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美倩子
“殖民地”,在現代漢語中被定義為“被資本主義強國剝奪了政治、經濟的獨立權力,并受其控制和掠奪的國家或地區”①李行健主編:《現代漢語規范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第1693 頁。。這一詞匯在小說中首次出現是在“殖民地的大人每晚都恐嚇我被機器人抓住的人類會有什么悲慘下場”②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6 頁。一句中。小說中也出現過“宇宙殖民地”的說法,含義基本符合現代漢語對殖民地的解釋,前后通用的可能性較大,作者主動選擇該詞來指稱: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大量出現后,為數不多的人類所生存的區域。“歷史的真相”未揭示之前,基于普遍的認知,大多數讀者會將其理解為機器人侵略地球后,為管理人類而建立的某種特殊區域。男主人公對待艾比斯的態度和言語似乎也預示著,作為戰敗方,生活在殖民地中的人類時時刻刻感受著被殖民的屈辱,“它們一定從宇宙俯視我們、嘲笑我們,認為我們就像是離不開地表的、凄慘活著的螻蟻”③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76-77 頁。。固守著已經停滯的文明成果,對故土的懷念逐漸轉為對機器人的憎恨,將這種情緒一代代流傳下去,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讓人類陷入對自我處境的怨憤,“就連神圣的天空也受到機器人控制,令人感到絕望”④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76 頁。。
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讀者會發現“殖民地”一詞的來源與固有理解不同,在機器人和人類之間,并不存在殖民與被殖民的關系,這些“殖民地”并非機器人設定,而是人類自己建立并命名的。在意識到具有更高智慧的TAI 可能會取代人類成為地球領袖之后,認可TAI 的一部分人類選擇不再生育,全球人數逐漸減少,反TAI 的狂熱分子卻不斷繁衍子孫,并帶領他們建立了“殖民地”。看似被管轄,實則是主動畫地為牢,因此筆者認為,使用“自我殖民”來形容人類的這種行為更為恰當。
“自我殖民”看似矛盾,用于解釋書中的人類卻有很高的合理性,原因在于,正是自身的矛盾性導致了人類無法超越TAI 成為真正的智慧體。如小說中艾比斯借由“詩音”所說的:“所有的人類都患有阿爾茲海默癥。”⑤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247 頁。她指出,人類似乎無法正確思考,有時候明明是錯誤的事情卻被認定為事實,會不由地攻擊指出自己錯誤的對象,甚至陷入被害妄想……而且,“人類永遠抱持著恐懼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結”⑥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270 頁。。當局者迷,人類無法辨析自身行為與思想的矛盾性,TAI 機器人則扮演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它們沒有靈魂,不會被人類情感的矛盾與多變所干擾。越強烈的感情就越容易支配與真相和正確性相矛盾的選擇,艾比斯將“歷史的真相”和盤托出,解釋了人類掩蓋真相的動機:“人類一旦相信什么,就會在自己的周圍筑起屏障,不愿搜尋違反自己信念的信息,并且下意識地逃避真相。”⑦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393 頁。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自我殖民之中,TAI 機器人既是誘發者、目擊者,也是協調者,人類與TAI 對于彼此的認知的發展,是整個殖民過程發展的推動力。在講述者口中,作者仔細又不引人注意地埋下了關于這種認知的伏筆,前四個故事雖然僅僅針對“特殊”的少數群體展開,但在“鏡中女孩”的故事中,作為人類的麻美試圖理解鏡中的夏莉絲對二者關系的定義:“想和人做朋友。想和人共生,和人分享喜悅”①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106 頁。,二者也延續了美好的友情。