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成禹
目前,全球已進入后疫情時代,中山大學教授王竹立教授將“后疫情時代”定義為疫情時起時伏,隨時都有可能小規模爆發,從外國外地回流以及季節性發作,且持續時間較長,對全球各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都產生深遠影響的時代。[1]中國在疫情暴發期反應迅速,消除了人們心中的恐慌,也使人們在后疫情時代始終對病毒長時間存在保持警覺,并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處理、生存意識的轉變、地域文化認同心理的增強等進行更深刻的思考。
電影作為具有商業屬性的藝術品,在承擔人類精神文明傳播與表達的同時,也體現國家核心價值觀的引導與傳遞。面對后疫情時代復雜的國際國內環境,電影更要肩負起時代責任,與時代共融共生,創作出更符合時代要求且大眾喜聞樂見的精神食糧。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產物,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開始作為語言符號被電影創作者大量使用在院線影片中,使得影片呈現出更多個人化、地域化特征。后疫情時代的院線電影,在方言的加持下呈現出不同于之前方言電影的新特征,并進一步拓寬了講好中國故事的敘事方式與美學體驗。
據研究顯示,后疫情時代的公眾心理行為出現較多變化,而媒體環境是影響公眾行為轉變的較重要因素。后疫情時代的病毒傳播具有隱秘性較高的特點,無癥狀感染者的增加使得公眾時刻面臨著不確定的風險,產生恐懼、緊張、焦慮等一系列負面情緒,而為了提高抵御風險的能力,公眾會主動接觸并參與媒介的信息傳播中。電影作為一種媒介傳播工具,除了具有娛樂功能以外,也具備傳播真實性、可靠性信息的功能,而具有高可信度的信息傳播會給公眾帶來更強烈的信任感,而借助方言對白的電影在進行傳播時會使公眾在接收影片內容時產生更強的心理認同感。長時間的疫情隔離使公眾的活動空間縮小,生存空間也被擠壓,此時會對鄉音較為敏感,而方言因其獨特的凝聚力和親和力,使影片的對白具有了口語化、個性化特征,對展示該地域的人文風土、生活狀態會有一個具體的、情景化的呈現。
影片《中國醫生》的故事背景立足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發生地的武漢,從醫生和普通市民的視角出發,描摹出疫情之下的武漢人民及醫務工作者眾志成城抗擊疫情的英雄壯舉。片中使用大量方言,由張涵予飾演的武漢金銀潭醫院院長張定予使用武漢話,既貼合故事的地域背景,又為刻畫人物性格提供幫助。張涵予為了更好地演繹角色,跟著張定宇一起生活了幾天,張涵予通過細致的觀察與切實體驗,認為張定宇院長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具有武漢人直率的個性。而武漢方言中自帶的生猛與硬漢氣質與張定宇的性格十分吻合,當醫生問他是否還要接收更多病人時,他回答“有幾多接幾多”(有多少接多少),強硬的武漢方言襯托出他為醫院與病人的付出,堅持做好一名醫生的職責,他會因為死亡率持續上升而憂心,也會因為醫療防護物資短缺而焦急,這些都通過武漢方言對白展現得淋漓盡致。
方言的使用使得電影產生獨特的聽覺效果,在豐富電影敘事方式的同時也拓展了電影的話外空間。電影中的方言,既可以作為一種交流工具,也可以作為一種音響效果。方言作為表達地域文化的手段,也體現出該特定地域人群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2]《中國醫生》使用武漢方言體現出后疫情時代下的人們對于這座英雄城市的地域文化認同。與疫情前使用武漢方言的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相比,《中國醫生》中武漢方言的使用更體現出武漢醫護工作者的堅毅性格,更貼近當下人們的真實生活,具有時代報告性特征,在現實主義特征方面更勝一籌。
