一直處于權力爭斗之中。后來托勒密八世殘酷地殺掉托勒密七世,激起了民眾的極大憤慨,而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則依靠民眾和猶太人的支持不斷地壓制托勒密八世,并于公元前131年把他和克萊奧帕特拉三世及其子女趕出亞歷山大里亞,⑥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8.8.4 -11, pp.243 -244.這使克萊奧帕特拉二世開創了托勒密王后單獨統治(前131—前127年)的先例。同時,她宣稱自己為“王后克萊奧帕特拉、愛母之女神、救主”,使自己不僅與丈夫托勒密六世相聯系,更與王國開創者托勒密一世相關聯,以此來代表自身統治的合法性。然而,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始終未能擁有絕對的軍事實力來戰勝托勒密八世,最終不得不與他達成妥協。公元前124年她被迫恢復與托勒密八世、女兒克萊奧帕特拉三世實行“三人共治”,直至公元前116年她和弟弟雙雙去世。由此,懷特認為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時期是王后地位的分界線,①R.E.White, “Women in Ptolemaic Egypt,”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Vol.18(1898), pp.238 -266.王后和國王權力達到了平等,②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161; Daniel Ogden, Polygamy, Prostitutes and Death:the Hellenistic Dynasties, p.86.因為他們的名字在公文、指令函中已開始共同出現,而之前這些僅依國王的名義進行發布。③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p.135 -136.譬如,在法雍地區出土的紙草文獻中,公元前118年已以三人的名義發布了特赦令,法令的開頭即為:“國王托勒密八世和王后克萊奧帕特拉二世,他的姐姐,和王后克萊奧帕特拉三世,他的妻子。”④Stanley M.Burstein, The Hellenistic Age from the Battle of Ipsos to the Death of Kleopatra VII,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pp.139 -141.
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有如此大的實力與托勒密八世爭奪權力,主要緣于托勒密八世的殘暴使他遭到臣民的強烈反對,這無疑增加了臣民對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參政的期盼與支持。自阿爾茜諾伊二世時期以降,王后與國王實行共治已被臣民接受,當國王達不到民眾期望時,他們往往把目光轉向與其共治的王后。從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方面而言,她不僅獲得了希臘—馬其頓人的支持,而且獲得了亞歷山大里亞城中猶太人⑤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156; V.Tcherikover,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and the Jews, trans.by S.Applebaum, Philadelphia: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of America, 1959, p.187; 劉文鵬:《古代埃及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614頁。和埃及祭司階層的支持,這使托勒密八世并不能輕易地將她清除。再者,從兩者的爭權中可看出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所具有的堅強意志和對權力的熱衷,她并不想退出當時的政治舞臺,更不想把權力留給托勒密八世和克萊奧帕特拉三世,⑥John Whitehorne, Cleopatras, p.114.為戰勝他們,她不惜向塞琉古王國的德米特里二世(Demetrius II)求助。由此可見,克萊奧帕特拉二世的政治優勢進一步促進了其權威的增長,她對權力的爭奪為此后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與兩個兒子之間的爭權亦提供了范例。
總之,從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擔任攝政,到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公開被認可與國王實行共治,可以看出王后權力呈不斷上升的態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是憑借法老時期王后擁有監護的權利,并在擔任攝政時又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年齡優勢獲得了巨大權力,到托勒密八世時期,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則是因特殊的政治局勢獲得了“近似”共同繼承王位并共治的機會,爾后又依靠臣民的支持,通過與托勒密八世的斗爭逐漸獲得了與國王真正“平等共治”權力。
公元前116年,托勒密八世去世時把全部權力交于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讓其獨自選擇共治者。⑦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9.3.1, p.249.由克萊奧帕特拉三世獨自選擇共治者, 這是查士丁的記載。對此,約翰·懷特霍恩認為,托勒密八世去世前對王位繼承做出如此安排,緣于他晚年受到克萊奧帕特拉三世強烈要求繼續掌權和擴大自身權威的巨大壓力,讓她獨自選擇共治者,為其選定次子托勒密十世預留了空間,因為她不喜歡長子,認為次子更容易受到自己的控制。參見John Whitehorne,Cleopatras,p.132.盡管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與托勒密八世、克萊奧帕特拉二世“三人共治”時權力有限,而且與其他兩人相比始終處于弱勢地位,但在她與自己的兩個兒子,即托勒密九世以及托勒密十世共治期間,其權力和地位均凌駕于國王之上。
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與托勒密九世共治時,不僅處處排斥后者,而且在公文中也開始把自己的名字置于兒子之前,表明她的地位已超越國王。⑧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40.這在卡爾納克(Karnak)的孔蘇(Khonsu)神廟壁畫中也有體現,克萊奧帕特拉三世的形象亦位于兒子前方。⑨W.J.Murnane, Ancient Egyptian Coregencies, Chicago:The Oriental Institute, 1977, p.100.當然,雖然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與克萊奧帕特拉一世都在官方場合將名字置于首要位置,但是二者的地位顯然不同,后者是擔任兒子的攝政者,而前者則與托勒密九世共同繼承了王位,實行共治。此外,她開始爭奪一直屬于男性的軍事領導權。當托勒密九世派遣6000士兵幫助撒瑪利亞人(Samaritans)時,她非常憤怒,認為自己在這方面應與國王擁有相同的權力。①Josephus, Jewish Antiquities, ⅩⅢ.278, trans.by Ralph Marcu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 p.367.兩者的權力爭奪愈演愈烈,據查士丁記載,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誣陷托勒密九世意欲謀害自己,以此激起民憤,引誘民眾反抗長子,最終迫使其逃至塞浦路斯地區。②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9.4.1, p.250.
