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閱微草堂筆記》鬼魂書寫的教化意義

王 鑫 楊海霞

中國古代有許多有關鬼魂的故事，古代小說家也常對民間流傳的神鬼故事進行改編再創作，或繼承前人，或自我創作，出現了大量志怪、神魔小說。其中，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是清代一部著名的筆記，它以記錄傳聞的方式敘寫了乾隆年間一部分“妖妄之說”，寄托了作者當時的教化思想——“有益于勸懲”［1］1。

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作者將鬼定義為兩類：“鬼，人之余氣也。氣以漸而消”［1］18，這是一種樸素唯物主義的界定；“鬼，已離形之人耳”［1］177，這指出鬼是一種特殊形態的人。

探索當代學者對《閱微草堂筆記》的研究，多數人將鬼魂和狐妖并為同類。但二者有明顯差別：人亡為鬼，二者相似度高，交往密切，對民眾而言，鬼魂更具有威懾性。同時，鬼魂創造并運轉著一個完整的、可與人間官僚機構相對應的地府世界，他們各司其職，設置了冤魂的狀告流程、地獄軍隊的管理制度，對百姓而言，這些內容既可以滿足部分的日常娛樂，又可以在潛移默化間接收相關制度知識；反觀狐妖，他們多以個體或小家庭為單位出現，少數流竄人間，大多潛藏在深山人少處，常作為百姓閑時談資，并不具有較大的威脅。因此，將《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鬼魂作為研究主體，探索其對世人的教化意義，可以彌補一部分《閱微草堂筆記》的研究空白，為其他學者進一步研究提供基礎。

一、鬼魂書寫的教化內容

《閱微草堂筆記》中有說謊斂財的惡鬼、幫婦驅盜的善鬼公正審判的陰官……這些鬼魂如同人類一般，分善惡好壞，在各自的制度框架中規矩行走，共同構建了一個奇譎的鬼魂世界。

“妖不自興，因人而興，自其陰有惡念，致羅剎感而現形。”［1］265總的來講，勿存非善之念，是《閱微草堂筆記》教化意旨的總體基調，在此之下，有以下分類：

（一）百姓父母，為官應清正

乾隆官場，清明之勢漸衰，常呈現出“惡仕宦者貨利相攘，進取相軋”［1］71之狀。紀昀秉承儒家入世思想，于上，他希望自己可以激濁揚清，拯救朝堂；于下，他追求百姓安居樂業，時和歲豐。因此，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借鬼魂之事“揭發伏藏，顯其弊惡”［2］229，在揭露貪官污吏殘民害民的暴行之時，也有勸諫官員保國安民之意。

某官員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卻被陰官譴責：“公一生處處求自全，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無功即有罪矣?！保?］4官員的這類行徑正如梁啟超在《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中所指的一般：“人人無權，人人無責。即相推諉，無一事能舉也?！鼻」倮舨磺笥泄Γ鬅o過，一力粉飾太平的做法為紀昀所不恥。而陰官公正執法，如后文中冥官怒斥設計狎童的宋某：“稚子無知，陷爾機阱。餌魚充饌，乃反罪魚耶？”［1］107就是紀昀所推崇的吏維良臣。

有詩云：“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①李漁：《無聲戲》，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深通治國之道與官場現實的紀昀正是以鬼魂勸誡為官者，勿防弊而廢事，體貼民情，清明持正，才不愧為百姓父母。

（二）血脈相親，陰陽當不斷

中國人自古講究孝悌。紀昀作為文人領袖，有著維系儒家正統的使命感。因此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他積極宣揚儒家倫理道德中的孝親思想。

某鬼求助于純孝農家婦，希望她助其超生：“常人誦佛號……自攝此心而已。若忠孝子，誠感神明……故其力與經懺等?！笨梢姟疤煨约儞础保?］270之人，有感動神明、度化鬼魂之效。

盧霽漁死后不愿讓年邁的母親過于哀傷，在屋中制造響動。“死而猶不忘親乎?！保?］139鬼魂尚且如此，何況于人？

另有一鬼稱某婦孝順婆母，“精誠所至”，任由何種手段也無法勾取魂魄，只能“申報岳帝，勿遣厲鬼”［1］275，由此可知孝親大義。

中華民族歷來推崇孝道，《孝經》有言：“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睂ⅰ靶ⅰ闭位脕硪龑?、規范人心?！墩撜Z·學而》中有子言：“孝悌也者， 其為仁之本歟。”可見儒家對孝道的重視。紀昀塑造孝子、孝婦形象是對前代孝道觀念的繼承，同時他站在上位者的立場敘述，最終目的是加強民眾的思想約束，維護社會安定。