拉康的精神分析學認為,觀看是想象性的構建機制,賦予觀者主體的位置,觀者將欲望投射到電影中形成凝視,通過幻想連接起來。觀眾置身影院聚精會神地欣賞一部影片時,會不自覺地帶入影片的人物,與人物產生共情。影片《穿過寒冬擁抱你》由薛曉路導演執導,講述疫情暴發后武漢普通市民積極樂觀地面對疫情,并守護愛情的故事。影片發行了普通話與武漢話兩個版本,一經上映引發熱烈反響。據數據統計,《穿過寒冬擁抱你》的受眾偏好度排在第一的省份為湖北省,TGI指數為148,遠遠高出第二名江蘇省(118)30個點,[3]這表示湖北省觀眾對《穿過寒冬擁抱你》的關注程度遠高于整體水平,這同時也證明了方言作為語言的地方變體,能夠激發出該地域人民的情感共鳴。方言依托地域文化,反映出影片獨特的地域氛圍和獨特的民俗民情,因此湖北觀眾在觀看這部影片時,武漢話所帶出的氛圍使得湖北人民產生強烈的鄉愁記憶,并產生集體凝聚感。寫實主義電影理論認為,電影是物質現實的復原,方言對白更突出了這一電影本質,對聲音的紀實風格處理也與影片的情景設置和故事背景環境環環相扣,呈現出后疫情時代背景下的極盡真實,與現實生活形成微妙的“鏡像”關系,視聽的巧妙結合立體構建出地域人民的集體記憶。
方言借助電影媒介傳遞導演對地方的想象與認同,將電影中營造的抽象空間轉化為具有情感意義的實體空間,吸引脫域狀態的現代人進行情感上的文化尋根,獲得多層次、多維度的地方認同體驗。
由女性導演邵藝輝自編自導的小成本愛情電影《愛情神話》是一部滬語電影,在描繪現代都市上海的煙火氣的同時加入了對上海女性生存困境的真實書寫。數據研究顯示,該影片的單日票房最高點出現在2022年的1月2日,其中有60%的票房由上海產生,拿下開年連續四天的上座率冠軍和場均人次冠軍。隨著影片的口碑發酵,該片的排片量在除上海以外的二三線城市不斷增加,甚至在1月5日二線城市的排片數量(35.74%)高于上海排片數量(34.90%)。[4]《愛情神話》作為一部純滬語電影,在全國的發行量和推廣量都達到了方言電影的新高度,滬語作為該影片特色成功串聯起上海人對海派文化的集體記憶,并與女性主義巧妙結合,既迎合了當下的流行文化思潮,也為非滬語地區的受眾營造了真實的上海地方圖景。
海派文化是指一種產生于近代以后的上海城市,典型反映上海這一獨特的大都市文化風格特點的文化,開放性、創新性、多元性、商業性成為海派文化區別于其他地域文化的獨特特征,[5]而滬語作為上海當地人的地方語言,深刻影響著當地人的性格與生活,是海派文化中不可或缺的標志。影片中寧理飾演的修鞋匠一邊說著滬語一邊悠閑地喝著咖啡:“現在啥時間,我的咖啡time。”短短一句話道出了上海人的小資情調和不懼世俗眼光的特征,即使做著修鞋的工作也要戴著講究的老派鏈條眼鏡,淡定地喝一杯手磨咖啡。影片的主角老白人到中年卻并沒有正經職業,在與李小姐確定關系后,他將以往習慣穿的格子花紋四角內褲換成了時尚的紅色三角褲,還去雜貨鋪購買臨期打折的進口食品,與周圍的鄰居交流啤酒的妙用,如“我請人家喝酒啊,被你們弄成生活小竅門了”“易拉罐里最后一點澆花靈得很”,詼諧幽默的滬語風格充分體現出上海這座城市的商業性、開放性和包容性,以及上海人對生活精打細算、愛面子、享受精致生活的特點。影片中的三名女性說著滬語對白,性格也不盡相同,但都體現出上海的現代女性在當時流行文化影響下的思想轉變。《愛情神話》以滬語為媒介,充分構建了上海這一充滿地方特色和獨特人情味的城市形象,讓曾經在上海生活過的觀眾在觀影過程中通過滬語產生個體與地域的情感鏈接,形成獨具個人化的主觀體驗。
