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黃侃書法藝術特點

王 潘

黃侃，湖北省蘄春縣人，1886 年出生于四川成都。原名喬馨，后改名侃，字季剛。黃侃是我國近代頗負盛名的語言文字學家，也是“乾嘉以來小學的集大成者”。他在傳統“小學”的文字、音韻、訓詁等各個領域都卓有建樹，而且在文學、經學、哲學等其他方面也造詣精深。1905 年留學日本，在東京師事章太炎，學習小學、經學，為章氏門下大弟子。辛亥革命后，專事教學，歷任北京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等校教授，并曾于1927 年9月應邀前往沈陽，執教于東北大學［1］。

一、黃侃書法的家學與師承

黃侃的書法，受家學和師承影響較大，行書和楷書主要受其父黃云鵠的影響，篆隸主要受其師章太炎的影響。

黃侃幼承家學，聰穎過人。其父黃云鵠為咸豐癸丑科二甲進士，與張之洞等名流相友善，以學行稱于時，是著名的文學家、經學家。黃云鵠性嗜學，著述甚豐，在金石文字、歷史地理、經學史學等方面都有著述，且多發明。黃侃幼年就受到身為書院院長的父親的嚴格而系統的教育，授以許慎《說文解字》部首。讀書之余，也經常進行對聯和詩文的寫作，黃侃的姐夫陳南蓀也是書香門第，家中藏書十余萬卷，黃侃時時借閱圖書。黃侃天資聰穎，又勤奮有加，所能記誦的典籍甚多，當時就有“神童”之稱。這些，都對幼年的黃侃產生了重要影響。

黃云鵠科舉出身，也擅長書法，又不同流俗。清末碑學盛行，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尊碑篇》中說：“迄于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2］可見這一時期碑學興盛，帖學開始式微。而黃云鵠顯然沒有受到碑學太多的影響，能夠不同于流俗。他的書法依然走傳統帖學的路子，婉轉流麗，不失規矩，出入于歐、趙之間。其行書也秀逸搖曳、含蓄瀟灑，除二王面目外，還可以看出他博學廣取，吸收唐宋人書法特點較多。

黃侃受其父親影響較大，楷書和行書與其父親黃云鵠有很多相似之處。1935 年5 月，黃侃的兩侄孫（高啟、公佑）從家鄉來，帶來兄孫曾佑的信，并皮篋一個，皮篋中多為黃云鵠書法墨跡和著作手稿［3］。可見即使在戰爭年代，黃侃也將其父親的書跡帶在身邊。這不僅是因為對其先父手澤的重視，還是因為他對書法的熱愛。由此也可以窺知，黃侃對其父親的書法是很熟悉的，黃侃書法取法歐、趙，也受其父影響。

師承的因素也對黃侃的書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1905 年，黃侃留學日本，在東京結識了章太炎，并拜在太炎先生門下，學習文字、音韻之學，與其并稱“章黃”。

太炎先生博通經史，在小學上又享有盛名，所以他的書法尤其是篆書，樸茂古雅，為人所稱道。他的孫子章念馳先生說：“（先祖父）書法得益于深厚的小學功底，尤其作篆，不是單純追求字形趣味，而是注重文體符合六書。”［4］黃侃所作篆書也與太炎先生的篆書相似，略無清人習氣，取法即高，字形又準，格調在清人之上。盡管太炎先生動輒揮以篆書，而黃侃則每以行楷書見長，但黃侃的行楷書法度謹嚴，落筆清而健，也頗有太炎先生書法的影子。

太炎先生晚年在蘇州舉辦章氏國學講習會時的受業弟子姚奠中曾經回憶太炎對其的書法教誨說：“學篆要寫《漢碑頭》，學隸要寫《石門頌》，學魏要寫《鄭文公》。字要能放得開，也要能收得住。”［5］黃侃的篆書正是取法《天發神讖碑》和《三體石經》，筆畫纖細，規整而結體對稱，古拙可愛，以秀逸見長，這一點可以說是受太炎先生的影響。

二、黃侃書法風格特點

黃侃的書法藝術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因其主要成就不在書法藝術上，其書法的學習和研究也只是學術之后的余事，更多的作用是傳遞信息，所以實用性更多于藝術性。第二，黃侃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中包含大量的書信、手稿，同時黃侃也有不少篆書作品、行草書作品存在。由于其在寫作時自然真實的心態，使其書法作品在結構和氣韻上表現出一定的藝術風格特征。第三，黃侃學養深厚，在文字學上造詣極為精深，又受其師章太炎的影響，其書法作品存在用楷法書寫篆書的寫法，同時其書法作品中存在大量的異體、變體，加入了古文字字形，充分展示了文字學對其書法的作用。第四，由于其早年在政治的影響和學術上的成就，又身為章門大弟子，交際甚廣，在當時名氣很大，字因人貴，求字者亦多，對其書法的流傳有著積極的影響。