從第五個故事開始,敘述對象擴大到整個人類,也逐漸揭示了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認知差異。在人類對機器人的認知里,思維導向受到內在缺陷的影響:“他們的自欺欺人,幼稚、拙劣的程度令人咋舌”②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344 頁。,會因為偏見或懷疑放棄溝通,忽略那種理所當然的原則……這些缺陷使人類無法信任具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盡管這是基于他們的理想而被創作出來的,卻為了安撫自己的恐懼感意圖讓它們再次消失。對于機器人來說,這些問題在與人類共同生活的過程中被發現,它們深知與人類本質上的區別是無法改變的,那是規格的差異,如同人與鳥獸、與花草,“我們無法真正地理解人類,人類也無法理解我們。那是那么嚴重的問題嗎?不要排除無法理解的事物,只要包容即可”③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388 頁。。這是作為“背叛行動”的發起者艾比斯的解釋,認知的差異使機器人不會選擇入侵,也不會趕盡殺絕,反而是人類自己選擇了在狂熱仇恨中的故步自封。
面對殖民地中日漸沉淪的人類,救贖刻不容緩。如何救贖?繼續讓人類懷著扭曲的情感創造并流傳他們的故事,只會讓他們更加看不清現實,無法判斷什么才是正確的,最終真正走向滅亡。艾比斯說:“人類需要的是新的故事。”④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396 頁。
作為人類眼中的他者和永遠無法融入的群體,艾比斯深知,不能依靠TAI 機器人來改變人類,在過去的那些年,它們也試圖實現和人類的互相包容,但頑固不化的一部分只會愈演愈烈,直到現在,留下來的人類基本上也都是當時反TAI 的人的后代。直接溝通的效果并不理想,僅僅提供基礎物資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成功的救贖必須靠人類自己,而艾比斯要做的,就是替人類選拔出有能力實施救贖的人類“英雄”,讓他們接觸并接受歷史的真相,讓他們去創造新的故事。艾比斯確信人類有這樣的能力,而它則負責激發被選中者的能力,這也是它能夠做到的最大的救援。
相對于他救,小說以一種非常微妙的表現形式展示了人類自救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講述故事。艾比斯被看作是《一千零一夜》中為了拯救無辜少女而前去為國王講故事的山魯佐德,而它選擇的對象是人類中故事的傳播者,小說中稱作“說書人”,一個出于好奇穿梭于各個殖民地間收集并口頭講故事的少年,艾比斯以偷竊糧食為契機將其捕獲,并在少年受傷期間引導他獲得“歷史的真相”。
小說中貫穿著兩條人類自救的線索:一條是關于故事中人類的行為變化,另一條則是現實中由“說書人”逐漸接受真相所作出的反饋。
在第一條線索中,每一個故事都在暗示著人類需要自救,盡管在這個過程中也許需要別人提供協助,但最終都要依靠自己得到救贖。被欺壓直至犯罪并決定自行了斷的“尚恩”、身體殘缺而沒有勇氣面對生活的“水海”、執著地堅持與虛擬對象建立友情的“麻美”、逃離安排決定為自己冒險的“席琳克斯”……他們都在充滿矛盾和缺陷的世界里找到了救贖之路。而在那個真正的歷史里,艾比斯從它的創造者給它閱讀的故事中找到了人類自救的方法,它想通過把這些故事講述給“說書人”,讓他理解TAI 與人類的真正關系,從而體會到人類真正應該選擇的生存方式。身為人類的“說書人”也在故事中得到了啟發,“即使贏不了機器人,人類也有足以自豪的部分。那便是編織夢想、追求理想、訴說故事”⑤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411 頁。,他選擇為人類講述新的故事,將真相通過故事告訴人類,讓人類懷揣著驕傲的記憶,走出自我禁錮的牢籠。
在整部小說中,虛構與現實的正確性問題貫穿始終,而關于這個問題的思考,正是“說書人”逐漸改變自我認知的關鍵,即救贖的關鍵。也是在確定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后,他才接受了艾比斯賦予他的重任。
在尚恩的故事中,面對被指責以科幻小說來逃避現實的情形,作者借椎原七海之口發出了這樣的質問:“現實是那么美好的事物嗎?有面對它活下去的價值嗎……那難道不是世界真正應有的狀態嗎?錯誤的、該被否定的該是現實吧?”⑥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29 頁。在這里,正確性似乎發生了偏離,虛構的科幻小說反而顯得更為溫情、更有希望,最終拯救了尚恩的心靈。在七海的故事中,虛擬世界解放了她的身體和精神,讓她重新塑造了自己的性格,也讓她在現實中鼓起了勇氣。這兩個故事的共通之處,是虛擬和現實一樣重要,甚至具有比現實更正確的導向力。
