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艷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也是我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源頭。農事詩是《詩經》中非常重要的一類詩歌,約產生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奴隸制時代,是我國古代農事詩的典范之作,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詩經》農事詩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農事詩指《詩經》中與農事活動有關的所有篇章,包括描述農事活動、與農事有關的活動以及提到農事有關語句的詩歌。狹義的農事詩指那些以農事活動為主要內容的詩歌。
朱熹的《詩集傳》最早為農事詩下了定義。朱熹在《詩集傳》中指出,“凡為農事而作者”為農事詩。同時,朱熹還給出了《詩經》農事詩的具體篇章,一共十一篇。朱熹關于農事詩的研究對后來學者的研究有著深遠的影響。1944 年,郭沫若在《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中指出農事詩應為“純粹關于農事的詩”,并認為《風》里面的《七月》,《雅》里面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頌》里面的《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屬于農事詩。后來,郭沫若在他的《〈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之反映》中,把《周頌·思文》同上面十篇一起歸納為農事詩。郭沫若定的十一篇農事詩和朱熹給出的十一篇農事詩是完全一致的,后來的研究者在研究《詩經》農事詩時都以這十一篇為主,本文也以這十一篇農事詩為研究對象。
中國以農業立本,重視農業生產發展,因而《詩經》農事詩一直備受重視。本文從漢學、宋學、清學和現當代四個階段介紹《詩經》農事詩研究概況。
漢學階段是《詩經》研究的起始階段。這一階段產生了三部研究《詩經》的重要作品,分別是《毛詩詁訓傳》《毛詩傳箋》《毛詩正義》。此時的《詩經》農事詩研究主要表現在通過文字訓詁、名物訓釋等真實反映當時的農業生產狀況、社會生活面貌等,最具代表性的是“毛傳”“鄭箋”和“孔疏”,以淵博的知識對勞動工具、耕作制度、祭祀禮儀等進行了解釋。如《周頌·載芟》“鄭箋”:“籍田,甸師氏所掌,王載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畝,諸侯百畝。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謂之籍田。”讓我們了解了當時的籍田制度和基本情況。同時由于漢學階段著重強調政治諷諫、倫理教化作用,所以很多農事詩研究中充滿了美先王、成教化之言。
以疑古思辨為特色的《詩經》宋學階段,出現了《詩經》研究史上的重要作品——朱熹的《詩集傳》。朱熹開始用整體概念研究《詩經》農事詩,給出農事詩的定義和篇目,認識到農事與祭祀的關系,歸納出農事詩的結構原型。王質《詩總聞》曰:“大凡詩人言祭祀必以農事起辭,言農事必以祭祀續辭,言農事祭祀必以福祿結辭,三者未有缺一者也。”另外,此階段開始用文學方法研究《詩經》,注重以人情說詩,分析詩歌結構、表達技巧、情感特色等。如蘇轍《詩集傳》品味《小雅·楚茨》等作品的情感時發出“凡詳言之者,皆思而不得見之辭也”。當然,由于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他們的作品中常出現一些封建思想。
清代的《詩經》研究名家輩出、著作如林,從文字訓詁、考據輯佚到名物制度、天文地理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梁啟超概括說“以復古為解放”,對農事詩中的名物制度進行了科學的、詳細的考證,對農事詩的詩旨、祭祀主體、受祭者等進行了研究,打破了漢宋門戶之見,就詩論詩,著重文本分析,獨抒己見。如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評價《豳風·七月》:“描摹此女盡態極妍,后世詠采桑女,作閨情詩,無以復加。”又如方玉潤《詩經原始》評《豳風·七月》:“無體不備,有美必臻。晉、唐后,陶、謝、王、韋、柳田家諸詩,未見臻此境界。”