此后,克萊奧帕特拉三世于公元前107年和次子托勒密十世實行共治。她仍念念不忘除去托勒密九世,并親自率兵至巴勒斯坦與長子進行決戰,對此約瑟夫斯有詳細的記載:當克萊奧帕特拉(三世)看到兒子(托勒密九世)勢力逐漸增長……她不想再漠視不管……立即派遣海陸兵力,任命猶太人凱爾基亞斯(Chelkias)和阿納尼阿斯(Ananias)為全軍統帥……而她自己亦率領兵力到達托勒邁斯(Ptolemais)。③Josephus, Jewish Antiquities, ⅩⅢ.348 -351, p.401.當然,克萊奧帕特拉三世與托勒密十世共治時期仍保持強勢地位,尤其在個人崇拜方面,她所擁有的“王冠持有者”(Crown-bearer)稱號,超過了先前王后所享有的“持籃者”(Basket-bearer)和“勝利持有者”(Victory-bearer)稱號。她還獲得了亞歷山大祭司的職務,而這一職務之前一直由男性擔任。同時,她為自己建立了一整套祭司職位,并在王朝崇拜中擔任最有聲望的男性職位,被稱為女性荷魯斯、兩地之妻、能力之神,可以說她已超出性別與凡人之限,成為國王與王后、男神與女神的共同代表。④John Whitehorne, Cleopatras, pp.145 -147.克萊奧帕特拉三世對托勒密十世及其支持者的不斷排擠,導致次子日益不滿,最終她在公元前101年被殺。⑤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9.4.5, p.251; Pausanias, Description of Greece, 1.9.3, trans.by W.H.S.Jone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43.她的祭司身份在官方公文中也迅速消失。
綜上來看,在克萊奧帕特拉三世時期,共治的王后在權力方面開始超越國王。此時克萊奧帕特拉三世獲得如此高的政治權力,主要源于以下兩點:其一,她與兩個兒子共治之前,已與托勒密八世、克萊奧帕特拉二世進行了長達25年的共治,雖然當時她并不具有優勢地位,但已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其二,她延續了克萊奧帕特拉二世時期對猶太人的支持,給他們以崇高的榮譽,并讓其在軍隊中擔任重要職務,從而獲得了他們的支持與擁護,擁有了與共治的國王爭權的實力。此外,從她與兩子共治期間對權力的爭奪可以看出她對權力的熱衷和貪婪。正如馬卡迪所言:“克萊奧帕特拉三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獨裁者,后半生的精力都耗費在與兒子的爭權之中,且不具有同情心。由此,她被謀殺后并沒有人感到悲傷。”⑥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170.