之后的故事中,虛擬世界的正確性遠遠高于現實世界,現實中充滿著不正義的、違背原則的行為,這些行為甚至還受到包庇和支持。對于如何對抗現實的錯誤,作者談到了“故事的力量”,也就是“虛構的力量”,“故事的價值不會因是否是事實而影響,故事有時候擁有比事實更強的力量”①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29 頁。,相信故事的價值并不等于逃避現實。關于這一點,作為故事創造者的人類卻未能厘清,“越是撼動人心的故事,人類越不想認為那是虛構的。人類認為,如果不貼上‘真實’的標簽,價值就會下降”②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112 頁。。艾比斯一語中的,人類不是不愿意做出正確的選擇,只是缺乏辨別真實與虛構的能力,這種能力與智力無關,是利益、情感和自欺欺人在作祟,使人類深知原則,卻一意孤行。
所以人類義正辭嚴地說自己不相信虛構,只相信現實,卻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沉迷于虛構,那些選擇相信的現實,有時候是錯誤的,甚至不是真相,但人類堅持著虛構的真實,將那份錯誤的仇恨加在假想敵身上,籌備著不必要的戰役。不是無法溝通,而是拒絕溝通,這是對現實的逃避。如同作者在描述TAI 機器人之間對話的時候使用了大量的生僻字,甚至有二次比喻、三次比喻、變位詞……還有包含了復素的詞匯,當人類無法理解的時候,他們就將其劃到威脅的行列,這是多么荒誕與不公。人類同樣聽不懂花鳥魚蟲的語言,卻能夠付之于愛,而TAI 擁有更高的智慧和更強大的功能,卻被無端地視作敵人,打著“先下手為強”“防患于未然”的旗幟討伐。
小說無法預示未來,也無法代替現實,但卻可以影響未來的選擇。虛構的現實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也可能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實現,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否提供了某種正確性的導向。如同“說書人”在宇宙中得到的感動:“活生生的人類絕對無法走出太陽系。頂多是抵達月球軌道。但是,人類創造的故事、人類夢想中的一切將搭乘光的帆船,擴及銀河。這比真實更正確。”③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279 頁。
小說原著名中以“物語”指“故事”,是虛構的文本,而故事的內容則僅以讀音的形式呈現,與創造者口中“IBIS”的簡稱“I”同音,可以認為是代表主人公艾比斯;或可以認為與機器人溝通中的神秘虛數i 有關,這是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非實體化表述,“我對你的愛,是3+10i”④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407 頁。,虛數的概念似乎正切合了艾比斯所說的包含一切,即包含對的部分和錯的部分在內的所有;又或許是為了強調“愛”的意義,單向的、雙向的、多向的,細微的、廣闊的,“我們憐愛夢想實現我們的人類,想將這份愛推及宇宙”⑤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387 頁。,用來代替實現人類故事的最理想結局。作者用這樣的標題來命名,也向讀者展示了虛構的力量。它獨特的含混性和多義性在增加閱讀難度的同時,提供了更多解讀故事的角度和可能,讀者本身也成為故事的一部分,共同創造了文本的多元價值⑥山本弘:《艾比斯之夢》,張智淵譯,新星出版社,2015,第407 頁。。
作者在《艾比斯之夢》中,為人類與TAI 機器人的未來塑造了一種與和諧共生和相互傷害都不同的結局,人類走入誤區的原因,是基于人性的弱點,反觀機器人卻展現出一種高度純凈的理性和智慧,最終沒有導致人類消亡。那些終將成為人類消亡催化劑的問題,并非單純的想象,而是與現實息息相關,即使TAI 機器人不曾存在,這些問題也不會消失。讀者感受小說的虛構藝術,深知未來世界不會按照任何一位小說家的描繪發展,但小說以對話和故事的形式提供了關于正確性的探討,呈現出獨特藝術效果的同時,也引發了讀者對現實處境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