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人間寂寞知
——讀三三的《晚春》

周 蓉

《晚春》是作家三三近年來創作的一部小說集，其中9 篇小說，不同的開局，不一樣的結尾，但縈繞其間的明昧不定、孤冷淡寂之感卻有著某種奇異的相似性。這讓人想起雙雪濤說的：“我覺得對于寫短篇小說來說，情節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故事之外的東西，比如氛圍?！保?］

在《晚春》里，這種氛圍有著相當程度的一致性。不過在捕捉故事集的整體氛圍之前，我們可以列數一下集子中多篇小說的大致情節，因為從中我們可以窺探到另外一個明顯的共同體。

《即興戲劇》里寫三個朋友去北京郊外爬山，“我”講了一位朋友寫小說的事。《開羅紫玫瑰》里，男主人公“陳縝”一直在網絡世界里——眾所周知，豆瓣在互聯網的各大平臺中，一直是以“文青氣質”勝出的。無獨有偶，在《黑暗中的龍馬》里，“我”和一位男性友人相約同游，“我”也跟他講起有位情人兼朋友“X”寫小說的事。

如果把故事中的某位角色寫小說作為一個核心事件加以提取的話，我們會發現，在《圓周定律》中，這樣一個角色又出現了。這次，她直接以律師兼作家的身份“三三”出現。我們當然不能把故事里的“三三”與寫作這個故事的作者“三三”等同視之。事實上，有些小說家似乎就喜歡做一些這樣的敘述小動作，讓與作者同名之人堂而皇之地作為小說中的角色出現，或者干脆直接作為敘述者出現。對于讀者而言，有時相當于是一種試聽與想象的多重混淆。而我們可以揣測的是，小說作者也許就樂見其成地躲在故事背后，看讀者為其虛構的世界試圖捋清一個真理。所以這樣的小說家多少是有些狡黠的。

或許，三三也不例外。當然，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樣的一種敘述方式，其實是作為寫小說的人，那種與生俱來的想要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講一個故事的強烈愿望的技術性處理。我們理解小說家想要講一個故事的激情，不過與這種熱望相隨的，也有可能是一種害怕被人知曉但又渴望被人知曉且承認的矛盾、糾結、畏縮與展望。種種不可思議的復雜情感在小說中相互交織，共同成為推動故事情節前進的內生動力。

《圓周定律》里，女主人公“三三”用律師的職業身份與當事人任天時用郵件溝通卻折戟沉沙，但在她換用了作家身份的情形下，很快便如愿與任天時接上頭。一個被大眾所不理解的自視為天才的人，選擇了“作家三三”而不是“律師三三”與之交流，像是某種隱喻。它意味著，在狂熱的想象力面前，虛構的、探秘的書寫力或許是它最引為同道的知己。然而，小說的吊詭之處卻在結尾處才精彩地彰顯——多年以后，當“我”還在為自己對任天時含混又肯定的態度而自覺愧疚時，任天時卻用比小說更虛構更夸張的筆法，擬了一篇最新的博文。在那篇博文里，他寫，“知名作家三三認為他是一位終將超越時代的天才”。

故事到這戛然而止。當然無須再往下細述?！秷A周定律》固然有其他更多的闡釋角度，但就“寫作的意義”這一探析維度而言，此故事不失為一篇讓人悵然深嘆的反諷之作。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借用任天時對虛構寫作的模仿來消解寫作之于“律師三三”和“作家三三”的意義。以虛構來對抗真實，或者以虛構來重構自我存在的價值。對已經退守到現實世界懸崖邊上的任天時來說，或許他也已經別無他法，這是他確定自身存在意義的最后一根浮木。小說的女主人公“三三”幾度想落淚，除了驚愕，終歸也會有對任天時此舉的一絲憐憫與痛惜。

寫作對人生而言，究竟是一種有情有義的聯通，還是翻云覆雨的背叛？三三在《圓周定律》里似乎說了，卻又似乎沒說。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卻又都付與斷井頹垣。且留待讀者自己去體會罷。

如果說《圓周定律》是三三對寫作意義的一種含混的、曖昧的嘲諷，那么《即興戲劇》大概算得是一次相對正面與積極的回應。這篇小說乍看是“吳猛”寫小說的經過掌控了整個敘事進程，然而到故事結尾處，卻出現了精彩的反轉——當我們以為是敘述者“師姐”在講述“吳猛”創作過程中的種種焦慮與崩潰時，故事結尾借一篇《創作談》告訴我們，真正的敘述者是“吳猛”。他躲在“師姐”的敘述人物背后，寫下他真正意義上的一篇小說。小說題為《即興戲劇》，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作者在寫下文章正文的最后一行字時，也許并沒想給這個故事安排一個反轉的結尾，是故事的標題啟發了她，這必須得是一出富有戲劇性的故事才能與標題的氣質相匹配。又或者是作者寫下整個故事的最后一行字時，才想到要為它安排一頂最合適的文帽?！都磁d戲劇》的標題由此而生。

