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欣
生態女性主義是婦女解放運動與環境保護運動相結合而產生的理論,它認為西方文化在貶低自然和貶低女性之間有著相同的內在邏輯,從男性對女性居高臨下的掌控,到人類對生態的肆意操縱,都離不開一個內核——父權制世界觀的征服色彩。在如此的西方價值體系之中,事物總是被割裂為二元對立的形態,并且一個處于優者地位,另一個處于劣者地位。例如,男性/女性、人類/自然、理性/情感、自我/他者、強者/弱者等,在以上的對立關系中,前者被視為優,后者被視為劣(陳厚誠,2000:449)。生態女性主義致力于反抗和打破這種二元等級價值體系,建立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和諧、平等的新生態(陳茂林,2006:109)。
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的《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1939)描繪了美國20世紀30 年代大蕭條和俄克拉荷馬州干旱氣候的背景下,農民因成為難民而紛紛舉家逃往加州的艱難遷徙之路。小說中展現了各種形態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失衡現象,而這些現象的根源均可追溯至父權制度下的二元等級觀念。本文將剖析這部小說中呈現的二元等級觀念導致的生態失衡現象,以及女性價值對這種觀念的反抗力量和對新的和諧生態的探索和重構,探析作者斯坦貝克對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的思考,解讀其生態女性主義思想。
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二元等級觀念體現于男性被認為是優于女性的群體,兩者被嚴格地區分開來,女性只能服從于男性。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女性價值基本局限于家庭。其中一個最飽含個性的女性角色,也是后期轉變最大的人物——喬德媽,承擔著家務、農活和繁衍后代等大多數女性的責任,遵守著男性設定的規矩和秩序。她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姓名,僅用“媽”這個稱謂來指代。小說中描述了女性們“小心翼翼地從門里挪出來,朝她們的男人走去”(斯坦貝克,2019:46;本文中的引用均出自該版本,下文僅標注頁碼)。這表明女性們被男性創造的精神桎梏束縛,深信男性才是一家之主,自己不得惹惱男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男人的心情和態度。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她們知道,男人太傷心、太困惑的時候,可能會大發脾氣。”(46)這種描述反映了當時社會中女性對于男性權威的順從,體現了當時女性的典型境遇。
人類對待土地的觀念在小說的一開始就有了清晰的展現,開篇就對故事開始的地方——俄克拉荷馬州原野的環境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走路的人掀起齊腰高的飛塵,馬車揚起的灰土飛到柵欄頂上,汽車開過后留下鋪天蓋地的黃云”,這時美國正在經歷的沙塵暴不僅是由自然因素導致,人類社會的農業擴張對此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明知土地已顯然不堪重負的情況下人們仍要抓緊再從地里賺一筆:“我們要趁這地還沒有完蛋之前,趕快種出棉花來,然后就把地賣掉。”(132)作者這樣描述農業機械:“土地在這鐵的機器地下受苦受難,在機器底下漸漸的地死去。”(48)人類將土地視為他者,可以隨意被擺布,只要自己當下能從中獲利,而土地的好壞狀況是不值一提的。
人與其他生物之間的對立關系也在小說中有很多的體現,人類對其他生物的生命沒有絲毫的關心和憐憫。落在汽車儀表盤上的螞蚱被人用手指把它堅硬的腦袋捏得粉碎,水泥路上的烏龜被卡車司機故意拐急轉彎撞飛,家中唯一的一條護院狗被公路上的汽車攔腰碾壓過去,騾子被當作在機器時代只能用來熬膠的廉價品,人類總是在不費吹灰之力地殘害著自然界,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低自己一等的存在,以此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