自克萊奧帕特拉三世之后到克萊奧帕特拉七世(通常被稱為“埃及艷后”)之前,盡管王后與國王相比在共治中多處于次要地位,但也出現了多次王后獨自主政的情況。譬如托勒密九世去世后,其女兒兼王后貝勒尼基三世(BereniceⅢ)曾單獨統治王國達半年之久(公元前80年3—8月);⑦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44; Chris Bennett, “The Chronology of Berenice Ⅲ,”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 Bd.139(2002), pp.143 -148.從公元前58年托勒密十二世逃往羅馬后,其女兒貝勒尼基四世(Berenice IV)更是獨自統治3年,⑧Chris Bennett and Mark Depauw, “ The Reign of Berenike IV(Summer 58-Spring 55 BC),” 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 Bd.160(2007), pp.211 - 214; 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47; John Whitehorne, Cleopatras, pp.182 -183.期間為阻止父親復位她采取了多方面的措施,不僅派出龐大的代表團游說羅馬上層,而且多次找尋一位丈夫作為自己共治者。雖然兩位王后的獨自統治均以失敗而告終,但為此后克萊奧帕特拉七世的參政提供了范例和基礎。
克萊奧帕特拉七世時期,王后繼續與國王進行權力爭奪,并徹底實現了自身獨掌政權,而國王卻淪為附庸,王后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王,最終把托勒密埃及的王后參政推向了頂峰。克萊奧帕特拉七世作為托勒密十二世的女兒,公元前51年在父親去世以后,先后與弟弟托勒密十三世、托勒密十四世及兒子凱撒里昂(Caesarion)進行共治,其間她憑借自己的年長和政治經驗優勢,均凌駕于共治者之上。在與托勒密十三世共治初期,她的政治雄心業已凸顯,在發布公文時只提及自己的名字,由此引起了臣民的不滿并被趕出王宮。此后,在凱撒的參與和支持下她又與托勒密十四世共治,但仍處于絕對的統治地位,只是借共治之名以減少亞歷山大里亞臣民對她單獨主政的反對。①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XLII.44.2 -4, trans.by Earnest Cary, On the Basis of the Version of Herbert Baldwin Foste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4, p.185.可見,這一時期共治的王后相對于同輩的國王而言已具有絕對的優勢。而且當她感到與托勒密十四世共治不利于自身統治時,便直接將后者除去,②Josephus, Jewish Antiquities, XV.4.1, p.299.與自己年僅3歲的兒子共治。從一些銘文來看,她的名字出現于兒子之前,其表述方式常為:“女王克萊奧帕特拉,愛父之女神;與國王托勒密·凱撒,愛父、愛母之神。”③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193.克萊奧帕特拉七世前后統治王國近20年,她獨掌朝政的時間超過了之前任何一位王后。
克萊奧帕特拉七世把托勒密埃及的王后參政推向極致,與其推行“親羅馬”的外交政策不無關系。她依靠凱撒的軍團穩固自己的地位,④[古羅馬]凱撒著,任炳湘、王士俊譯:《內戰記》,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90頁。借助安東尼的力量擴大統治區域。⑤Plutarch, Antony 54, trans.by Bernadotte Perrin,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p.263.她采取這一政策既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也是現實的需要。一方面,這是她對托勒密諸王與羅馬關系的延續。公元前3世紀末,隨著羅馬向東地中海地區的擴張,托勒密埃及為避免滅亡的命運而逐漸親近羅馬。羅馬和安條克三世交戰時托勒密五世對前者大力支持,托勒密六世與弟弟爭權時雙方均前往羅馬尋求支持和仲裁。⑥Diodorus Siculus, Library of History, XXXI.18, pp.359 -361.托勒密十世在公元前87年決定把王國“贈與羅馬”,⑦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46.托勒密十二世也通過賄賂羅馬來維護自己的統治。另一方面,這與當時的現實情況密切相關。在她統治時期,地中海周邊地區已基本臣服于羅馬,托勒密王國作為重要的糧食產地,羅馬元老院對是否盡快占領該地有所分歧,但將其收入囊中只是時間問題。再者,克萊奧帕特拉七世亦面臨國內的威脅,在其執政之初就曾被權臣驅逐,這使她堅信只有依靠羅馬才能保住自己的王位,因此,在即位之時她已決定與羅馬保持良好的關系。⑧G.H.Macurdy, Hellenistic Queens:A Study of Woman-Power in Macedonia, Seleucid Syria, and Ptolemaic Egypt, pp.184 -185.
