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
在關于鄉村振興的立法以及法律實施中,如何認識中國傳統村落,尤其是如何深入認識中國傳統村落所蘊含的獨特的文明基因,關系到能否正確理解鄉村振興戰略的重大意義,能否成功推進鄉村振興戰略。為此,從《中國古代村落形態研究》一書中選取了作者對中國傳統村落深度考察的有關內容,以饗讀者。
村落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社會單元,又是中國古代居民最為重要的聚居單位,是中國古代農耕文化的淵藪所在,其中蘊含的文明基因,對于中國文明的發生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關于中國古代村落的發生問題。聚落考古學研究表明,隨著農耕時代的到來,聚落便告產生。初期的原始聚落是集居住、生產于一體的聚落共同體,各聚落相對獨立,沒有明顯差異。進入仰韶時代后,中國境內的農耕聚落不斷發展,廣泛分布于各大文化區。此時的聚落仍是各自獨立的聚落共同體,有生產、管理、防護、祭祀等功能;多數聚落的空間結構呈向心式布局,聚落有自己的重心,即大房子或廣場,其他住宅都以此為中心展開;聚落內尚未有明顯貧富分化,聚落成員相對平等。至仰韶時代中期,許多地區的聚落出現中心聚落和普通聚落的分化;仰韶晚期,我國最早的城已經出現。至龍山時代,城邑逐漸從各個地區涌現,聚落分化為城邑聚落與城邑之外的普通聚落,城鄉二元結構開始出現。自中心聚落出現到城邑的形成,聚落的分化愈演愈烈。在聚落分化歷史進程中,一些中心聚落將此前聚落中的管理、防護、祭祀功能收攏集中,發展為城邑;而普通聚落則演化為早期村落。需要指出的是,早期村落的產生與文明形成同步,是中國古代文明產生的重要標志,這也是中國古代文明的獨有標志。

第二,關于中國古代村落的組織形態問題。自戰國以來,中國傳統村落的突出特點是鄉村基層組織編制的地緣性,亦即作為行政體系的鄉村基層組織與作為自然地域組織的村落的重合。中國古代不存在西方歷史上相對獨立的村落共同體,也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言之皇權不下縣,整個鄉村社會一直在中央王朝的統一管理下。
秦漢時代,鄉里之制已成為鄉村組織通制,鄉里不僅實現了對絕大多數村落的覆蓋,而且還構建起里與自然村落有機統一的村落組織體系。比如漢代的自然村落多稱之為“聚”。聚的規模大小不一,有時相差懸殊,但它們與里的設置往往是一致的,也就是說,聚與里在多數情況下是重合的。這些村落既然錯落參差,大小不一,地方政府只能因地制宜,在現有的自然村落基礎上進行里的建置,除非一些大至數百戶或小至三五戶人家的特殊村落,一般情況下,都是每個村落設置一里,三十幾戶、四十幾戶以至百余戶都可作為一里。史料記載與有關規定,均是舉其成數而已。宋元以來,鄉村管理的最大特點就是不斷加強對人口的直接管理,王安石變法中所實施的都保制是這一體系的肇始。此后,不同時期都保制的規定雖然各不相同,但總的原則是一致的,即以人戶為單位編制鄉村居民,形成了以人戶編制為基礎而層層展開的鄉村管理體系。明清時代的鄉村體系上承宋元,仍是著力于對鄉村人口的控制與管理,先后實施了里甲之制與保甲之制。至民國初年,方被新的鄉村之制取代。
第三,關于中國古代村落的連續性問題。與世界其他文明形態中的村落發展比較,中國古代村落具有很強的連續性,相當一部分村落綿延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其本身已構成一個又一個的村落文明連續體。