（一）黃侃書法的實用性與藝術性

黃侃作為一代國學大師，于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可謂苦心孤詣，雖不以善書名世，但在書法上也用功頗勤。黃侃存世書作，書體和形式都很全面。在書體上，有小楷、大楷、行書、隸書、篆書等，在形式上，有扇面、條幅、橫幅、對聯、臨作、手札、便簽、批注、文稿等。

除了大尺幅的書法作品和書信，黃侃的書跡主要保存在其所批注的典籍上。黃侃學識淵博，詩文精邃，而對于著作的態度卻極為嚴謹。他原計劃“年五十當著紙筆矣”，詎料天不假年，年僅四十九歲即溘然長逝。因此，黃侃生前沒有撰成什么宏篇巨制，可是黃侃“為學務精習”，生平批校、圈點的古籍卻甚多。他的學生劉博平回憶說：“先生精力絕人，平居覃思極研，寸昝為寶……凡經繹之籍，校勘句讀，丹墨交橫，符識分別。自箋細字，密如蟻陣。至于經史小學諸要籍，校讀有十余周不已者。”［6］章太炎也說他：“有所得，輒箋識其端，朱墨重沓，或涂剟至不可識。”［7］其批校的書，今天能見到的有數十種，如手批大徐本《說文解字》、手批《廣韻》、手批《爾雅郝疏》，皆蠅頭小學，朱墨燦然，有數百萬言之多。這些經黃侃親手批校的書，學術價值極高，又很多書經多次批注，批語累累，保存了大量的書跡。因為這些批注本著實用的態度，是不經意間的書寫，書寫時是一種自然的心態，具有草稿的性質。這些書跡，用筆純熟流利，氣韻貫通，有時又間雜古文字，章法奇崛，又能達到一種自然和諧的狀態。這些隨手所作的書法，亂頭粗服，逸筆草草，但是沉著頓挫處甚有奇趣，與其同門中以書名世的錢玄同、汪東相比，也是絲毫不減風流，這正是“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耳”的書寫狀態。

（二）黃侃書法藝術風格特征

從黃侃書法上看，他受其父書法影響，以歐陽詢、趙孟頫為本，六體皆能，并上溯魏晉，《黃侃日記》中曾提道：“照寫《閣帖》中漢章帝、晉宣帝、張芝、皇象、索靖、蔡琰等草書，及所稱古法帖二條。”［8］此外，黃侃還臨習過《曹娥碑》《焦山瘞鶴銘》《瑯琊殘碑》《袁安碑》《嵩陽三闕》等。后《流沙墜簡》出，黃侃定居南京時，每日必臨一通，《黃侃日記》：“四日庚寅出伏（八月十八日禮拜六）晴熱，臨漢簡一紙。”［9］此外，黃侃還對《天發神讖碑》臨摹不輟，并給章太炎寫信索購佳拓。今存黃侃書跡中，多有《天發神讖碑》筆意的作品，如為徐行可所藏《王守仁行書手卷》題的引首《陽明手跡》，尖筆懸針，劍拔弩張，即為《天發神讖碑》筆法出之。

黃侃的篆書除了受傳統小篆系統的影響，如秦碑漢篆、漢金文、《新莽嘉量銘》等，以及李陽冰、徐鉉“玉箸篆”等的影響，受《說文解字》“古文”，如《三體石經》《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中的篆書影響也較大，這與黃侃精通《說文解字》有關。黃侃于《說文解字》用功甚為精勤，批校數十遍，勾摹字形，校正訛誤，黃侃《手批說文》中就抄錄了很多“古文”字形。回視黃侃篆書作品，字形修長，豎線引筆向下，末尾尖銳，筆畫纖細，規整而結體對稱，古拙可愛，以秀逸見長。可以說，黃侃的篆書在字形上有較多漢代金文的影子，而在用筆上，受《天發神讖碑》和“古文”影響較大。

與此同時，黃侃還下臨唐宋諸家，比如行楷得力于歐、趙，體勢縱長，筆力勁健，以傳統深厚、秀雅多姿見長。其行書筆墨瘦勁清逸，解字嚴謹，筆法熟練，正而不拘。其隸書多臨漢隸，偶亦吸取后世之桂馥、伊秉綬的筆意，瘦勁古樸，體方筆圓。故其隸書既有漢隸之整肅謹嚴，又有清代隸書大家的圓融飄動。黃侃于前代書法無所不臨，奠定了博取眾家之長，而變化今古，自成一家的基礎。又能師古不泥，隨性使然，無意苛求精謹，自有灑脫之趣。他的行書學帖而參碑意，所作凝重樸茂，以拙為妍，有別于翰苑館閣體干祿書之流，書風老成矜嚴，有儒者氣息。楊守敬《學書邇言》中說：“（作書）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二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10］這種書卷氣就遠遠勝過一般的社會書家了。

