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雋

李秀麗正在練字
在快手,程杰是一位專門教成年人拼音識字的主播,粉絲數超過20萬。每天晚上8點,程杰的直播間便開始熱鬧起來。
50 歲的李秀麗每天都會準時進入直播間,她目前在河南省駐馬店市確山縣務農,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上拼音識字直播課。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李秀麗因為識字不多遭遇過許多坎坷,有時甚至寸步難行。據程杰在上課時了解到,還有很多學員也有李秀麗類似的遭遇。他們的故事深深觸動了程杰,她意識到不識字讓這些成年人吃過太多苦。
在成為一名主播之前,程杰在北京海淀的一所小學做了8 年的教師。2020 年,由于兒子要回籍貫地山東德州讀高中,程杰決定辭職陪讀。在家休息期間,她發現短視頻平臺上有許多老師在做主播,她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做好。
最初,程杰在快手上教幼升小的孩子學拼音和識字,這是她的強項。但后來她發現,隔著一塊屏幕,她的學生不光有小朋友,還有不少成年人。
有一次,程杰和一位網友聊天,對方告訴她,自己和好幾個同事都在直播間上課。“我一聽,也挺驚奇的,就在直播間里問,家人們,咱們有多少成年人上我的課?”結果這一問,冒出不少“潛水”的人來,程杰說:“我還真不知道有這么多成年人。”
后來,程杰將自己的直播課逐漸調整為教成年人拼音識字,但教大人比教小孩難多了。程杰說,成年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發音習慣,很難改。有的人挑不起舌尖,有的人前后鼻音和平翹舌音總是發不準。學員中年紀最大的有74 歲,老人為了帶孫子才開始學習拼音識字。有一次,老人認真又可愛地告訴她:“老師,我練翹舌音,舌尖翹啊翹啊,頂得我舌尖和上膛都疼了。”
為了講好拼音,程杰會專門錄下自己的口型和舌頭的位置,方便學員對照和理解。
掌握拼音后,學員們就可以進入識字階段了。一般來說,掌握2000 個字就已達到小學畢業水平。程杰的大部分學員在半年時間就可以掌握1500—2000字,基本滿足日常生活需求。
李秀麗是程杰直播課第一個報名的學員,提起學識字的這一年多時間,李秀麗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高興”和“開心”,這是她過去從未體會過的。
李秀麗出生在河南農村,家里有三姐妹,她是長女,從小就被灌輸要承擔更多的家庭責任的理念。父母把唯一上學的機會留給了最小的妹妹,而李秀麗“連學校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
許多學員和李秀麗一樣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他們大多已步入中年,一路經歷過困苦和打拼,但心中始終藏著一份遺憾。過去的幾十年,不識字或識字不多的困難就像生活里的暗礁,繞不開,又總會撞上。
在寧夏固原務農的張彩蘭也有相似的感受,“給孩子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讓家長簽字,我不會簽,這是覺得自己最無能的時刻”。
像李秀麗、張彩蘭一樣有識字心愿的婦女還有不少,但她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契機和方式,也很難像學生一樣重返課堂學習。直到孩子都長大,家里一切都安穩了,她們才有了自己的學習時間。
如今,全家人都很支持李秀麗學習,程杰的直播課就是女兒推薦給她的。練字和學習的時候,李秀麗的丈夫負責做飯。直播課通常會在晚上10 點多結束,丈夫讓她去樓上的臥室專心聽課,自己待在樓下客廳。臥室的床邊就是李秀麗的書桌,上面擺著教材和田字格練習本。
現在,李秀麗習慣早起下地干活,“熱了就跑回家寫字。”她說,“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有時候半夜睡不著,我還要爬起來寫幾遍,看自己記沒記住。”
在程杰看來,像李秀麗這些不識字或識字不多的人是需要被看見的群體。
“過去那么多年,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我不知道也沒關注過這樣一個群體,現在卻和這個群體通過網絡有了緊密的聯結,建立起了情誼。”程杰經常感嘆緣分的奇妙。
“我做這個事,掙不了多少錢。多少年之后,這些不識字的人,會記得曾經有一個程老師帶著他們學習,我覺得這是最珍貴的東西。”程杰說。
那些看似微小卻帶來巨大滿足感的改變正在發生。在微信群中,現在的張彩蘭已經可以流暢地發文字消息,一些不識字的朋友都很佩服她,有時還要請她幫忙編發信息。現在,她對路邊的一切招牌都很好奇。這個字她認識,那個字她也認識,原來這家店叫這個名字啊!過去每天路過的街道,好像成了一個新世界,識字讓她變得自信起來。“在路上認出一個字,這個字就一輩子忘不了了,每當這個時候都覺得自己挺厲害的。”張彩蘭說。
李秀麗最喜歡聽程杰“說文解字”,覺得“中國文化越學越有意思”。有鄰居笑李秀麗天天拿著小本子寫,“他說,這么大年紀刷抖音開心不好嗎?我回他,這么大年紀,學一點知識不好嗎?”她的計劃是一直學下去,以后帶孫子孫女,總會派上用場。
很多學員對第一次寫出自己名字的感受都印象深刻。之前,李秀麗總會聽到有人夸贊她“名字好聽”,她心里想:“自己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多好聽也難過。”后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出“李秀麗”三個字的時候,她說:“沒法形容,特別激動。”
張彩蘭學識字時也想知道自己是誰,同時她更想學會寫父母的名字。“以前嘴里總喊爸爸媽媽,但是代表爸爸媽媽的名字,那三個字是什么,我不懂。”識字之后,她終于知道,母親的名字叫“毛志秀”,有文雅秀麗的寓意。
父親已經去世十幾年了,關于父親的名字,張彩蘭還沒有完全學會,現在只知道發音,“張wéi cāng”。她還會繼續學下去,這是她最親的人,她得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