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倫
(寧夏大學 人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論詩絕句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中的一種獨特樣式,其以規范的絕句體式談詩論藝。自杜甫創作《戲為六絕句》伊始,經歷代詩人的書寫與開拓,至清代已經非常完善與成熟,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內容也更加精細,大到一個時代的詩歌風格,小到某位詩人的一首詩歌,皆可作為其論述內容。從整體創作情況來看,以精辟的語言對有顯著成就的詩人及其詩歌進行品評仍是清代論詩絕句最重要的創作形式。蘇軾作為我國偉大的文學家之一,自然會被清人重點關注并成為其論詩絕句中重要的書寫對象,這其中不乏新材料、新觀點,但學界尚未對此有所關注與討論。本文擬對清代論詩絕句中蘇軾的人物形象、詩文創作批評以及所涉及與蘇軾相關的文學話題進行考察與探討,盡可能清楚地展現出清代詩人于論詩絕句中對蘇軾的書寫與評價,以期對蘇軾的研究能有所補益。疏漏悖謬之處,祈望方家斧正。
蘇軾以其卓絕的文才、極高的文學成就和高潔的人格品質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文學家之一,他鮮明的人物形象也被歷代文人書寫于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中。而對于文學研究來說,最不應被忽視的便是文論作品中對其形象的刻畫,文論作品中對蘇軾形象進行塑造的同時往往涉及其文學創作,因此解讀清代論詩絕句中的蘇軾形象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蘇軾其人,以便進一步深入研究其文學作品與文學思想。而且從清代論詩絕句對蘇軾形象的描寫中,我們也可進一步一窺蘇軾及其詩文在清代的接受與傳播情況。

并稱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方式中常見的一種,其中蘊含著對作者文學成就、文學特色的考量,見證著不同時代、不同流派文學風格的取向,對作家文學地位的確立也起著重要的作用。清代詩人就常在論詩絕句中把蘇軾同前代大詩人并稱來談論蘇軾的文學才能和文學地位,如“英靈名代各無儔,叵測人間學語流。李杜韓蘇今接跡,君看壯繆是獼猴”[4]282(焦袁熙《論詩絕句五十二首》其四十九)、“詩家第一俗難醫,煙月文章語太卑。李杜韓蘇墻數仞,涪翁倔強亦肩隨?!盵4]360(陳啟疇《與晴峰鏊論詩十首》其三)等其構思過程同葉燮《原詩》中的“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此韓愈后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6]9、“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抗衡,鼎立為三”[6]51無二,皆是把蘇軾與杜甫、韓愈等詩壇巨匠并稱,從而襯托出蘇軾卓絕的文才和極高的文學成就。通過這種方式夸贊蘇軾文才與文學成就的還如“妙筆奇才孰比肩,東坡人巧合天然。詩文兩造華嚴界,遠配蒙莊近謫仙”[4]1405(朱庭珍《論詩》其十一),該詩談及蘇軾的詩文創作追求自然、天成,能夠達到法界觀思想中所闡釋出的融通無礙的境界,其詩文藝術高度在邇能與李白相匹敵,在遠可直追莊子。詩中把蘇軾與李白相提并論,這種提法在清代也頗被認可,另如毛瀚豐所言:“萬古騷壇止二仙,老坡何必讓青蓮。弇州倔強終方悔,到死猶看手一編。”[4]1606(《論蜀詩絕句》其七)李白被譽為“詩仙”,蘇軾亦有“坡仙”之稱,這反映出晚生后學對李、蘇二人文才之高下、文風之相似的考量,展現出后人對蘇軾文才和其詩作藝術成就的高度肯定,即使是持論“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一代文壇盟主王世貞,在病重期間,仍“手蘇子瞻集,諷玩不置也”[7]。
