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作家社會活動軌跡與非虛構文學中的返鄉“艱難”
——以梁鴻、黃燈為例

許 晴

以梁鴻的《中國在梁莊》、黃燈的《大地上的親人》等為代表的返鄉書寫是非虛構文學中引發熱議的重要類型。所謂“返鄉書寫”，指的是在城“農二代”利用假期等契機返回自己家鄉，以“非虛構”的形式（如散文、筆記、日記等）對鄉村現狀進行觀察思考，并通過各類傳媒手段而引起一定關注的寫作實踐①潘家恩：《城鄉困境的癥候與反思——以近年來的“返鄉書寫”為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 年第1 期。。2013 年，梁鴻寫下《艱難的“重返”》一文，并將其附于重印版《中國在梁莊》之后。作家以“梁莊女兒”的身份重返家鄉，與鄉土和親人有密切的情感聯結；以知識分子的身份重返鄉村，則習慣用審視性的眼光看待鄉村，又為無力解決鄉村困境產生負罪感。這種復雜的情感普遍存在于非虛構類的返鄉書寫之中，增加了非虛構文本的內在張力。

一、農村教育體制與作家文化資本的獲得

布爾迪厄把資本概念擴展到所有的權力形式，劃分出四種普遍的資本類型：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符號資本。布氏認為，“文化資本正在變成越來越重要的新的社會分層的基礎”②（美）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第88-89、227 頁。，它以三種不同狀態存在：其一是指“一套培育而成的傾向，這種傾向被個體通過社會化而加以內化，并構成了欣賞與理解的框架”③（美）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第88-89、227 頁。；其二文化資本以一種涉及客體的客觀化形式存在，比如書籍、藝術品、科學儀器對人們提出了專門化的文化能力要求；其三則是指以機構化形式存在的教育文憑制度。梁鴻、黃燈等作家之所以能進行返鄉書寫離不開自身文化資本的支持，這既包括成長于鄉村、求學于高校、生活于城市這一人生經歷所形成的欣賞與理解的框架，也包括接受學院化訓練形成的寫作能力，以及獲取文憑過程中養成的綜合能力。

梁鴻、黃燈作為改革開放后教育體制的受益者，通過讀書、考試脫農離鄉，在大城市安家，完成了從鄉村女孩、大學生到學院知識分子的社會身份轉變。黃燈在《大地上的親人》里不止一次提到教育對農村孩子成長的重要性：“在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考上中專或者大學，是農村人實現階層流動的最佳通道，他們對讀書寄寓著宗教般的執著和熱望。”④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梁鴻、黃燈等“農裔”知識分子出生于20 世紀70 年代，20 世紀90 年代進入大學學習，憑借個人努力獲得文憑和教職，積累了豐厚的文化資本，躍升為城市中產階級。劉卓認為，“非虛構”的寫作動力來自那個新生成中的、具有行動能力（包括書寫能力）的階層，即中產階級⑤劉卓：《“非虛構”寫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藝理論與批判》2018 年第1 期。。可以說，梁鴻、黃燈等一批農村知識分子憑借教育政策改變了自身命運，不僅見證了中國社會現代轉型過程中城市與鄉村的急劇變化，還擁有深厚的文化資本支持他們寫作和表達。

從農村教育的縱向維度來看，《中國在梁莊》和《大地上的親人》提供了農村孩子接受教育的不同人生樣本，反映了農村教育氛圍變化導致文化資本難以習得的困境。20 世紀90 年代后，在市場化、城市化推動下，鄉村人口流失，留守化、空心化變成常態，鄉村教育萎縮、留守兒童缺乏監管、學生輟學打工成為顯著的農村問題。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衡則增大了農村學子打破壁壘的困難度。“對比城市普通家庭孩子獲得的關愛和良好教育，不可否認，另一種看不見的差距，已經將城鄉分野的鴻溝越拉越深”⑥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文憑與知識能力的獲得，經由家庭教育緩慢傳給后代。黃燈的父親是鄉鎮教師，梁鴻的父親是村里的“活字典”，兩位作家能夠在父輩的熏陶下潛移默化地從家庭當中承襲文化資本。而考慮到投資教育的回報與收益，普通農民往往更傾向于擁有能夠快速改善家庭條件的變現能力，這是導致農村學生輟學打工的重要原因。20 世紀90 年代末，大學并軌招生，大學收費制度改革增加了普通家庭子女進入高等教育院校學習的經濟成本。“一個孩子對于教育與職業的雄心與期待是父母與其他相關群體的教育經驗與文化生活的產物”，正是經濟發展對鄉村傳統價值的沖擊，影響了農村孩子對于自身教育成就的希冀，“進城”的社會流動受阻、“留城”的風險代價加大，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農村學子面臨著日漸逼仄的上升空間和難以突圍的生存場景。