現代農事詩研究以1944 年郭沫若發表的《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為起點。郭沫若在這篇論文里給出了農事詩具體的定義和篇目,并用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了各篇內容,探討了周代社會生產方式,發現了農事詩的重要史料價值,掀起了農事詩研究的高潮。現代農事詩在以下問題上做了有意義的探討:一是農事詩性質的研究,有人認為農事詩是西周奴隸主貴族的詩篇,有人認為是封建領主或農奴主的詩篇,有人認為是原始社會的祭歌;二是以《豳風·七月》為主體,有人認為《豳風·七月》詩歌主體是被剝削者,有人認為是剝削者,有人認為《豳風·七月》里有不同階級的聲音,并不是單一的;三是題旨的研究;四是產生時代的研究等。20世紀80 年代后期,《詩經》農事詩研究注重從客觀角度進行研究,在批判繼承中開拓新的研究領域,把農事詩研究向前推進。
《詩經》農事詩的主要內容是圍繞農事而進行的一系列活動,包括農業生產發展狀況、農業生產生活場景、農業禮制風俗等。
農業生產發展狀況具體有以下幾點:周代的生產工具、生產技術、耕作制度、農作物的品種等。從《詩經》農事詩來看,周代的工具有耜、鐮刀、鋤等,以耜為主。耜是翻整土地、開渠播種的工具,使用普遍,如《小雅·大田》中提道“以我覃耜”、《豳風·七月》中提道“三之日于耜”等。周代的農業生產技術比商代進步,在農田中創造出整齊的“畎”“畝”行列,有利于洗土排水,還可以用水流灌溉,如《小雅·白華》“淲池北流,浸彼稻田”;采取耦耕的方式,二人合作,“十千維耦”“千耦其耘”,提高了社會生產力;選擇優良品種,如《大雅·生民》“種之黃茂”“實種實裦”“誕降嘉種”。當時糧食作物品種繁多,有“百谷”的說法,具體有黍、稷、禾、麻、菽、稻、粱、麥等,稻有先種后熟的重、后種先熟的穋,另有菜蔬如韭、瓜、壺、棗等;掌握施肥、排水、灌溉、滅蟲技術,如《大雅·瞻卯》“蟊賊蟊疾,靡有夷屆”。
《詩經》農事詩以實錄的方式展現了農業生產場景,也是農事詩中最美的畫面。春播時節,開掘溝渠,平整土地,種高粱、黃米,種瓜果蔬菜;夏耘時分,除草松土,去除害蟲;秋收時節,割取禾穗,捆成禾堆,堆滿打谷場;冬藏時分,糧滿倉,谷滿囤。眾多人進行著統一勞作,場面宏大,如《周頌·噫嘻》“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從統治者角度敘述田間督耕的情景,寫廣闊的田地、茂盛的莊稼、喜悅的豐收,如《小雅·甫田》“倬彼甫田”“禾易長畝”“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從農夫角度描寫春季播種、消除蟲害、雨澤莊稼的過程,如《小雅·大田》“播厥百谷”“去其螟螣,及其蟊賊”“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詳細敘述勞作時的生活場景,歌頌農業生產最為典型的農事詩作品是《豳風·七月》,有播種、耕耘、采桑、養蠶、績麻、狩獵等活動,有衣物、飲食、居住等方面,有春播、夏長、秋收、冬藏、祭祀,有一月到十二月的農事安排……內容豐富,描述詳盡,展現了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畫卷。
《詩經》農事詩圍繞農事進行的宗教、政治以及與之相關的風俗,再現了春時播種、秋天收獲等的盛大場面,表示對農業的重視,有利于形成重農風氣,具體包括籍禮、社祭、臘祭、祭天、祭祖等。籍禮指周天子率公卿大臣們在籍田之上舉行的親耕典禮,一般在春天播種時舉行。天子諸侯親耕,以示與百姓共同勞作,形成一種精神引導;把親耕之田上的收獲用來祭祀祖先和神靈,以示對他們的恭敬。臘祭是一年當中最后一次盛大的祭祀典禮,豐年才有臘祭。社、稷一般合在一起祭祀,春秋兩季祭祀社稷,即春耕之前祈求豐收,秋天收獲之后答謝神靈,如《周頌·豐年》《周頌·良耜》。春天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祭祀——祭天。這是一種農業祭祀,祈求農業豐收,如《周頌·思文》。《周頌·思文》是郊祀后稷以配天的樂歌,歌頌后稷發展農業、造福后人的功德,后稷作為周人的始祖,享受配祀上天的殊榮。祭祀祖先是周人的習俗,按照祖制,祭祖時只能由宗子主祭,其他人助祭,歌頌祖先的恩德,祈求祖先的保佑,如《小雅·楚茨》。這是一首周王祭祀祖先神靈的樂歌,其中詳細敘述了祭祖的典章制度和儀式。