蘇軾曾在《與王定國》書信中表示:“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今見定國每有書,皆有感恩念咎之語,甚得詩人之本意。仆雖不肖,亦嘗庶幾仿佛于此也。”[1]1517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被貶黃州后,仍效仿杜甫“一飲一食,未嘗忘君”,可見其忠君報國、存心忠厚的一面,因而宋孝宗稱:“故贈太師謚文忠蘇軾,忠言讜論,立朝大節,一時廷臣無出其右。”[5]2385通過上述可以看出,蘇軾不僅自表其忠君的心跡,且其忠誠得到了當朝最高統治者的認可。而后代詩人對此也有清晰的認知,并于詩歌中對蘇軾的這一品格給予贊揚,如“髯蘇名節繼歐公,談笑猶生四座風。信有奇才能靖獻,不忘君處見孤忠”[4]1066(王惟成《論唐宋詩絕句詩四首》其十一),言明了蘇軾與歐陽修一樣懷有高尚的節操,有著盡忠于君之心,即使身處困境,也希望能夠為君分憂。又如“淋漓大筆是東坡,廊廟江湖足詠歌。愛國真心隨處見,二程訾議竟何如”[4]777(王祖昌《論詩絕句》其二),談及蘇軾無論是身在廟堂之內,還是身處江湖之遠,始終懷揣著一顆忠君愛國之心,頗似范仲淹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精神品格。另如“奇才早已動官家,淚落金蓮燭上花。一樣能知不能用,漢文皇帝賈長沙”[4]1328(王柘《讀蘇文忠公集》其一),該詩把蘇軾與漢代名士賈誼相提并論,更多是考量到兩人相似的人生際遇和均懷有赤誠之心。賈誼受到打壓與排擠被貶后,仍然心憂家國、一如既往地上疏勸諫皇帝,不易其忠君愛國之心。王柘認為蘇軾在這一點上與賈誼頗為相似,其雖不被重用,但忠君愛國之心并沒有隨著其被貶謫而消散,陸游曾評價蘇軾:“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忠臣烈士所當取法也?!盵8]一如徐旭在《題東坡詩集》中所言:“四謫頻頻出翰林,江湖冰蘗苦沉吟。湘累騷諫公詩諫,不聽原非圣主心?!盵4]1696論說了蘇軾即使被貶、身處窘境,也不忘像屈原一樣以詩作來規勸皇帝。除上述之外,還如“鯤鵬奮擊才如海,云水先搖似若仙。自是眉山詩格好,一生忠孝半生禪”[4]1648(許愈初《論詩絕句》其十三)、“東坡健筆挽千鈞,獨有涪翁許及門。尤愛斯人玉無玷,儒林循史亦忠臣”[4]1687(袁嘉谷《春日下睨小飲薄醉尚論古詩人漫成十二首》其七)、“海外何愁瘴癘深,華嚴法界入高吟。宣仁龍馭回天后,誰見孤臣萬里心?!?沈德潛《書東坡詩集后》)等均揭示了蘇軾的忠君愛國之心。
以言簡意賅的語言來評價或闡釋所論之人的詩風或詩歌特點是論詩絕句應當承擔的文學使命,如杜甫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9]評點庾信后期詩歌健筆凌云、縱橫開闔,元好問以“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10]338議論陶淵明詩歌不事雕琢,清新自然的風格,皆始終秉持著論詩絕句這一文學批評的底色。清代論詩絕句明顯繼承了這一文學批評功能,其中對蘇軾詩歌的探討多集中于蘇軾和韻詩的創作、佛學對蘇軾創作的影響和蘇詩風格。
黃維申在《病中讀宋四家詩各題一絕》(其一)中論蘇軾:“兩宋騷場一老魁,少陵工力謫仙才。更從和韻論心巧,元白真從末座陪?!盵4]1300詩中所謂“和韻”是古代一種重要的詩歌創作形式,指依照別人詩作的原韻作詩。按照徐師曾《詩體明辯序說》中所說:“按和韻詩有三體:一曰依韻,謂同在一韻中而不去用其字也;二曰次韻,謂和其原韻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韻,謂有其韻而先后不必次也?!盵11]三者之中以次韻詩最為難作,卻也是古人和韻詩創作中最為普遍的一種,蘇軾的次韻詩就有七百余首,約占其詩歌總數的三分之一。黃維申于其詩中稱蘇軾和韻詩的創作成就已經超過了使此類詩歌達到初步繁盛的元稹、白居易二人,這并非虛言,清人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中有言曰:“次韻一道,唐代極盛時,殊未及之。