小說中的銀行家、地主、資本家是盛氣凌人的“強者”角色,而像喬德一家這樣的農民是只能由人宰割的“弱者”角色。喬德一家先是被地主和銀行家趕出家門,夷平房屋,無家可歸。作者對湯姆從監獄釋放回到家時看到的場景如此描繪:荒蕪的田地、破爛的房屋,爺爺柔弱的身軀爆發了脾氣,性格溫和的奶奶瑟瑟地打著寒戰,爸爸媽媽匆忙地打包行李。但銀行家和地主是不會因為農民可憐而手軟的,無能為力的農民們為了生存只能去往加州,然而在加州卻又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被欺騙、壓榨和剝削,那里的桃子泛濫,而他們卻吃不上一顆,即便夜里也有值班員看守著那些多到腐爛的桃子,保護它們不會被這些可憐的人偷吃,他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但壓迫者不會在意農民的困難,他們輕而易舉地毀掉別人的全部生活,并且不會因此有罪惡感或慚愧感,一個年輕男人這樣驕傲地闡述自己的賺錢方法:“假如五分錢就能給他們的孩子買一點吃的東西了,而你面前有一百個這樣的人。那么你就出五分錢的價吧——哎喲,他們就會為了那五分錢搶得你死我活。”(361)他們將自己與底層農民徹底地劃分開并對立起來,絕不混為一談,認為操控和擺弄弱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就是他們的“強者邏輯”。這樣的二元等級觀念造成了殘酷的對立、征服和欺壓,使得社會弱勢群體苦不堪言,社會生態支離破碎。
女性開始承擔起往日里被視為男性專屬的事情和責任,男性和女性之間堅硬的壁壘逐漸開始松動,男性也不再是那個耀武揚威、高高在上的角色。喬德媽的獨立意識在去往加州的西行之路上逐漸形成,這讓她取代喬德爸成了家庭的主心骨。在途中威爾遜家的卡車損壞,喬德爸提出幾個人留下來修車,其他人先乘坐自己家的車離開時,母親第一次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要求全家與威爾遜一家共進退。在此之前的夜晚,母親燒掉了所有承載著過去記憶的難以舍棄的物件,這也預示著她將和過去告別,她將不再是一個受壓迫的家庭婦女,她將在此后的日子里展現新的態度和品質。在那之后,遇到危難時,喬德媽成為沖在前面直面沖突的人、為家庭排除困難的人。“年頭好像是變了,從前是男人家出主意,現在好像是要女人家出主意了。”(455)喬德爸這樣感慨道。在喬德家中,男性不再是二元對立中的優者,不再擁有其高高在上的地位,家庭被女性支撐了起來。
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在某一個體身上得以融合,共同形成一個人的性格和品質。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喬德媽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會在家里聽從男人的安排,死板地遵守規矩的婦女,她擁有了更加多元的品質和更加完整的人格,不僅保留了一如既往的善良、溫暖、體貼等傳統女性的美好品德,而且增加了一些男性氣質,她變得更加勇敢、果斷、敢擔當,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在她身上得到了恰到好處的融合和平衡,即理想中的“雙性同體”,是一種理想社會的個體典型。喬德媽的視野也從以往的小家庭轉向了大集體,她從家庭婦女轉變為在社會群體中的領頭人物,團結窮苦大眾,號召人們互幫互助,并支持兒子投身工人運動,這些往往由一個家庭原本意義上的家長——父親來承擔,但面對軟弱無能、優柔寡斷的喬德爸,她沒有陷入絕望和無助,反而挺身而出成為家庭的頂梁柱、社會團體的主心骨。在西行路上的一個晚上,奶奶在車上去世了,喬德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慌,為了不耽誤行程,她向全家人隱瞞了這件事,在逝去的奶奶旁邊躺了一整晚。當全家人都不敢直視奶奶的尸體想要逃避的時候,喬德媽表現出了絕對的勇敢、堅毅和鎮靜,這些品質往往被用來形容男性,也是男性氣質的體現,而現在在喬德媽身上都有了痕跡。從喬德媽人物形象的轉變上,我們可以看出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對立也逐漸消解,不再有女性必須柔弱、男性必須剛強的界定和劃分。此時,在家庭中和窮苦大眾的群體中,已經形成了新的人與人之間的生態觀,那就是男人與女人的二元等級觀念不復存在,至少不應該存在,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不論性別。
