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陽

巨大的圓拱形核磁共振機器
幾年前,我患上了某種癌癥,這中途還試過病情反復。由于是一個人在海外留學和生活的時候確診,又因疫情原因沒有親人的陪伴和照顧,這三年來的抗癌之路我都是獨自面對。除了醫術本身之外,可能是意大利的醫療體系和醫院的人文關懷氛圍也在幫我挺過難關。
我還在巨大的圓拱形核磁共振機器上半夢半醒,胳膊上的造影劑針管也沒拔掉,耳畔還是核磁共振檢查期間特有的“噠噠噠、咳咳咳”噪音的回響,床剛緩緩地移出巨大圓拱,突然我被一個聲音吵醒:“李,李,這次我有很好的消息告訴你!”
天啊,原來是負責檢查我身體的放射科醫生Pietro,在檢查剛一結束就沖了進來。
我瞬間高興極了。還好,是個好消息。在包括病情反復在內的很多壞消息之后,聽到他嘴里說出“好消息”三個字,我的感覺就像是黑暗而漫長的極夜終于快結束了,終于依稀看到晨曦透出了微薄的光。
“你的原病灶已經沒有絲毫癌細胞的痕跡了,比上次檢查的情況更好更干凈。”
這不是第一次在做完檢查后,他就立刻“沖進來”跟我分享好消息了。
記得之前在漫長的放療和化療之后,在進行至關重要的第一次核磁共振檢查時,他就在檢查結束后的第一時間興沖沖地過來找我。我當時甚至還赤裸著上身,他直接拉開虛掩著的更衣室的門。

重病中,看到他燦爛的笑容,我至今難忘。
“非常好,癌細胞組織幾乎都消失了!”
我的病情有所好轉,他仿佛比我還高興。重病中,看到他燦爛的笑容,我至今難忘。盡管過去了很久,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
“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過了這么久,終于有一個非常好的消息!”
“謝謝您,這真是奇跡啊!”
“不,不是奇跡,而是當今的醫學是有效的,起到了作用。”
(筆者注:在開始治療前病情非常嚴重,為癌癥晚期即IV期。)
我拿到結果,一個人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獨自看著窗外的風景。沒有任何征兆,眼淚嘩然而下。
我有時會忍不住問自己,我的放射科醫生對于我這樣的病人一定是司空見慣的,他甚至是見慣了生死的,他要有怎樣一顆偉大而炙熱的心,才能如此和我共情?
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個醫生的“正常素養”?
我曾無意中讀到一篇描寫放療科醫生的文章,大意是他們是醫學界嚴謹冷峻的工程師,需要了解和操控各種不同的專業放療設備,深諳其原理,精于計算放射的劑量和區域路徑。這種描述頗有點物理學家的意味,與其他科室的醫生相比,更顯獨樹一幟。
如今想來,拿這段話來形容我的主治醫生Nicola再合適不過了。
他極度嚴謹,第一次向我問診的時候,都認真閱讀并仔細記錄各個時間節點和病情關鍵。他看完我的病歷或檢查報告,也“自動生成”了一個兩頁紙的病情“概述”,邏輯清晰,重點一目了然。
每次復診,他都會仔細交代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和檢查,并給我寫好處方或把該做的事逐條寫在當日的就診報告上;有一次,我偷懶少做了一次問診,他有點急了,質問我為什么沒去,并鄭重其事地把我要做的問診一字一句地寫到了紙上并親手交到我手上,嘴上嘮叨著:“我上次就給你寫了你要做的這個問診的處方,不知道你還留著那張紙沒有,但是沒關系,無論如何,我都再給你寫一份。”