從聚落考古資料看,早期村落往往從原始聚落直接演化而來,許多村落縱貫三代,有的還延續至中古時代。如山東章丘寧家埠村落遺址的考古發掘表明,該遺址共有7 個文化層,自龍山時代一直延續到西漢,長達4000 年以上;魏晉南北朝時代該村落中斷或外遷,至唐宋時期,又有一個村落存續于此,時間也長達數百年。從現存古村落調查看,我國現存多數古村落都自明清延續而來,有的可以上溯至唐宋,甚至更為久遠的時代。福建北部古村落調查報告中所重點調查的38 個古村落中,就有15 個形成于宋元甚或更早,其余23個也多成村于明代,歷時數百年之久。
第四,關于中國古代村落結構的兩合性問題。村落是中國古代最為基本的社會組織單元,也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構成,其組織結構方式是宗法血緣內核與地緣行政組織外殼的有機統一。
村落產生之初,以宗法血緣組織為單位,至商周時代,雖有邑之名,但宗長仍是村落首領。春秋戰國時代,隨著中央集權政體的形成,里、社作為基層行政組織逐漸覆蓋鄉村社會,但村落中的宗法血緣組織并未就此消解,而是以新的方式、新的內容存續于地緣行政組織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中國古代鄉村的基層行政組織,還是宗法血緣組織,作為自然聚落的村落始終都是其基本載體。就基層行政組織而言,自戰國至明清,變化繁雜,雖然經歷了鄉里制、鄉村制以及都保、里甲制等,但每一種編制方式都是以村落為基本單位。
就宗法血緣組織而言,中國古代宗族的基本單位是九族,這與一個村落的規模是相當的,所以,宗族基本單位往往以村為界,超出此界,則是宗法血緣關系更大層級的組合。一些基本宗族活動也多以村內宗族為單位進行,如族內救助,即如《四民月令》所言“存問九族孤、寡、老、病不能自存者”“同宗有貧寡久喪不堪葬者,則糾合族人共興舉之”等即是如此。
第五,關于中國古代村落的文化基因問題。聚落考古發掘表明,文明時代之前的農業聚落基本是集聚式聚落,有統一規劃的住宅、窖穴;還有作為公共設施的大房子、中心廣場、水井、陶窯;有緊鄰聚落的公共墓地以及聚落的防護設施。居民們“生死相恤,墳墓相從”,有著濃厚的共同體色彩。脫胎于早期聚落的村落繼承這一傳統,村民們仍是相對集中地聚居一處,同處一個村落共同體中,有關生活與生產功能的住宅、窖穴、水井、陶窯、墓地等是村落的基本構成。戰國以來,雖然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散居村落,甚至可能是單戶或三五戶人家的小村落,但集村式的聚居村落仍是主體構成,且是其他類型村落的歸宿。中國古代的集村模式一直延續到近代以來。
縱觀數千年村落形態的演進變遷,其最大特色就是公共性,舉村共同擁有的水井、廣場、道路、廟宇、村墻等,是其存續的基礎與標志。村落中的公共活動以及村落中的鄰里守望自聚落時代傳承而來,是其凝聚的重要紐帶。比如,就村落中的鄰里守望而言,它浸潤在村落日常生活中,不僅是村民精神與倫理的要求,更是農民日常生活的需要,是其實際生存的相互依托與互助。《孟子·滕文公上》對這種鄉鄰關系作了高度概括:“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村落中所凝聚傳承的這種集體精神與合作意識是中國古代農耕文化的基因所在,是中國傳統社會的重要特色。
由對中國古代村落的深度考察,我們可以更為確切地認識村落在中國古代歷史進程中的獨特地位與價值。在中國歷史發展中,村落始終是城鄉一體社會結構中的基礎,始終是城市之外的基本聚落單位,始終是鄉村社會的基本組織單位,始終是宗法血緣組織賴以依存的軀殼,始終是農耕文化基因得以遞延的媒介,始終是離開村落的人們的精神家園。西方社會的現代化可以通過城市化來實現,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則必須以鄉村振興為基礎,必須是城鄉融合發展、共同繁榮的現代化。
(本刊摘自馬新《中國古代村落形態研究》,商務印書館2020 年版。作者系山東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