當然，我們不是作者，無從真正得知整個故事中題目與故事適配度最完美的一章，作者寫下它時是怎樣的謀劃、怎樣的構思。揣摩的結果有可能與作者的本意南轅北轍，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寫作的本質在于況抒自己對世界的理解與想象。同樣，閱讀的本質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正在于況抒自己對作品塑造出的那個世界的理解與想象。正是在此意義上，《即興戲劇》這一作品很有可能會成為讀者與作者達成情感共同體的最佳載體。畢竟，講故事的人講出一個好故事，看故事的人說我懂你的好，二者之間的良性對話與情志的交流交融，使小說實現了如美國作家艾麗卡·瓦格納說的那樣：“好小說在最后一頁結束后還在繼續?！保?］

另一篇同樣指涉寫作與人生的交互意義之作，是《黑暗中的龍馬》。《黑暗中的龍馬》寫的是女主人公小寧跟朋友編輯小馬相約去草原騎馬，她向這位在雜志社任職的朋友推薦了她的另一位朋友，或者叫隱秘情人X 的小說《只要吃了唐僧肉》。故事的梗概是《西游記》中的白龍馬一心想著有機會能吃到唐僧肉，作為對自己命運的一種抗拒、反擊，抑或是一種救贖。最后，患有抑郁癥的小寧在草原上騎著一匹真正的白馬飛奔，從身體內部流出來的熱血淌了白馬半身，但她卻感到自己的身體無比暢快，所有嫉恨過的往日終于被拋開。在這篇小說里，那個始終不知道名字的男人X，對他那篇尚未發表的作品《只要吃了唐僧肉》表達了狂熱的自信，認為他將蹚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路。在它僅有的讀者小寧看來，故事的寫法似乎不夠嚴肅。而專業編輯小馬則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故事的核心缺陷——它可能只是一種情感和意念的宣泄而非一個故事，他勸小寧試著寫作，認為小寧有更好的寫作才華。

那么問題就來了，作為一個被編輯認為是有寫作才華的人，小寧的做法卻是“不寫”，卻努力推薦X 的那篇小說。這又是何苦？作為一個知道小寧在人生的暗局中兀自掙扎的人，小馬的提議未嘗不可看作是冷靜旁觀卻不吝伸手相扶的善舉。這個善舉對小寧而言，如果成真，大概率會是一種成功的自救。但是小寧卻選擇了拒絕。她說：“我啊，我的天賦不在寫作上。”從此時此刻身心已經無限接近于自毀的小寧口中說出這樣的話，當然絕不是一種自負，而是一種倦怠，一種放棄，一種似乎隨時準備向深淵墜落的無望。

但故事的最后，小寧身騎白馬，在草原上縱情飛馳，那些身體里殘破的血液汩汩涌出，將白馬染成斑駁的暗紅，而她在那一刻似乎也隱隱約約找到了從深淵中崛起的力量。

作為文中不可忽視的“白馬”意象，因此也就有了多重隱喻。它既是被侮辱被損害的，也是自我掙扎與自我賦能的；既是男性對權欲世界的張望與渴慕，也是女性對弱者之境的體察與共情。它的多重面貌曖昧交織，但作者似乎并不想辯駁厘清。與其說是未能，不如說是不想。這份“不想”是作者的不忍與體恤，也是她的會心與懂得。說到底，女性從自我覺醒到精神自立，從囿于牢籠到發出酣暢的暴呼，從頭到尾，最可怙恃的只有自己。只有自身的血肉、靈魂主動從深淵中掙脫，并且在與這個以男性力量為主導的世界對視時，不再臣服，拒絕仰望，而是決絕地開始行動，以行動力自證對之前所有主動或被動靜止的否決。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對人生的困頓、暴戾、黑暗，這份決絕并非一味地回避與逃離，而是選擇與之搏斗，甚而是廝守、共存。小說結尾前的那一段，“她猛地跳上白馬，撒松韁繩，雙腿對馬兩側的肋骨發動兇狠一擊，白馬尖利地嘶鳴，幾乎出于本能，白馬竭盡全力往前飛奔。她不由騰起一股暢快，使她的肢體如花瓣。白馬越跑越輕盈，噓氣成云，乘風上天。她用手輕撫雜亂的鬃毛，她能摸到馬脖子下滾燙的鮮血，那條繞著淋巴涌流的紅河深河。謝謝，她在心里說。”對小寧而言，從含含糊糊為X 的那篇《只要吃了唐僧肉》向馬編求情，再到拒絕馬編讓她寫作的建議，寫作在這里，已然失去了在前兩個故事中或濃或淡的生存價值。在更大的顛仆面前，在理想與幻滅的夾縫之間，文字沒有能力再成為演義生命磨難與傳奇的最佳寓言。相反，它也許只會成為逃避及耽溺憂傷的場域。