《詩經》農事詩不僅提供了周代的政治、社會生活等豐富資料,還讓我們感受到了農業活動中形成的獨特的精神文化——尊重自然、重農思想、理性精神。
周人對待自然,并不是盲目信服的,他們努力了解自然、認識自然,遵循自然規律,發自內心地贊美自然。在《詩經》農事詩里,我們可以看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體現出人對自然的認同和對命運的把握。周人認識到農事活動受水土、風雨和陽光等制約,所以他們主動觀察大自然,發現自然規律,“不誤農時”,合理安排農業生產活動,如《豳風·七月》有“仰觀星日霜露之變,俯察昆蟲草木之化”。依照節氣、天時行事,既不一味地崇拜自然,也不回避自然的惡劣天氣等不良狀況,根據自然狀況安排農事活動,注重人與自然合一,正如鄧元錫所云:“蓋乎《七月》,渙然于天人合一也。”周人詩歌中充溢著對自然的深厚感情,對奉獻出富饒物產的大自然表示深情的贊美,如《小雅·楚茨》,贊美成片的原野、平整的田地,贊美雨水滋潤大地使莊稼蓬勃生長,贊美大自然賜予的香甜的瓜果菜蔬。周人在尊重自然的同時積極作為,充分發揮人的力量,如《小雅·大田》“既方既阜,既堅既好,不稂不莠”,農夫辛勤耕作,莊稼長穗,顆粒飽滿,沒有空穗,沒有雜草。
周代以農立國,崇尚農業發展,把農業生產上升到國家政治的高度。周王在各種儀式上強調“夫民之大事在農”。《豳風·七月》被認為是農事詩的經典之作,按月為序,敘述了農夫一年來的勞動,因為這些勞動,才能滿足人們衣食住的基本需要,從而強調了農業的重要性。《小雅·楚茨》是一首周王祭祀祖先神靈的樂歌,表達了對農耕的重視和對豐收的期盼;《小雅·信南山》是一首祭祖樂歌,重在寫莊稼的喜人形勢,表達出喜悅之情;《小雅·甫田》《小雅·大田》描寫農業活動場景,表達了對農業的重視;《周頌·臣工》《周頌·噫嘻》通過周王的告誡,反映了周王關心農業,重視農業發展;《周頌·豐年》《周頌·載芟》《周頌·良耜》三首通過秋收后的祭祀樂歌表達了收獲的喜悅、美好的祝愿。農事詩寫出了人民雖生活艱辛、勞苦卻依然努力,表達了對辛勤勞作的贊美、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寫出了人們的生活離不開農業,農業乃生存之本、安身之命。
周人相信天命,承認它的巨大力量,但并沒有迷失自我。他們認為有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尊崇“敬德保民”思想。《詩經》農事詩暗含著周人重德的精神。《小雅·楚茨》《小雅·甫田》《小雅·大田》《周頌·思文》等詩歌里都強調“德”的重要性,有德者方“萬壽無疆”,有德者方“以介景福”。《小雅·大田》曰:“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莊稼地里遺下的稻禾、谷穗照顧寡婦,讓她們拾撿,扶助弱小者也是“德”。《詩經》農事詩里的很多詩歌雖是各種各樣的祭祀,但其中彰顯著理性的精神。在寫到祭祀時更多的是對農業生產過程的描述,是對勞動的重視,是對豐收的感激和期盼。祭祀只是一種驗證其功德的形式,其目的最終在人,通過祭祀鞏固社會關系,加強宗族聯系,加深情感;通過祭祀鼓舞士氣,齊心辛勤勞作,奪取“多黍多稌”的豐年。如《周頌·載芟》是祭祀社稷的樂歌,全詩一共三十一句,二十一句都在描述農業活動,從農田開墾到播種到收獲,另有七句祭祀語、三句祝福語。
總之,《詩經》農事詩反映了周人的經濟狀況和物質生活,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和民風民情,更體現出了周人獨特的精神文化——尊重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以農為本,理性平和,積極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