比如黃侃此幅行草作品線條生辣凝勁，結體方折奇崛，落筆則單刀直入，收筆則鋒芒畢露，時而也會有章草書中的波磔（黃侃對章草書《急就章》做過研究，曾編有《急就章編畫》一書［11］），雖行貫氣足，但給人一種躁動不安之態。從這幅作品看，黃侃的行書除了受章草的影響外，還受到明代書風的影響。

黃侃曾云：“余雖略諳書法，而無常功。又舉世習怪奇，余獨慕歐、趙，故不肯為人作書。每見促迫，為作壽聯、堂障，心甚厭之，亦聊以解嘲，非罵世也。”［12］章太炎推許其書法云：“楷法精致，在王、歐門廡之中，不入清代書家窠臼。猶可想先輩風流，敬葆錄之。”［13］黃侃的書法用筆直率而精妙，結字行氣章法溫蘊，與流俗迥異，碑帖相參，得力于碑者多，而以帖法出之。黃侃的書法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平易灑脫，得心應手，行于簡澹，成若天然。有不同于時俗的風神面目，絕無矜持與做作，格調清新，意味雋永。又因其學富，胸羅萬有，一代學者之風，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

（三）黃侃學養對書法的影響

黃侃的學養對其書法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文字學對其書法的影響上。

黃侃在治古文字學方面主要用“翻、鈔、點、校、臨”這五種基本方法，而臨古文字使黃侃對篆書體系的古文字的掌握極為精熟，字形準確，音義俱明，自然勝過一般社會書家。黃侃在幾十年的治學生涯中非常重視《說文解字》一書。他把治《說文解字》看作是治小學的門徑、訓詁學的淵藪，認為形聲訓詁之學莫備于《說文解字》。不明《說文解字》，不足以通古文［14］。因此他竭一生之精力對《說文解字》做了深入的研究。

他篆書作品中有明顯的“古文”的結體和用筆特征，主要借鑒漢金文、《天發神讖碑》《三體石經》《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等篆書面貌，并因治學的需要而對這些篆書進行研究，進而為自己所用。

黃侃也很重視金文和甲骨文，這點與章太炎有所不同。章太炎對甲骨文始終報以懷疑的態度，而黃侃能拋卻師門偏見，對甲骨文也有所研究，并搜集材料，用甲骨文和金文對《說文解字》字形進行校正。因黃侃時常征引甲骨文和金文字形，所以黃侃的篆書取法較章太炎更為廣泛。據統計，僅在《黃侃日記》中有記載的其認識和利用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的地方就達79 處之多，其手批《說文解字》中引用到的甲骨文和金文也達148 處。由此可見黃侃對古文字的認知和熟悉程度。

黃侃的篆字以許慎《說文解字》為依據，點畫的增減、偏旁的去留都非常講究，絕不茍著筆墨，寫小篆時又絕不夾入古文、籀文的字形，十分純粹。“前修未密，后出轉精”，黃侃篆書的古趣渾厚，稚拙蒼雄，自有一般書家所不能及的深刻理由，就是在其學養的深厚以及對古文字的精通。其篆書骨力蒼勁，筆筆入紙，字體喜作狹長形，古意盎然，勁秀可喜。尤其在結字上，中宮收緊而不覺悶塞，圓轉流走又能精神內蓄，下筆藏鋒，收筆回鋒，“藏頭護尾，力在其中”。

三、結束語

黃侃首先是一個學者，其次是一個書法家。通過對黃侃的書法進行分析，可以看到黃侃在書法自有其個人面目和特點，在篆書方面，融入金文筆意和“古文”筆法，舒朗瘦勁；在行草書方面，出入歐、趙，不入清人窠臼，而有自家面貌，其手稿書風也是值得我們去學習的。但黃侃對書法的理解更多的是站在文化的角度，并沒有過多專注于書法本身，這也是其書法風格形成的原因，也是其不足的原因。

其書法藝術有值得我們去學習的方面，但不能因此而夸大其書法的成就。一個書法家應該是學養和功力兼具的，如果僅僅有功力，而缺乏學術修養是很難成為書法家的，最多只能成為一個書匠。反之，有很好的學養，但在功力上表現不足的則可列為善書者，因為這些人具有很高的學術底蘊，且思想境界很高，對于書法只是余事，寫出的作品往往一任自然，不計工拙，學者的書卷之氣和學養情懷躍然紙上，有些作品更是妙趣橫生。加上學術地位，往往受人敬仰，其字因人而貴，被人們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