抗癌題材電影《九頂假發的女孩》劇照
我當時除了對自己的偷懶感到小小的愧疚,真覺得他實在是太可愛啦!
(筆者注:意大利是全民公費醫療體系,在問診就醫時需要提供相關醫生或家庭醫生的處方或申請。)
意大利醫生的情商其實都很高,在了解實際病情嚴峻性的同時,總能顧及別人的感受,這背后可能是歐洲的人文主義教育的結果。Nicola一方面擁有如物理學家和工程師般嚴謹客觀的品質,一方面又足夠照顧病人的感受。
我第一次見他時,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大夫,我這個情況還有多大的希望?”
他說:“如果我說所有的得了你這個病的患者都好了痊愈了,那我一定是在騙你。你也知道,這是癌癥,是一個重病。”
“但是我不喜歡拿統計數據和‘整體綜合情況說事情,我喜歡具體到每一個人、每一個個體。每一個病人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人的病情都是獨一無二的案例;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吧,我原來有一個病人,是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孩,有著和你幾乎一樣的檢查結果,也和你的病情非常類似。她在經歷了非常艱難的治療之后回歸了正常生活,現在已經十多年了,我們還保持著聯系。前段時間,她剛給我發來她寶寶誕生的喜訊和她與她寶寶的合影。”
“這不是一條簡單輕松的路,你需要的只是一點勇氣和足夠的耐心。”
當時我如釋重負,雖然我明確地知道最壞的結果一定是死亡,但是他的話給了我足夠的力量和勇氣與命運抗爭。
我知道,有他在,我會得到足夠的關懷和最專業嚴謹的治療。
之后的治療過程雖艱難,但在某個階段曾經也取得了極好的療效。
后來不幸復發,我拿著那份如“判決書”一般的診斷報告去見他。他除了立刻著手給我安排治療并告訴我大致開始的時間,也一直在努力地勸我:“你看,你前面已經有了非常好的療效,這是非常難得的,可以說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了。現在雖然病情有了反復,也要積極應對,我們現在給你安排的治療方案也是很有可能取得一個很好的結果的!”
“我們一定要樂觀。就像做我這個工作的,一定要樂觀積極,不然就沒辦法做下去了。”
地下四層,也是這座醫院的最深處,在冗長而蒼白的極簡主義建筑風格走廊的盡頭,等著我的是由數米厚的墻構筑的房間,房間里是巨大而冰冷的放療機器設備,足有我的三倍高,使我和讓我躺在上面的床顯得特別渺小。
房間四壁上,色彩溫柔的古羅馬遺址壁畫也難掩放療設備的凌厲之勢。它讓人望而生畏,仿佛在說:你既到了這兒來,就說明你是個癌癥患者,你的命運已不由你自己掌握。
“你好呀,很高興認識你,我叫Andrea,我是負責放射治療的技術員!”
“你好,很好笑認識你,我叫李!”
“我看你的病歷簿上寫的是‘Zhiyang Li',所以哪個是你的名字,哪個是你的姓呢?”
“哦哦,Zhiyang是我的名字,Li是我的姓,但是Zhiyang太難念了,叫我Li就好啦!”
“不會啊,你教我怎么念吧!”
在意大利,人們喜歡以名字稱呼彼此,盡量避免使用姓氏,因為這樣會顯得隔閡。可是,中文或拼音中的“Zhiyang”對意大利人來說較為繞口難讀。

醫務人員正在操作放療機器設備

Nicola一方面擁有如物理學家和工程師般嚴謹客觀的品質,一方面又足夠照顧病人的感受。
從此之后,我們每次見面,他都會親切地跟我打招呼:“嗨Zhiyang,你好嗎?”
記得那是我第二次去做放療,也是我認識他的第二天,我一見到他,他就興奮地跟我說他學了兩句中文。
“我昨天專門學了兩句中文,我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標準不標準,你來幫我聽聽?”
“哇!真的嗎?是哪兩句?”
“是:‘你好,你好嗎?”
“你好,我很好,你呢?”
“太好了!看來你聽懂了!那以后我們可以用中文問好啦!”
他還高興地對旁邊的同事炫耀道:“你看!我說我學會了兩句中文吧?Zhiyang他聽懂了!”
他同事調侃道:“指不定呢!也許你說得很不標準,只是Zhiyang不好意思告訴你!”
后來Andrea真的開始用中文向我問好。
后來每次我來治療,我們都會聊一些東西,比如大學的專業、我們現在的工作、業余愛好,還有他為什么會選擇來放療科做技術員之類的種種家常……
每天面對冰冷的機器、無盡的輸液、痛苦難熬的放化療副作用,以Andrea、Pietro和Nicola為代表的工作人員和護士,讓我的日常治療變得多了幾分人情味和樂趣,為治療道路上的每一小步增加了點“奔赴的意義”和“儀式感”。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