（三）浩氣凜然，鬼魂自不侵

《孟子·公孫丑上》提出，“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孟子之氣，是一種用正直培養的正氣，在此過程中不可產生仇恨、妒忌之類的惡念。紀昀以正統儒士自居，自然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會對這類內容詳述。

姚安公言提出“儒者謂無鬼，迂論也，亦強詞也”的觀點，后又舉出“汝讀書亦頗多，曾見史傳中有端人碩士為鬼所擊者耶”［1］199的論據，否定了宋明理學對鬼魂的認知，強調胸懷正氣者，自不會被鬼魂侵擾。這種貼近于先秦儒學的觀點，是對《論語·述爾》中“敬鬼神而遠之”的重塑。

正義儒士不會對鬼心存畏懼。于客房中，某陳斥女鬼：“爾將禍我耶？將魅我耶？”“死尚無恥耶？”［1］47可見其立心端正；于科場內，湯孝廉忽見女鬼將自己試卷撕碎，因其心無愧作，問：“今生實無害人事。汝胡為來者？”［1］22女鬼查驗后謝罪離開。

在儒士與鬼魂的矛盾沖突中，展現了儒家的大無畏精神，其中凸顯的浩然之氣沖淡了百姓心中對鬼魂的恐懼，也增強了他們對儒學的信仰，教化意義就此而來。

（四）正本清源，理學該批駁

錢穆曾言：“四庫館臣……對程朱宋學，均濫肆漫罵……實是逆探朝廷意志，而為奉迎。”紀昀對儒學的議論或對理學的諷刺，有部分是揣測圣意、奉承皇命而作。

同時，紀昀作為清代乾嘉年間“專門漢學”的代表人物，曾言：“宋儒之學，人人皆可以空談。”［1］6紀昀對理學的抨擊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講學家們崖岸過峻，某公怒斥已定婚約的奴婢：“是淫奔也！于律奸未婚妻者，杖。”是有 “操之已蹙，處之過當”之嫌。他去世時，嘴里喃喃“非我不可”“于禮不可”［1］353，也是報應，是對迂腐理學家的辛辣諷刺。

另有一大夫以“豈敢殺人以漁利”拒絕女子買墮胎藥，女子只能自縊而死。冥官嘆：“宋以來，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者，獨此人也哉？”［1］132當時固持理學之見、不知變通的迂腐行徑不在少數。

與之相反，他提出“圣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1］294”的觀點，從原始儒家務實的傳統出發，從源頭打破儒學在宋明時期形成的僵化迂腐的條框。

紀昀從多方面利用鬼魂教化世人，后人深受影響?！堕單⒉萏霉P記》傳至民國時，陳荻洲居士從中摘錄百篇，題為《紀文達公筆記摘要》，印光大師從《閱微草堂筆記》中提煉出報應不爽的思想，寫下序文：“因果者，出世間圣人，平治天下，度脫眾生之大權也……夫因果者，猶形聲與影響耳。未有有形而無影，有聲而無響者。”這可稱得上是一種文化的嬗變。

二、書寫鬼魂的原因

紀昀利用鬼魂教化世人的原因，主要從四個方面加以闡述。

（一）統治策略

清朝中央集權進一步加強，文人科舉入仕后成為統治階級的“武器”，紀昀也深受其影響：從大環境來講，作者們難以擺脫儒學的羈絆與統治階層思想的控制，將經世致用與維護上層利益視作撰寫通俗小說的目的，紀昀仕途亨通，官至禮部尚書，受中樞朝堂的影響極深；從個人經歷來講，紀昀在編纂《四庫全書》期間，懾于嚴厲的文字獄，遵循了乾隆征書要求：收錄范圍廣泛，突出勸善懲惡的教育功能。這些有助于社會道德觀與價值觀普及的內容，歸根結底還是有助于清政府的統治。

閱歷豐富的紀昀在其晚年創作的《閱微草堂筆記》無疑受到青年經歷的影響，作為一位富有洞察力與社會良心的思想家，他借助鬼魂鞭笞這個病態的社會：揶揄被科舉制度戕害心智的迂腐儒生，譏彈虛偽腐朽的宋明道學家，同情真情實感卻雙雙赴死的小兒愛情……但同時可以看出，他雖用鬼魂之類的聽聞表達對某些社會現象的不滿與憤懣，但在大方向上始終維護封建統治的地位，站在封建士大夫的“救世”立場上，對改良社會提出建議和要求。

（二）百姓認識

儒家對鬼魂的描述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百姓的態度。在《論語·為政》中，孔子談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奔漓胱嫦?，是盡孝的方式之一，其中也潛藏了一些生者自身的欲望，或是祈求祖先庇佑富貴；或是歉疚悔過，乞求鬼魂消解自己的過錯……