此外,方言作為一種地域文化的聲音符號,在被非本方言地區的觀眾進行方言文本解碼的過程中產生新鮮感和趣味感,即俄國形式主義語言學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等著作中多次提出的“陌生化”理論。[6]陌生化將觀眾從熟悉的環境中解放出來,非本方言地區的觀眾將該方言視作陌生化語言,并自行將聲音對白與普通話字幕對照起來,增加對電影敘事的感受難度,延長審美時間,從而增強審美效果。審美效果的增強使得影片的表意被充分理解,即便是非滬語區的觀眾也能沉溺其中感受故事的真諦。《愛情神話》中體現的女性意識便通過“男人寫戲的腔調:女人嫁不掉死蟹一只”潛移默化地表現出來。海納百川為核心的海派文化與后疫情時代在中國逐漸蓬勃發展的女性主義以滬語為窗口,以上海女性為橋梁,開辟了一條極富中國韻味表達的女性意識之路。
20世紀60年代的《抓壯丁》是中國最早用方言拍攝的影片,但隨后數十年中,在推廣普通話制度的影響下,除了個別領袖人物可以使用方言作為對白之外,方言在電影對白中的運用較少,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第五、六代導演的影響下,方言電影不斷涌現出來。[7]隨著后疫情時代的到來,遭受疫情重創的電影產業逐漸恢復秩序,社會環境與大眾審美的改變促使中國院線電影進行發展方式的變革與敘事角度的創新,方言對白的使用也一改過去單一展現地域文化和喜劇效果的功能,全方面滲透于院線電影題材的創作之中。除上文所說的疫情題材與愛情題材影片因時代屬性與地域特色的原因注入方言對白以外,戰爭歷史、運動勵志等題材影片也通過方言對白注入敘事新活力,與后疫情時代的觀眾心理需求相契合,促進了中國院線電影產業的轉型。
2020年8月2日,戰爭電影《八佰》扛起“救市”大旗,影片上映首日票房達到1.4億元,其余力一直延續至9月,對影視行業的全面復蘇做出重要貢獻。電影《八佰》的成功除了國家積極調控的推動之外,與方言塑造地域個體形象,喚醒大眾對地域形象和家國認同的集體記憶有密切的關系。
方言作為一種視聽符號,具備電影敘事的能指性與承擔效果的所指性,影片中的方言對白在傳遞臺詞信息的同時也傳遞出導演使用方言的誠意,拓展了影片深層次的表意空間。導演管虎在電影《八佰》中使用大量方言對白體現影片中的百人百態,極力彰顯抗日戰爭時期士兵的個體差異,廣東話、上海話、湖北話、河南話、重慶話等匯聚于上海租界對岸的四行倉庫中。方言不但幫助導演完成群像的塑造,還原歷史真實,也隱喻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全體中國人民對抗戰的堅定決心。“八佰將士群像”不僅僅指留守在四行倉庫的五二四團一部官兵,其所指即在中國近代戰爭中拯救國家危亡的中國士兵與救國人士。租界區講滬語的群眾作為另一對能指,其所指即愛國之心還未覺醒的麻木腐朽的普通民眾。“區區四百來人是扛不住的,得靠身后這四萬萬人來扛,我們出去就是要叫醒他們。”電影《八佰》的中心任務便在于此,“八百壯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向中國民眾展示著中國的苦難與不幸,喚醒中國民眾的良知與熱血,抗戰絕非僅憑一己之力,而是要靠全國上下所有人的齊心協力。“八百壯士”既喚醒著舊中國的四萬萬民眾,亦喚醒著當代疫情下的中國人,增強后疫情時代中國民眾的集體主義與民族凝聚力。方言對白隱喻導演創作之“肌”,特殊時代環境引發影片故事與現實對位之“理”相輔相成,為中國電影產業向高質量發展轉型提供了可參考的優秀案例。
方言在電影中的運用不僅喚起了各地域人民的鄉土記憶和情感共鳴,更因為特殊的后疫情時代背景為電影的內涵煥發出新的活力。但由于方言特殊的語言特征和多樣化的寓意表達,運用方言的電影在院線發行及傳播過程中還存在一些問題有待解決。在未來,方言電影應增強作品的受眾和定位,在“叫好”與“叫座”中做出平衡,同時要重視院線“腰部”作品的質量,憑借方言特色擴大三四線城市的院線影響力,讓電影作為文化產業更好服務于觀眾,增強民族凝聚力,更加細致地對中華大地上每一處生活進行藝術摹寫,創作出更多服務于人民、不愧于時代的藝術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