至元、白、皮、陸,因難見巧,雖亦多勉強湊合處。宋則眉山最擅其能,至有七古長篇押至數十韻者,特以示才氣過人可耳?!盵12]是言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陸龜蒙在次韻詩的創作上頗具技巧,但也有較多勉強湊泊之處,而蘇軾以其卓越的才氣彌補了元、白、皮、陸的不足,并且在次韻詩的創作上有較大的開創??偟膩碚f,蘇軾在和韻詩的創作中投入了大量的熱情與精力,創作數量多是一方面,形式上也豐富多樣,出現了又和、再和、重和、自和、追和古人等豐富的形式,如李呈祥言之“垂老投荒自和歌,淵明詩后有東坡。當時只酌杯中酒,最苦群賢議論多”[4]205(《億與復陽論詩途次口占卻寄》其八),便是談及蘇軾追和陶淵明之詩,蘇軾晚年被貶惠州、儋州后,視陶淵明為知己,在思想和文學創作上都進一步向陶淵明靠近,不僅在為人上“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于詩歌創作上也欲和盡陶詩乃已,因此創作了不少可稱經典的和陶詩。清人徐兆英于《讀東坡詩集》(其四)中亦有“便便腹笥世無倫,和韻天成疊韻神,自是才人愛游戲,后來莫作效顰人”[4]1430之語言及蘇軾和韻詩的創作,他強調蘇軾博學多才,把和韻詩的創作視為文字游戲,往往一套詩韻可次韻多次而不落俗套,一如南宋費袞所云:“作詩押韻是一奇。荊公、東坡、魯直押韻最工,而東坡尤精于次韻,往返數四,愈出愈奇。”[13]以疊韻詩創作之工襯托出東坡才大力雄。楊光儀在其論詩絕句中談及此事時亦有言曰:“依永和聲見化機,豈緣一字關新奇。東坡言語妙天下,開卷偏多疊韻詩。”[4]1235(《論詩五首》其三)言明了蘇軾疊韻詩數量多的特征。由上述可見,蘇軾的和韻詩數量多、創作技藝精湛的特點已為清代詩人所共識。
蘇軾年少得志,其才能受到宋仁宗和歐陽修等人的高度評價,但后因政治斗爭而一度被貶,使其空有一腔抱負卻無處施展。除了短時間的低落消沉外,其對待生命的態度總體上來說是曠達樂觀、灑脫隨性的,這與其接受佛老思想有著密切的關系。而反過來,佛老思想又對其文學思想和詩文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清代論詩絕句中對此亦有深刻地揭示。
因烏臺詩案而被貶謫的蘇軾,在黃州遭遇了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痛苦,在反思往昔、返觀內照的過程中,他對佛學的接受較之前更進了一大步,其《黃州安國寺記》中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1]391-392言明自己愿意誠心歸佛,洗凈雜念、消除塵俗的妄想,成就自己的虛寂清凈之心。其詩如“我老人間萬事休,君亦洗心從佛祖。手香新寫法界觀,眼凈不覷登伽女”[5]952(《送劉寺丞赴余姚》)、“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同萬事非”[5]627(《和子由四首·送春》)、“孤云抱商丘,芳草連杏山。俯仰盡法界,逍遙寄人寰”[5]1326(《南都妙峰亭》)等皆借助《華嚴經》中“法界觀”的佛學思想來闡釋自己泯除機心后淡泊寧靜、圓融無礙的精神境界,這也同樣表現出蘇軾把佛學思想援引入自己詩歌創作之中的現象,恰如周曾錦論詩絕句所言:“佛語為詩始長公,華嚴字字走霆風。后人翻被刀圭誤,墮入泥犂第幾重?!盵4]1695(《冬日讀書偶題四絕》其二)佛教華嚴法界觀之于蘇軾的文學創作而言,確有重要的影響,錢謙益有語:“晚讀《華嚴經》,稱心而談,浩如煙海,無所不有,無所不盡,乃喟然而嘆曰: 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華嚴》,則事理法界,開遮涌現,無門庭,無墻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乎?”[14]而清人在他們的論詩絕句中也表達了與錢謙益相同的觀點,認為《華嚴經》等佛教經典對蘇軾詩文創作影響深遠,如朱庭珍言東坡“妙筆奇才孰比肩,東坡人巧合天然。詩文兩造華嚴界,遠配蒙莊近謫仙”[4]1045(《論詩》其十一)。