二、“在場”與“親歷”：作家社會資本的積累

2011 年，《人民文學》提出名為“人民大地·行動者”的非虛構寫作計劃，呼吁作家“走出書齋，走向吾土吾民，走向這個時代無限豐富的民眾生活，從中獲得靈感和力量”，強調用“行動”發現“真實”，用“在場”代替“虛構”。《中國在梁莊》和《大地上的親人》等基于個人經驗的返鄉書寫體現了非虛構文學的親歷性、行動性、田野性。以“在場”的方式獲取材料、將“親歷”的經驗融入文學表達是作家獲得非虛構寫作素材的途徑之一，作家所能接觸到的熟人網絡這類社會資本不容忽視。

梁鴻和黃燈兩人都成長于鄉村，經驗的“在場”讓她們對鄉村有歸屬感和親近感。但作家久居城市，面對鄉村不可避免地帶有城市化的前視野。“在進入城市文化圈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鄉村文化的真實狀態。也只有當他們重返‘精神故鄉’時，才能在兩種文明的反差和落差中找到其描寫的視點。”①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第31 頁。返鄉的艱難不僅在于作家潛意識里城市與鄉村的對比，還有“記憶鄉村”與“現實鄉村”的對比。梁鴻眼中的梁莊“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廢墟統治，顯示著它內在的荒涼、頹敗與疲憊”②梁鴻：《中國在梁莊》，臺海出版社，2016，第11、15、29 頁。；黃燈筆下的鄉村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是衰落的，“農村已經缺乏一種恒定而又被認可的價值觀念，消費主義、功利主義伴隨社會的流動和新技術的來臨，早已從根子上完成了對農村的攻城掠寨，斷裂而又無法修復的價值觀念，使得更多的村莊只能成為城市的附庸”③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作家洞見了農村衰敗背后深層的精神問題，這一問題的發現是以目前高速發展的城市和以往樸素熱鬧的鄉村為參照的，作家所擁有的鄉村經驗是過去式的，看待鄉村的眼光又是城市化了的。

“70 后”的少年時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農村經濟經歷了短暫的繁榮，農民的生活得到改善，農民的精神品質和主體地位得以提高。項靜曾總結，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文學中，20 世紀80 年代的農村帶有黃金時代的色澤。當20 世紀90 年代中國農村社會發生巨大轉折時，梁鴻、黃燈等“農裔”知識分子處于求學和求職時期，從鄉入城的中產階級前身們也處于奮斗積蓄時期。凋敝落后的“鄉衰”敘事實際顯示出文學敘述與現實之間的錯位④項靜：《村莊里的中國：城鄉二元化結構中的“返鄉”文學——以近年人文學者的非虛構寫作為例》，《南方文壇》2016 年第4 期。。“70 后”一代作家以自我生命的同步性見證了中國從政治、經濟到文化、思想的全方位變革，先天性地擁有了言說“當代中國”的敘事資源。《人民文學》發起非虛構寫作計劃之時，這批知識分子處于事業穩定、思想成熟的階段，結合“在場”的生活體驗和社會經歷，梁鴻、黃燈等人恰有知識的積累和書寫的能力，能夠寫出現代化進程中農村的變化和隱痛，贏得同時代具備鄉村背景的知識分子乃至廣大讀者的共鳴。

王暉認為，見證與寫實的結合使非虛構文學的“非虛構性”得以充分實現，其中“見證”指的是類似田野調查式的第一手材料的獲取，強調創作主體的“在場”⑤王暉：《別樣的在場與書寫——論近年女性非虛構文學寫作》，《文學評論》2015 年第5 期。。作家能以“在場”的方式對描寫對象進行采訪、觀察、記錄，得益于作家本人及家庭所積累的社會資本。梁鴻和黃燈的返鄉書寫都有從熟人寫起的特點：黃燈描寫豐三村、鳳形村、隘口村三地的親人及其生活經歷；梁鴻在《中國在梁莊》中講述了王家少年、芝嬸、五奶奶、毅志、菊秀、清立、老支書等人的故事，《出梁莊記》更是關聯到以“扯秧子”形式出去務工、散落全國的梁莊人。如此龐大的人際網絡能夠運作，除了傳統鄉村與生俱來的宗族意識和親屬關系外，“話事人”角色是不容忽視的一點。兩位作者的父親通常起到溝通作家與描寫對象的橋梁作用，是連接作家與村人最堅實的紐帶。梁光正是村里的“活字典”，“對村莊的歷史，對三輩以前的村民結構、去向、性格、婚姻、情感都清清楚楚，如數家珍”⑥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黃燈的父親對內是家族中的“話事人”，對外是執教四十余載的鄉鎮教師，還擔任過校長。在農村基層組織削弱但公共事務尚需處理的情況下，兩位父親可謂農村的文化人和主事人。由父輩維系的鄉村親屬網絡是作家及家庭積累的社會資本，也是非虛構寫作的資源，為訪談、觀察、寫作提供了人際關系網絡。

三、艱難的重返：雙重身份下情與知的矛盾

《中國在梁莊》和《大地上的親人》中作者對于鄉村和親人既親近又隔膜的復雜情感，源于“農村女兒”與“返鄉知識分子”雙重身份的拉扯。鄉村是來處，卻不是歸途。從功利的角度來看，農村既是原鄉，也是寫作對象，作者“在場”的經歷和社會資本是非虛構寫作的絕佳資源。作家對鄉村的敘述不免有進入文學場斗爭的考量，不免要使用符合知識精英的話語體系。從情感方面來看，鄉村是鄉愁的寄托，是生長的土地，也是親人生活的家園。作者對于鄉土大地帶有依戀之情，無法輕易割斷與家鄉的種種聯系。當作者開始敘述之后，自動進入啟蒙視角，悲憫于農民粗糙的生活狀態，將農民視為需要被拯救的對象。因而，兩位作家在反思中都表現出一種無力感、愧疚感、負罪感。