當年魯迅在《而已集》中就說過：“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保?］無獨有偶，九十多年后的上海，三三也借《黑暗中的龍馬》寫下文學的虛妄與無力。甚至更極端一些，“小寧”以對寫作的棄絕“殺死”了那個曾長久困在黑暗夢魘中的自己，她與白馬合體縱情馳騁的那一刻，或許也是她真正棄絕了自己的茍且偷安，從而投身生命叢林的英勇壯舉。這才是“白馬”們的世界，是人獸并存的世界，是“小寧”們的世界，也是“我們”的世界。慘烈中有溫柔，至暗處萌發重生的喜悅。類似于尼采說的，“你得包含著混沌，才能生出一顆活蹦亂跳的星星”。

“寫作之于人生的意義”，這本故事集中反復出現的敘述母題至此完成了它的終結章。從《即興戲劇》里對寫作回饋人生的肯定；到《圓周定律》中對寫作含混曖昧的嘲諷；再到《黑暗中的龍馬》里對寫作拯救人生的顛覆與否決，三三寫下那么多文字，落筆盡處，卻是對文字、對寫作深刻的不信任。以“有心”之舉寫“無力”之局，面對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似乎無論怎樣書寫都難以名狀。于是，三三選擇了放手一搏，以類似于“三部曲”的口氣，逼近自己對人生最難啟齒的傷痛與委屈，這樣的書寫，已經是帶有自苦，甚至是自虐的性質了。

與這種隱痛書寫相對應的，是三三筆下的女性少有那種明媚純凈、熱烈剛健的形象，更多的則是一種如煙如霧、無可無不可，被傷害了也能努力自愈自洽的清冷與孤絕?！栋屠鑱砜汀分械腖ou 看似游戲人間，卻珍愛朋友。但陰差陽錯間，仍先后與少年時的好友孟書婷、留學時的好友孫明磊相繼離散，而后者的一次疏忽對她在巴黎的生活幾乎造成致命的打擊。多年后，兩人重逢，Lou 孑然一身，她在原諒了孫明磊之后決意再回巴黎。Lou 的身上蓄滿了那種縱然長臥泥潭卻仍能奮力自起的勁氣，但這股勁氣卻又并非全然穩妥且健康，它幾乎是一種亂七八糟的雜燴：不服輸的謊言、喬扮身份的奢靡、視若珍寶的友人書信、荒唐的婚姻、對惡友的報復……這不是一個純良少女，她幾乎就是一朵巴黎的“惡之花”。《無雙》中，這種冷清孤絕氣質的女性角色變成了焦逸如。三三狀寫焦逸如與一位年長男性之間幾十年的情感拉扯，若有似無，藕斷絲連。而這種情感的牽絆以繪畫藝術作為附著點，這其中就隱然帶有一種藝術本身所包含的那種“道可道，非常道”的朦朧，更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秘與疏離。小說最后，面對三十年后終于現身的男性友人，焦逸如隔門看了兩眼，轉身離去。

三三寫兩性關系的細密曲折，寫女性的不安與自尊、妥協與放棄，此間的種種起伏磕碰，有情之人讀來大概均會不忍。小說集里的故事，并不以情節曲折取勝，或者說，三三的落筆點并不在情節的新奇詭異中，她似乎更想追根究底，探究那些女性的虛榮與冒險、世故與脆弱、繁華與凄清，究竟因而何來，又能抵達怎樣的深度。

從這個角度看，《晚春》的故事就有了社會學式的縱深，它不再僅僅是“焦逸如”們的成長故事，更是一類知識女性的青春期造像。三三正是借著這九個故事，書寫個人所理解的時代更迭，個人在世間的自處以及與他者的勾連，彼此之間是如何以無可奈何卻又孤注一擲的方式，造就了一座座恍惚、迷離、頹廢而又虛惘的城堡。

這是屬于三三這代作家的城池，千言萬語還等著她繼續搬弄排比，且待她繼續為我們創造文字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