綜上,自克萊奧帕特拉三世開始,共治的王后已獲得王位繼承權,并與國王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力,由此在雙王共治背景下王后參政便順理成章。至克萊奧帕特拉七世時期,因其自身的政治能力和羅馬的支持,共治的國王徹底淪為附庸,王后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王。然而,有兩點應注意:一是王后獲得王位繼承權后,她們的權威并未直線上升,因為不論托勒密十世、托勒密九世和貝勒尼基三世共治,還是托勒密十二世與克萊奧帕特拉六世共治,國王仍處于主導地位,王后年齡的大小或政治能力的強弱決定了其權威的高低。⑨R.A.Hazzard, Imagination of a Monarchy:Studies in Ptolemaic Propaganda, p.157.二是盡管克萊奧帕特拉三世、克萊奧帕特拉七世凌駕于國王之上,但臣民仍堅守國王、王后共同統治,并不支持王后成為唯一的統治者,這也是克萊奧帕特拉三世不得不先后與兩子共治,克萊奧帕特拉七世仍保留“傀儡”弟弟和兒子的原因,更是貝勒尼基三世、貝勒尼基四世暫時獨自統治期間臣民不斷為其尋求共治丈夫的緣由。
承上所論,托勒密埃及王后參政之所以不斷發展并走向頂峰,與王位繼承制度的轉變密切相關。王室女性直接獲得王位繼承權,為其參政提供了制度保證。同時,這亦為王后利用特殊的政治環境,直接成為女王奠定了基礎。當然,與其他希臘化王國不同,托勒密王國能夠從父子共治走向國王、王后共治,本土法老時期的歷史傳統為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法老時期,埃及已出現不少重要的參政王后,如尼陶克麗絲(Nitocris)、索貝克妮弗魯(Sobekneferu)、哈特舍普蘇特、涅菲爾提提(Nefertiti)等。托勒密王國的王后參政在諸多方面亦深受她們的影響,阿爾茜諾伊二世沿用了先前王后“上下埃及之王”的稱號;克萊奧帕特拉一世更是充分利用埃及人尊重王后、王后擁有巨大權力的傳統;克萊奧帕特拉二世和法老時期的王后一樣自稱為荷魯斯女神。①劉文鵬:《古代埃及史》,第155、386頁;王海利:《尼羅河畔的古埃及婦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60-62頁。有學者進一步指出,托勒密時期的男女共治源于古埃及的陰陽二元宇宙觀,是這一理論在政治實踐中的具體表現。②孫安捷:《古埃及宗教觀念中的陰陽二元論與克里奧帕特拉七世的形象塑造》,碩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歷史系,2011年,第20頁。再者,托勒密王室也延續了法老時期王室兄妹婚的傳統,這不僅贏得了臣民和祭司階層的支持,也為王后將來的參政奠定了基礎。
此外,作為托勒密王國統治階層的希臘—馬其頓人,雖然在其傳統中一向反對女性參政,但身為異族人,為了自身的統治,他們對埃及傳統的接受及對自身觀念的轉變大大助推了國王、王后共治的實現。所以,王后參政的一個必要條件是托勒密諸王對這種參政形式的接受。在王朝前期,王后與國王相比盡管處于從屬地位,但已共享神化和崇拜,同時與國王一起出現于錢幣之上、法令之中,可見,國王并未排斥參政的王后。另外,托勒密八世等國王相繼把王位傳于妻子或女兒,縱然這是王國君主制不斷發展的結果,但也反映出他們對王后參政的默許。其次,王后參政也需要官員的認同。王國中后期官員對王室統治的維護,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王室女性的參政。托勒密王國雖時有重臣專權現象發生,但他們依然維護拉基德(Lagid)家族的統治,并未因國王年幼或王后的單獨主政而將其推翻并建立新的王朝,這從托勒密五世、托勒密六世和貝勒尼基四世的統治中足可印證。最后,王后參政的順利實施也有賴民眾③這里的民眾主要指亞歷山大里亞的民眾。他們之所以積極參政,是因為其多由希臘—馬其頓人、猶太人等族群組成,具有參政、議政的傳統。查士丁更明確地指出他們是移民(Immigrant population),參見Justin,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38.8.11, p.244.的支持。在托勒密王國亞歷山大里亞民眾的力量異常突出,他們不僅可以推翻殘暴的國王,而且可以直接讓王后取而代之,這大大促進了王后參政。綜上可見,托勒密埃及的國王、王后共治,不但共治者之間彼此承認對方的身份,而且得到了臣民的普遍接受。④劉亮:《古埃及新王國時代共治現象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2019年,第1頁。
總之,托勒密埃及王后參政的嬗變與王國中后期王位繼承制度的轉變息息相關,國王、王后共治的最終確立,盡管顯示了埃及原有傳統的巨大影響力,但更體現了托勒密王室為維護自身統治所做出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