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文學創作與湖湘文化精神

劉 洋

法國哲學家丹納在著作《藝術哲學》中指出“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1］。作家生活的地理環境、風俗習慣、時代精神都將潛移默化地影響作家的文化心理，并通過他們的性格、心理以及文學創作反映出來。湖湘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沈從文的家世及個人與湖湘文化及現實政治有著密切聯系，在其身上及作品創作中體現了湖湘文化的深刻影響。

一、獨立自主的執著追求與堅忍頑強的人格精神

湖南東、西、南三面環山，峰巒疊嶂，雖號稱“魚米之鄉”，但就整體而言，生存條件是比較艱難的，尤其是湘西地區多高山、交通不便，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資源比較匱乏。“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的貧瘠讓湖南人更加勤奮、耐勞、簡樸，艱難的生存環境孕育出了湖南民眾堅強勇敢和堅忍頑強的人格精神。

沈從文在湘西參軍，原本他可以按照大多數鄉紳的人生軌跡生活，“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的商人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2］。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余波影響到達湘西這片古老的土地后，沈從文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尤其在經歷了一場大病初愈以及好友陸弢的淹死后，沈從文終于決定：“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3］從文字中，我們感受到沈從文強健的生命意識，而這正是源于湖湘文化精神——不屈不撓、堅忍頑強。

帶著從軍需處領到的二十七塊錢，沈從文孤身來到北京。他想要獲得大學正式學生身份，但“旁聽有份、入學無門”，與此同時他還面臨生活的窘境，住在酉西會館，每天早上吃三兩個饅頭、一點咸菜，開始了在北京后的第一階段自學。完全沒有經濟來源，生活極度困窘，沈從文就這樣艱難地度過了兩年半的時間。原本沈從文可以求助姨父的哥哥——當時在北京香山辦慈幼院的熊希齡，但他沒有。1927 年，沈從文在詩歌《給璇若》中透露了他內心的想法：拒絕熊希齡的“施恩”，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1980 年，當他回答美國學者金介甫的問題“為什么1922 年來北京？”時，他回答說“我想獨立”。在后來的政治斗爭中，他依舊保持了人格獨立。文學創作之初，沈從文曾向《晨報副鐫》投寄十數篇文章，但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盡管在北京一再碰壁，沈從文卻從未放棄。他忍受著孤獨與寂寞，在忍苦耐勞中慢慢求得進展。“這個‘鄉下人’，雖溫良柔弱在外，卻頑強倔強于內。”在后來的文學創作過程中，沈從文始終保持獨立，與政治集團始終保持距離。沈從文不向命運妥協，敢于向命運抗爭，湖湘子弟的倔強、頑強在他身上得以充分展現，體現出鮮明的湖湘人格精神特征。

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也充分體現出湖湘人格精神特點。沈從文的創作客觀、冷靜，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敘述湘西社會的種種現象，他書寫著湘西民眾在苦難中堅韌不拔的抗爭。《箱子巖》贊美了鄉民對自然不妥協，努力改變歷史、創造歷史，“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的精神。《五個軍官和一個煤礦工人》描寫了礦工與統治者抗爭的壯舉。沈從文“崇拜朝氣，喜歡自由，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虎雛》《虎雛再遇記》中虎雛身上有著一種自然、粗獷的品質，作者贊頌了虎雛身上的原始生命力。《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寫了一位七十七歲老纖夫，他“牙齒已脫，白須滿腮”，為了一百錢與船上三個水手講生意、對罵，但當小船開出后，他“不再堅持拿一分錢，卻趕忙從大石上一躍而下，自動把背后纖板上短繩，縛定了小船的竹纜，躬著腰向前走去了”“人快到八十了，對于生存還那么努力執著”［4］，老水手的身上展現的是生命的雄強。《沅陵的人》中寫了沅陵的勞動婦女，她們在車站邊挑、抬，修公路、擺弄渡船，在街邊買菜、開鋪子、賣米、做銀匠，“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勞役，在這地方統由女子來做”，她們扛起了整個家庭生活的重擔。《漁》這部作品描述了古時近乎恐怖的復仇場景，沈從文卻將這種恐怖寫得從容自然，展現了復仇的原始張力與魅力，展露了人性的剛健。《雪晴》《黑夜》《赤魔》《早上——一堆土和一個兵》等作品更是張揚了生命的崇高與壯烈。沈從文用客觀的立場傳達出湖湘子弟不斷抗爭的精神，湖湘文化中的不服輸、堅韌、勇敢、不屈不撓的精神在沈從文及其作品中得到充分的詮釋。