又如“慶歷文章宰相才,晚為孟博亦堪哀。淋漓大筆千年在,字字華嚴法界來”[4]237(《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其三),闡明蘇軾被貶后受佛教“隨緣自適”“隨心任運”等觀照方式的影響,其詩文常能夠達到渾然天成的境地。蘇轍評介其兄黃州時期詩作時亦曰:“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膛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盵15]揭示了蘇軾受佛老思想影響,詩文水平因此得以提高的事實。清人論詩絕句還如“海外何愁瘴癘深,華嚴法界入高吟。宣仁龍馭迴天后,誰見孤臣萬里心”[4]382(沈德潛《書東坡詩集后》)、“華嚴樓閣筆端生,萬斛源泉任意傾。更有大名兼李杜,烏臺瓊海任游行”[4]429(王昶《舟中無事偶作論詩絕句四十六首》其十六)等談到蘇軾被貶海南后遭受到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磨難,他通過接受佛學思想來淡化精神上的悲痛,同時也積極把佛教思想與詩歌創作相結合,這使得其詩歌書寫內容得以拓展、詩文思想愈加深邃,自身人格得以完善。
清人論詩絕句還對蘇軾詩歌風格進行了討論與揭示,如“宗派江西總葛藤,橫流滄海意難憑。蘇豪黃勁都堪法,石滑崖懸要善登”[4]1070(《跋東坡先生詩后四首》其一),通過對比蘇軾與黃庭堅的詩歌風格,突出了蘇詩之“豪”。蘇軾是“豪放派”大家,其詩歌常有豪放超脫、曠達不羈之作,如“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5]2366(《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此詩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蘇軾遇赦北還之時,全詩表現了其九死不悔的豪放氣概和堅定自信之心,語中顯有對昔日政敵的調侃和嘲弄,頗似劉禹錫“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16](《再游玄都觀》)之語。另如“二蘇文藻壯詩壇,豪氣堪吞陸與潘。每笑世人徒耳食,謬將子美比都官”[4]1614(邱晉成《論蜀詩絕句》其六)、“泥沙俱下似黃河,蘇氏文章霸氣多。純以氣行得天趣,任他磨碣命宮磨”[4]1036(蔡壽臻《論詩絕句十首》其六)等都對蘇詩豪放的一面進行了揭露。除此以外,清人朱庭珍還論及蘇詩呈現“自然”“天成”的風格,其詩云:“妙筆奇才孰比肩,東坡人巧合天然。詩文兩造華嚴界,遠配蒙莊近謫仙。”東坡文才卓犖,作詩為文“隨地而出”,“行止天成”,能夠達到融通無礙的境界,他自己也言:“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5]1525(《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認為天工自然之美是詩文、繪畫創作的至高境界。鑒于此,朱庭珍在其詩中把蘇軾與推崇“自然”“渾融”的莊子、李白相提并論。另有徐兆英《讀東坡詩集》(其二)云:“詩成無縫似天衣,好句如珠世所稀。信口拈來君勿學,恐貽畫虎不成譏。”[4]1429也是說蘇詩渾然天成、不假雕琢,為世所重。并勸誡后來者如無蘇軾之才,切勿盲目學習這種創作方式,不然恐留下“畫虎不成反類犬,刻鵠不成終類鶩”的笑柄。此外,徐兆英還談及蘇軾詩詞創作不拘成法,詩曰:“東坡著作文居首,次第詩詞各擅長。詩妙原非拘格律,詞高從不泥宮商。”[4]1429(《讀東坡詩集》其一)是說蘇軾作詩雖不拘格律,詩歌境界卻高妙,作詞不泥于音律,但詞作藝術水平高絕,而這同樣是建立在東坡才華橫溢的基礎之上的。