作為家族內部的高學歷獲得者，知識分子的成長隱喻了一種逃離鄉村的路徑。“我終將離梁莊而去”背后更深層的原因是現代教育的“去鄉土化”性質以及農村知識分子的“離鄉化”問題。隨著現代化的不斷深入和推進，“去鄉土化”的現代教育“引起的單向流動與社會分層導致知識青年難以重返農村”①宋佳儀，潘家恩：《“重返”為何艱難？——論梁鴻返鄉書寫中的內在張力》，《南方文壇》2020 年第5 期。。作為家族里的高學歷者，黃燈和梁鴻已然是“異鄉人”，教育、語言、日常物質生存環境的“去鄉土化”特征以及自身所攜帶的城市視角讓她們感到融入的困難、書寫的困難。

一方面“我”與梁莊的生活、梁莊的人物有情感上的親近；另一方面這些人物及其生活只是寫作的素材，“我”以旁觀者的眼光審視、打量他們的生存狀態，是殘忍的。正如黃燈所說：“當我對親人的命運進行鋪陳時，書寫本身就意味著殘酷剝離我與出生地的血肉聯系。”②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梁鴻對鄉村新事物的描寫則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觀感，比如在初回梁莊的路上，以她之眼看高速公路“猶如一道巨大的傷疤，在原野的陽光下，散發出強烈的柏油味和金屬味”③梁鴻：《中國在梁莊》，臺海出版社，2016，第29、15、11 頁。。難道“柏油味”“金屬味”是不“鄉村”的嗎？更大的可能性是這種工業化的產物不“鄉愁”，不符合作家的“鄉村想象”。高速公路又為何是大地的“傷疤”呢？由高速公路帶來的交通便捷、生活便利被作者的視野隱藏了，“梁鴻對鄉村的想象有著強烈的自然情感的支撐，但大地在梁鴻筆下卻是風景化的”④鄧小燕：《梁鴻論——知識分子返鄉書寫癥候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 年第10 期。。鄉村生活的缺失、鄉村經驗的匱乏讓作家容易沉湎于懷鄉情緒，將鄉土世界景觀化、問題化，無法觸及鄉村的真實面貌。

隨著市場經濟的入侵，鄉村傳統價值遭受沖擊。農村“空心化”不僅指青壯年勞動力流失帶來的人口減少，更是精神和價值上的落空、生機和活力的衰頹。現實中“物質上的優勢，疊加價值觀的虛空，反而強化了他們性格上的冒險、虛榮，令他們更快投向了消費、享樂和投機主義的懷抱。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村莊面臨的最大挑戰，不是生活的貧困，而是敗壞的社會風氣帶來精神上的絕望和無奈”⑤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作家在描述鄉村的同時，村人也審視作家，他們以收入水平衡量教育的回報率，導致短時間之內很難產生對投資教育的認同。對于奔波于生活的人而言，人生短暫，時代洪流中的機遇和意外不由自己控制，他們沒有理想的高度，也來不及思考生活的深度，只能暫時地把握住炫目的物欲享受，沉迷感官刺激的瞬間。鄉村是“精神故土”的象征，“我”終將離梁莊而去，終將無家可歸。鄉土社會長期積淀下的文化倫理、價值觀念及生活方式正在消逝，文化、教育、生態等問題日漸浮現。鄉村舊有價值倫理失落，新的價值觀念又尚未深入人心。返鄉書寫正是通過對這一中國農村普遍現狀的揭示，引發社會對鄉村文化價值重塑的關注。

四、結束語

結合梁鴻和黃燈的社會活動軌跡來看，返鄉的“艱難”來源于作家進入農村場域時沖突的身份，表現為個人情感和知識系統之間的矛盾。梁鴻和黃燈都意識到知識分子的個人眼光不能窮盡鄉村的復雜性，反而忽視和剝奪了中國鄉村普通生命的內在敞開性以及每一個農民的主體性。鄉村有其內在的支撐力，不是一個完全需要被拯救的對象。但當進城較早的“農裔”知識分子在城中獲得了相對的生活時，“返鄉”意味著他們將直面仍舊生活在農村“大地上的親人”和“梁莊”的鄉親們，以及當下農村的整體性困境。返鄉書寫正是知識分子對于鄉村愧疚、自責、感傷等復雜情感的文化表達。

事實上，懷舊式的追憶、帶有優越感的俯視、田園牧歌式的浪漫想象以及悲憫式的啟蒙眼光都無法觸及農村現實。只有直面農村問題，重新審視城鄉關系，真正尊重農民主體性，辯證看待城市和鄉村的問題，才能為鄉村發展提供新的可能性，促成更多鄉村建設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