在儒家思想的長期影響下，中國民眾對鬼魂極為信仰，同時，鬼神報應思想也制約著人們的精神活動。

自兩漢以來，以“善惡因果”為理論依據的佛教教義傳入中國，逐漸通俗化、本土化，其中有關個人因果的思想與儒道的承負觀相結合，在民眾心中播下了“遠在兒孫近在身”的觀念，尤其是 “因果報應”和“輪回轉世”，作為報應的實施者，鬼魂在人們眼中明察秋毫，有賞善罰惡的權利，因此，人們對鬼魂極為恐懼，在鬼魂面前也顯得渺小與無知。

在幾千年來的文化接受中，鬼魂威懾作用極強，民眾對其的接受程度較高，將教化意義滲透在對鬼魂的描寫中，更便于世人參透其勸喻人生之旨，讓百姓主動行善、樂于行善，既維持了社會基本穩定和諧，也助益于統治者管理廣大民眾。

（三）讀者接受

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對民眾的教化也并非是冰冷僵硬的說教。他通過怪誕的想象，塑造出一系列有人性而非人形的鬼魂形象，讓讀者樂于接受。

從作品來講，鬼魂使讀者既熟悉親近又隱隱不安，滿足了人們的獵奇心理和恐怖訴求，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性；紀昀轉換地獄人間、墓地居室等空間，擴寬了鬼魂的可活動區域，讓讀者感覺其無處不在，仿佛如《中庸》所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妙趣橫生；同時，鬼魂情節的敘述也趨近于日常生活，簡潔精警，鬼魂與人吟詩唱和，歌聲“亮折清圓，凄心動魄”［1］276，與人喝酒閑談，“各道姓名，頗相款洽”［1］177，這些生動而富有人情味兒的故事內容，增強了作品的文學性，達到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統一。

從時代背景來講，清朝百姓隨著商品流通，主體意識不斷加強，但是清代上層社會為了集權，或是利用政策盤剝百姓，或是宣揚儒家思想約束世人。這種上層約束與下層開放沖擊著普通百姓的思想，百姓對圣人之學存其貌而喪其神，他們更愿意摒棄厭煩枯燥的說教，轉而欣賞通俗易懂的世俗情感。

作為乾隆時期的文學領袖，紀昀抓住民眾與鬼魂之間的微妙聯系，創作的《閱微草堂筆記》恰巧適應了這一需求。作品中所具有的習熏與教化作用，對民眾而言，如進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久而與之化矣。雖然全書有“神道設教”的思想，但其中極強的通俗性和娛樂性完全迎合了當時百姓的審美心理，讓讀者在感受愉悅的同時規范自身的德行、人格。

《閱微草堂筆記》在當時社會出現了“屬草未定，為書肆所竊刊”［1］81的現象，可見其可讀性之強、影響力之大。

（四）儒士守正

作為乾隆朝的文學領袖，紀昀在編撰《四庫全書》之際，“講考證之學，所坐之處，典籍環繞如獺祭”，“以文章與天下相馳驟”［1］238。在這樣的文學熏陶之下，在創作時難免會有儒士思想的烙印。

紀昀視《周易》中“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為信條。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提及“然神道設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繩以妄語戒也”［1］68“圣人以神道設教，信有以夫”［1］124。即使有些故事情節簡單，也可因內含教化之語原諒。

除此之外，《閱微草堂筆記》中對鬼魂的描述大多借他人之口述之，紀昀本人不置可否，曾言“幽明之理，不過如斯”［1］314。這種模糊處理意有所指，勸懲或是原因之一。“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儒釋之宗旨雖殊，至其教人為善，則意歸一轍?！保?］25為世人領會“向善”的宗旨，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紀昀承擔起正本清源的使命，以鬼魂為素材，借描寫地獄軍隊管理制度、地獄訴訟制度等，傳播人世間政府的準則，借敘述陰司官員清正廉潔、鬼魂幫婦人驅魔除盜等，傳揚人世間從善積德的美德。

為營造人人向善、較為穩定的社會局面，用鬼魂來勸懲世人，這無疑是儒士紀昀最便利的武器。

三、結束語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閱微草堂筆記》“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紀昀透過極具趣味性的故事，用寓教于樂的方式將道理講得明白透徹，在博得讀者一笑的基礎上傳達自己的教化思想。

從上述分析來看，“大旨要歸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始終是紀昀的中心思想。這些有鬼魂描寫的作品對世人來講，輕松詼諧，便于理解，在傳播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影響世人意識形態的形成，利于鞏固當時統治階級的地位，對后世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