蘇軾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大家,圍繞他自然會產生許多與文學相關的話題,后代文人多有對之進行闡釋或論爭的,清代詩人的論詩絕句就對蘇軾“窮而后工”的文學創作歷程和元好問對蘇詩的褒貶態度等諸問題給予關注與討論,這也值得我們留意并作進一步闡釋說明。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言道:“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盵17]612-613此文是歐陽修為梅堯臣所作,言其郁郁不得志,遂而憂思感憤郁積于胸,于是“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其詩因此能“披霜掇孤英,泣古吊荒?!,槴\叩金石,清響聽生悚”[17]54。闡釋清楚了士人命途的偃蹇之于文學創作的正面影響,后人多以此語論及詩家,如蘇軾就有“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何當暴雪霜,庶以躡郊賀”[5]159(《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5]1750(《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其一)等此類論調。結合中國古典文學發展的歷史看來,“窮而后工”似乎適合詩壇中諸多身處困窘而文學成就突出的詩人,但這一理論是否同樣適用于宋代天才詩人蘇軾?我們不妨從清人對蘇軾的相關評價來探究這一問題。秦煥在《蘇東坡》一詩中有言:“燭照金蓮寵遇多,無端海外謫東坡。文章大得波濤助,才信沉淪是琢磨?!盵4]1280蘇東坡正值前途一片光明之時卻因黨爭屢遭貶謫,而這苦難的貶謫經歷使其詩文創作水平得以進一步提升,只是該詩的最后一句用了“琢磨”一詞,意義稍顯不同,該詞出自《詩經·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盵18]是謂衛武公研究學問、陶冶品行講求精益求精,而秦煥用之形容蘇軾,意指東坡詩歌創作水平本就高超,而曲折的經歷使得其才能發揮得更為徹底,其作品藝術水準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另有宮爾鐸言:“儋耳歸來兩鬢絲,縱橫健筆老尤奇。心同孤月明天表,一任浮云過眼馳?!盵4]1459(《讀元遺山王漁洋論詩絕句愛其文詞之工惜其所言尚非第一義漫成此作以質知音》其七)此詩既言明了蘇軾雖歷經滄桑卻不改其忠君愛國之心,也通過“縱橫健筆老尤奇”一句闡釋出儋州困窘的經歷使得蘇軾本就卓越的創作水平得以更進一步,登峰造極。綜合上述來看,以“窮而后工”來形容蘇軾曲折的人生經歷與其極高的文學成就間的關系是合適的。
白居易在《序<洛詩>》中有言:“予歷覽古今歌詩,自《風》《騷》之后,蘇、李以還……觀其所自,多因讒冤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于中,文形于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于斯見矣。”[19]此論意在說明詩人數奇、多處窮困,而優秀詩歌又往往出于詩人困窘之時。難以否認的是,蘇軾詩文藝術水平之高超、文學成就之突出,與其曲折的人生經歷存在著密切的聯系。他在貶謫、遷徙的過程中嘗盡苦澀、受盡冷落,內心郁積著悲愁、憤慨,待得噴薄而出形之于詩,往往是優秀的詩篇,恰如洪亮吉在《讀史六十四首》(其四)中所言:“詩案曾留御史臺,憸人亦轉嘆奇才。雄文卻要蛟龍助,不枉先生過海來?!盵4]635在洪亮吉看來,恰是不斷被貶的悲慘遭遇使得蘇軾卓絕的文才得以發揮出來,進而創作出優秀的文學作品。另如林思進于《論蜀詩絕句》(其七)中言:“坡老文章擅古今,南荒九死尚長吟。何人解向黃州后,一讀華嚴辨淺深。”[4]1671苦難的經歷不僅豐富了蘇軾的人生閱歷,改變了他對生命的思考方式,甚至進一步影響其創作理念與創作傾向。烏臺詩案后,逃脫死地的蘇軾并沒有忘卻自己在牢中的屈辱與驚恐,他在黃州對以往進行痛切反思,并在接受老莊佛禪思想的基礎上從精神層面對自己進行超越,這種思想與精神層面的改變促進了蘇軾文學創作觀念的轉變,最明顯的便是“隨物賦形觀”的提出,在此種創作觀念的影響之下,創作主體能夠突破自我的局限性,進入主客交融、物我合一的渾融境界,從而創作出渾然天成的文學作品,驗之于詩,其于黃州所作之《紅梅三首》《東坡八首》《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等詩,較被貶之前諸詩作,詩筆更顯精致流利,詩境愈加清曠簡遠。