二、關注社會現實的創作與經世致用的價值取向

《歡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中曾評價說：“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這里所說的“湖南人底精神”，實際上就是指湖南人，尤其是湖南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使命感，以及深厚的憂患意識。湖湘文化繼承并發揚了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文化精神。宋代，隨著湖湘學派的創立，經世致用的價值取向正式形成，并不斷被發揚光大。

湖湘文化孕育了湘軍之興。1902 年，沈從文出生在湖南湘西一個軍人世家，祖父沈宏富為湘軍高級將領，父親沈宗嗣年輕時投身清軍，沈從文14 歲投身行伍。沈從文的成長與創作深受湖湘文化的濡染，湖湘文化經世致用精神在他身上及其作品中得到生動呈現。有學者曾指出，“沈從文對于湘西現狀的反思和憂慮使得他最終出走北京，這種情緒顯然是受到了湖湘文化中的‘經世致用’的思想影響”［5］。沈從文在部隊的五年見到了社會的腐敗、黑暗，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后，他終于決定離開部隊、離開湘西，“我想來讀點書，半工半讀，讀好書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么下去實在要不得”［6］。報著為國家、為社會出一份力的想法，沈從文跨出了他生命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他走出了鄉村，走進了中國新文學的歷史洪流。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國家危難，人民生活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沈從文想用手中的筆去關注現實，重造一個理想的社會。“以為社會必須重造，這工作得由文學重造起始。”［7］沈從文對現實和政治保持冷靜、客觀的關注，但作家的使命感讓他感到社會責任重大，他希望用文學去重造國民靈魂。凌宇分析沈從文的人生選擇時說：“他后來的厭官從文，終不過是中國人那種‘兼濟天下’的心理模式換了一個方向而已。”［8］

沈從文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卑微小人物，用小人物的命運詮釋時代與命運，將個人的悲劇與民族社會的悲劇相統一。他寫船夫、妓女、長工、寡婦等社會底層人民，寫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愛恨糾纏。《柏子》《丈夫》《貴生》等作品都是以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為主角。《柏子》講述了一個叫柏子的年輕水手在船停了岸的當晚，來到河街小樓跟熟識的妓女廝混，花光了一個月辛苦“板帶錢”。小說表面上看寫的是一個水手與妓女廝混的故事，但在故事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普通勞動者生活的艱辛。柏子是辰河流域眾多水手中的一份子，他年輕、有力氣、懂水性、能吃苦，在船上辛苦勞作，卻不能娶妻生子過上正常的生活，他只能將自己的剩余精力和攢下的辛苦錢花在河街小樓妓女身上，尋求一時的快活，這種生活是畸形、墮落的，但在無數個柏子看來卻是正常合理的，他們已經習慣于這種非正常的生活。《丈夫》則敘述了湘西農村一位年輕的丈夫來到花船尋找自己的妻子，在短短兩天的時間里遭遇了種種難堪和屈辱后，經歷了由麻木、隱忍到憤怒，最終毅然決然帶著妻子返回家鄉。小說《貴生》中的主人公貴生同樣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靠自己的雙手過著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喜歡雜貨鋪老板的女兒金鳳，雜貨鋪父女也對貴生有意。但就在貴生積極籌備成親禮物時，金鳳被他的東家五爺——一個賭鬼抬走了，目的僅是找一個“原湯貨”沖一沖總是輸錢的壞運氣。盡管金鳳的父親也曾對貴生有好感，但一聽說能攀附東家，就立即丟掉了貴生。小說結尾處，在東家與金鳳成親的晚上，貴生一把火點燃了雜貨鋪和自家的房屋。

除了在作品中關注小人物的生命存在狀態，沈從文還深入追尋湘西社會的弊病及其成因。湘西地區少數民族聚居，但因為地域環境及長期的民族歧視政策導致其閉塞與落后，民族矛盾、軍閥混戰成為湘西地區動蕩不安和野蠻殺戮的重要原因。在《湘行散記》這部散文集中，沈從文描寫了反動統治者殺害革命黨人的殘忍行徑。湘西，這個昔日美好和諧的鄉村世界在嚴酷的政治現實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種改變讓人悲憤，同樣在這部散文集中敘述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的生活狀態，他們在社會底層掙扎并不斷走向墮落。《清鄉所見》《懷化鎮》中則直接描寫了統治者屠殺和處決民眾的行徑，《辰溪的煤》描寫了礦工們艱苦勞作的悲慘命運，他們是“到地獄討生活的人”，作品中敘述了一個叫向大成的礦工苦難的家史。這些生活在底層的窮苦人民，他們頑強地生活，沈從文冷靜、從容地講述著湘西社會中的人和事，沈從文通過文學將中國社會黑暗現實揭示出來。沈從文通過展現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思考中華民族重鑄靈魂的問題。沈從文對湘西世界在現代化過程中不斷異化所表現出的深深的擔憂，顯示出他對湘西及整個中華民族深沉的愛以及與之做出的積極努力。