斯坦貝克嘗試用女性與土地之間的共同點——母性,來說明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系與融合。土地被稱為萬物之母,有著孕育萬物的宏偉價值,同樣,母親也有著孕育生命的偉大使命。在故事的最后,女兒羅撒香用自己的乳汁挽救了一名瀕臨餓死的陌生男人,她“把手伸到他腦袋后面扶著,她的手指伸進他的頭發,溫柔地撫摸著”,說道:“吃吧,你必須吃一點兒”(937)。這一段的書寫充分展現了羅撒香的母性光輝,她從以前那個自私自利的女孩成長為一位善良、博愛,充滿憐憫和慈愛的女性,像圣母一般關愛和撫慰這個世界,喂活了一個陌生男子,就像無私的大地母親,孕育著千千萬萬的生命不求回報。喬德的母親被稱為大地的母親,也表現出像大地一般博愛的母性,她看到別人家的孩子餓肚子就會把自己家吃的分享給他,即便自己家的食物也并不充足。她關照著周圍所有的同行者,作者賦予她大地的母親的稱號,體現了對孕育生命的人類與自然的歌頌。
人與自然的融合也體現在牧師凱西身上,凱西在目睹難民們的不幸時,他開始反思“感召”和“圣靈”到底是什么,最終他得出了答案,那就是人與自然是一體的,這一體是神圣的。“中午我從山上望著起起伏伏的原野,傍晚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太陽落下去。”“我覺得山和我,在那里再也分不開了,我們是一體了。”(114)牧師凱西在小說中作為引領思想的角色,抒發了這樣的一番感悟,可以看出作者斯坦貝克對人與自然和諧生態關系的希冀與愿景。
小說中的“弱者”,即窮苦大眾,在艱難的生活中探索出了一條對抗“強者”壓迫的出路,那就是所有的難民們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將關照與愛從自身、自己的家庭擴大到所有的同行者,將所有人視為一個整體,以對抗壓迫者。喬德媽曾這樣感慨:“我明白了一個很好的道理,總會體會到這個道理,每天都體會到這個道理。你要是有了麻煩,或者受了傷,或者有什么需要——那就去找窮人,只有窮人會幫你——只有他們。”(563)羅撒香在發洪水時恰逢生產,幸好得到了溫萊特太太熱情無私的幫助。威爾遜一家遇到困難時喬德一家也不離不棄,即使在最后不得不離開時還是給他們留下了鈔票。可以看出,此時的勞苦大眾之間已經不再清晰地界定你我,因為只有他們之間互相關照才能對抗壓迫,才能在這殘酷的世界活下去。湯姆也逐漸有了整體意識,他說如果兩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有東西吃,而另一個人在挨餓,那只有一種辦法:一起吃。他越來越明白了“一個人離開了大伙兒是不中用的”(597)。這些將“小我”融入“大我”的意識在遷徙生活中的每一天里在窮苦大眾的心里生根發芽,這也是為什么在小說的最后羅撒香能夠放下自我的戒備把自己的乳汁喂給一個可憐的陌生男性,這時她內心關懷的已經是所有難民這個整體,所有有困難的人都應該得到幫助。正如牧師凱西所說,一個人身處荒野之時才更要為其找一個整體的歸屬。只有他們彼此之間不認為對方是“異己”,不把其他的窮苦人民和自己對立起來,才能對抗銀行家、地主、資本家的壓迫和剝削,這種內部的融合是他們對抗“強者”的唯一方式。在探索反抗方法的過程中,新的人際生態觀形成了,那就是健康的社會應當是一個不允許個體間對立的整體。
小說《憤怒的葡萄》展現了斯坦貝克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二元等級觀念導致的生態失衡的不滿,并借小說人物展現了對父權制二元對立導致的混沌形態的反抗,以及對自然生態、人類社會能夠在和諧、平等、融合的氛圍下發展的愿景。本文解讀了作品中男性與女性、人類與自然、“強者”與“弱者”之間的二元等級對立現象,并分析了故事后半部分所體現的二元對立的消解以及對重構和諧生態的探索,詮釋了斯坦貝克的生態女性主義關懷。這對于我們正確認識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啟示意義,對解構父權主義、正確看待女性價值和地位有引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