元好問曾在其《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二)中評價蘇軾、黃庭堅的詩歌創作:“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10]339現在看來,遺山此詩確有語焉不詳之處,以致后人在解讀和闡釋的過程中出現了較大的分歧與爭議,爭議集中體現于元好問對于蘇、黃詩歌的褒貶態度上,而這一問題亦被清代詩人置于論詩絕句中進行討論。譬如沈德潛在其《戲為絕句》(其六)中言道:“端明學士渭南伯,兩宋才華此獨優。后人嗤點太容易,滄海何妨有橫流。”沈德潛在肯定蘇軾為北宋詩壇中絕無僅有之詩人的基礎上批評那些隨意嘲笑挑剔前賢的后輩詩人?!皽婧:畏劣袡M流”一句是通過解釋蘇、黃開創新體對詩壇及以后諸家并不造成壞的影響來替蘇軾推責,回護之意十分明顯,此外,其在《說詩晬語》之中對此亦有論述:“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韓文公后,又開辟一境界也。元遺山云:‘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嫌其有破壞唐體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盵20]沈德潛不僅認為蘇軾繼韓愈之后又為詩歌開辟了新境界,而且不滿元好問對蘇軾的批評,認可蘇軾在突破唐體方面所作的貢獻,此論與其上述論詩絕句互為表里。清人鄧镕對此問題亦有言論:“橫流滄海到坡仙,衣缽無人可更傳。除卻聰明真佛子,學來終墮野狐禪。”[4]1700(《論詩三十絕句》其二十一)鄧镕針對元好問對蘇詩的評價,不作“詩壞于蘇、黃”之解,而是認為“滄海橫流”之局面的形成是由于后人沒有蘇軾之文才卻亦步亦趨、專事學蘇,甚至畫虎類犬、東施效顰所致,便如翁方綱在《評陸堂詩》中言:“論詩唯元遺山于蘇詩有滄海橫流之慮,此與竇論褚書正同。”[21]所謂“竇論褚書”是指竇臮在《述書賦》中言稱:“(褚)河南專精,克儉克勤,……澆漓后學,而得無罪乎?”[22]竇臮因褚遂良書法開唐代風氣之先,就將后學末流浮薄書風之形成亦歸責于褚遂良。翁方綱認為把宋詩“滄海橫流”歸責于蘇軾,就如同把唐代書法亂象歸罪于褚遂良一樣,是不合理的。另有許愈初在《論詩絕句》(其十六)中云:“滄海橫流事可嗟,江西社里太紛拏。論詩不拾蘇黃唾,始信遺山是大家?!盵4]1649不難看出,許愈初的論斷與鄧镕頗為相似,他認為正是由于江西詩派中人拾蘇、黃之牙慧導致了宋代詩壇脫離正軌、紛亂混雜的局面,而元好問于蘇、黃之后詩壇橫流泛濫之際,不習蘇、黃之遺韻,卻能撥開迷霧,別開生面,此論頗似元好問在《自題中州集后五首》(其二)中對江西詩派的鄙薄之語:“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凈無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盵10]398此外,如“狡獪神通駭世人,蘇門真惜少功臣。橫流滄海今誰挽,莫縱狂炎更益新”[4]1419(陳熾《效遺山論詩絕句十首》)、“文人自古愛幽鎪,東野何妨喚作囚。一派蘇門詩百態,爭教滄海更橫流”[4]447(陳啟疇《論詩十二首呈裘慎圃邑宰》其六)、“宗派江西總葛藤,橫流滄海意難憑。蘇豪黃勁都堪法,石滑崖懸要善登”(李遐齡《跋東坡先生詩后四首》其一)等論詩絕句皆就這一爭議展開解讀與闡釋。
清代詩人立于文學批評的角度利用論詩絕句言簡意精、凝練含蓄的長處對蘇軾及其詩文進行品評,并對前人已經發表了的關于蘇軾的評論作了更進一步的探索與闡釋,同時又有自己的見解與看法,雖是各抒己見,但也能夠總結出共通之處,這對研究蘇軾及其詩文具有一定的作用。此外,論詩絕句中有關蘇軾的描寫及文學批評對于當今蘇軾研究來說還是較為新穎的材料,能夠為我們研究蘇軾提供新的視角與切入點,因此其具有繼續深入研究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