三、游俠者精神與崇尚道義的文化傳統

湖南著名教育家楊昌濟說：“近夕革命運動，湘人靡役不從，舍身殉國，前仆后繼，固由山國之人氣質剛勁，實亦學風所播，志士朋興。”［9］這里的“學風”，指崇尚道義的文化傳統。這種崇尚道義的文化傳統在湘西演化成一種“游俠者精神”。沈從文自幼生長在文化遺風甚濃的湘西，他重視弘揚游俠精神，認為“游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10］。游俠者“重在為友報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11］。像傳統的游俠一樣，湘西男子尊重尊嚴、忠誠、義氣的嚴格道德戒律和特殊行為規范。他們在故鄉很謙恭，但在戰斗中卻很勇敢。他們賭博卻從不欺騙，輸了錢也不懊惱。如果他們違反了這些規則，就自斷手腳來懲罰自己。

這種“游俠者精神”在沈從文本人身上也有顯著體現。《記胡也頻》《記丁玲》的寫作就充滿了俠氣。1931 年，胡也頻被捕后，沈從文積極設法營救，在胡也頻遇害后，他冒著風險護送丁玲母子回常德。回到北京，沈從文寫下了《記胡也頻》。1933 年丁玲被捕后，在那樣危險的形勢下，他又不顧個人安危設法營救，在丁玲被捕11 天后，奮筆疾書，寫下了《丁玲女士被捕》一文，向大眾控訴國民黨逮捕、屠殺進步作家的不恥行徑，后又寫下《丁玲女士失蹤》。同年7 月，沈從文寫下長篇回憶文字《記丁玲女士》，1934 年結集為《記丁玲》。在當時惡劣的環境中，沈從文寫下了如此情深誼重的文字，我們能感受到這位來自湘西文人身上的俠氣。“這俠氣源自友情，源自他的人生觀念中對正義、對友情的態度。”［12］他身上的這種俠氣就源自家鄉的熏陶，家鄉崇武尚俠的傳統，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中都浸潤著游俠精神，他筆下的鳳凰人皆勇武好斗。如《虎雛》《虎雛再遇記》中的主人公虎雛，童年時“就用石頭砸壞了一個比他大五歲的敵人”，十八歲時“就親手放翻了六個敵人”。在大都市，他不服“教化”，殺死一個警察逃回湘西去。《鳳子》《漁》等小說中則寫了鮮血淋漓的“械斗”。這些作品里的尚武傾向都包含著游俠精神。司馬遷時代漢地的俠士以身賦死，多出于道義原因，而湘西俠士的以武犯禁，有歷史上民族爭斗的原因，更多的則是因為“個人的浪漫情緒與歷史的宗教情緒結合為一”［13］。游俠精神，就成為人生命極度張揚的一個標志。沈從文常常用“虎雛”“獅子”“豹子”比擬男主人公，實際上這是突出了人的力量，突出了人體魄的健壯、勇武。

孩提時代的沈從文就非常敬佩那些勇敢者，田三怒被沈從文稱為當地“最后一個游俠者”，是沈從文心目中游俠的典范。抗戰時，湘西士兵英勇參加戰斗，沈從文驕傲地說：“這才像個湖南人! 才像個鎮筸人！”［14］言語中充滿敬意，他贊美家鄉人的俠氣：“同鄉的性情，本質上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不畏強暴，仗義而能濟人之急，具英雄本色，且以得人敬重為榮。”［14］對于湘西俠氣，沈從文有著清醒的認識，雖然他是一個文人，但在他身上卻并不乏俠氣，帶著這份俠氣，他創作出了如《虎雛》《鳳子》《記胡也頻》《記丁玲》這樣樸素卻感人的作品。

“一個人一出生就必然置身于特有的文化傳統和氣氛中，特定的文化環境塑造出一個特定的個體。”［15］沈從文出生在湖湘文化浸潤的土地，無論是其人格精神還是作品思想內涵，都受到湖湘文化精神的深刻影響。沈從文不僅很好地繼承了湖湘文化精神傳統，還對其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為中國現代文學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