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英華
(蘭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根本依循和內在本質,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使命和理想目標,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屬性和基本特征。經歷從改革開放到黨的十八大以來的接續努力,尤其是伴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歷史性地解決絕對貧困問題,助推中國發展進入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嶄新階段。在新的歷史當口和發展節點,要動員財富創造的系統要素,就要回到馬克思的財富思想,并結合新時代背景進行延展性和拓新性思考,以求共同富裕在中國場域和中國實踐中實現實質性進展。
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邏輯進路和整體框景中,財富是與商品、價值等密切相關的核心性和基礎性的概念范疇,廓晰財富的內涵以及與商品、價值之間的關聯,才能真正回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才能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共同富裕提供思想滋養和行動指南。
商品是馬克思透視和解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財富創造的重要棱鏡,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從眾多迥異零散的財富構件中析出,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最閃耀的“社會的財富”,而“單個的商品”或“商品個體”就“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1]47由于資本主義社會是以交換為表征、以交換價值為目的的發達商品經濟社會,因此,商品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財富的最典型、最普遍同時也是最龐大的元素代表。商品不是“天然存在的物質財富要素”,[1]56也不是只用來自我滿足的對象化的勞動產品,而是兼具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矛盾統一體,而財富就屬于使用價值的范疇。馬克思指出,“不論財富的社會的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1]49“更多的使用價值本身就是更多的物質財富。”[1]59使用價值意指“物的有用性”,[1]48它與“不同質的有用勞動”[1]55相關,即外在的對象化世界無法主動滿足殊異性個體勞動者的需求,于是勞動者為了滿足個體化的特殊需要,“利用不同的勞動工具作用于勞動資料的有目的的生產活動或有用勞動就構成了具有不同質的使用價值或商品體”。[2]因此,財富或使用價值只和“一定的有目的的生產活動”[1]55有關,而和為誰生產的目的指涉無關。比如,“對上衣來說,無論是裁縫自己穿還是他的顧客穿,都是一樣的。在這兩種場合,它都是起使用價值的作用”。[1]56區別在于,如果這個裁縫縫制的上衣是用來供顧客而不是自己穿,那么裁縫的勞動就是為這位顧客生產使用價值,即“生產社會的使用價值”,[1]54那么,這件上衣就不僅是裁縫的勞動產品,而且是具有價值的商品。為他人的需要而進行的商品生產和勞動只限于“一定的社會經濟形態”,而為自己的需要進行財富和使用價值的生產和勞動則貫通“一切的社會經濟形態”。因為“勞動作為使用價值的創造者,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1]56
在厘定財富范疇的前提下,馬克思進一步在價值和財富的關聯中明晰了財富創造的諸多要素和綜合條件。就共同性而言,無論是財富創造還是價值生產都離不開“物的要素”和“人的要素”的結合,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共同作用于價值生產和財富創造的過程中。就差異性而言,在價值生產和商品的價值構成C+V+M中,以生產資料形態存在的C又稱為不變資本或舊價值,它的價值只是在物質形態發生變化的過程中發生轉移,而不會增加或減少。但是新的商品確實發生了價值增殖,新價值V+M是由活勞動創造的,它是剩余價值的唯一源泉。比如,在皮靴這種商品的價值構成中,皮子作為不變資本或舊價值只是在生產皮靴的工人勞動加工過程中由皮子轉變成皮靴,皮子本身的價值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皮靴的新價值只是由于生產皮靴的工人勞動的加入而創造的。而在財富創造和使用價值的生產中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作為生產資料和不變資本的C是財富創造的物質條件和自然基礎,它本身是包含在財富創造的總和之中的,“上衣、麻布等等使用價值,簡言之,種種商品體,是自然物質和勞動這兩種要素的結合。如果把上衣、麻布等等包含的各種不同的有用勞動的總和除外,總還剩有一種不借人力而自然存在的物質基質”。[1]56土地、空氣、水、生態、自然界等一切“原始資料”,“自然基質”和“物質武庫”一起構成“人類勞動的一般對象”,[1]209因此,“勞動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3]357馬克思在對錯誤的資產階級的囈語進行指摘的基礎上指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即“只有一個人一開始就以所有者的身份來對待自然界這個一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第一源泉,把自然界當做屬于他的東西來處置,他的勞動才成為使用價值的源泉,因而也成為財富的源泉”。[3]357以特殊的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為范本和旋轉中軸,財富的尺度也逐漸在生產的歷史拓展和勞動資料所有權的變更中敞明和顯現。
財富的尺度潛藏在勞動過程和歷史發展嬗替之中。財富創造或使用價值的生產首先表現為一般的勞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的活動借助勞動資料使勞動對象發生預定的變化”,以便使其“適合人的需要”,[1]211這一過程折射出財富創造的首要的、基本的生存尺度。馬克思、恩格斯從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立場出發,將生產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勞動擺置在決定人類社會生死存亡的最顯著位置,他們指出,“一切人類生存”和“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4]531物質生活是生存的始基,同時也是其他一切歷史得以推進的恒久不變的基本條件。在滿足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4]531于是,人與自然的交互和物質變換就會不間斷地在“已創造出來的生產力”[4]560的基礎之上進一步促進生產力的發展以滿足不斷被引起的新的需要,于是效率較高的勞動生產力就形成較高水平的生產力總和。假如沒有最起碼的物質生產勞動和生產力量的增加,“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4]538因此,生存和擺脫物質匱乏是人類最起碼的生存訴求,與之相適應,勞動也成為創造和積累財富的基本尺度。
在價值生產中,勞動表現為“活的源泉”,而在財富創造中,勞動則“表現為財富的一般可能性”,[5]253-254并在現實活動中與財富量成正比。馬克思的財富論和共同富裕思想一方面強調勞動在財富創造中不可替代的核心作用,另一方面也強調伴隨生產力的躍遷所造成的勞動形式的變化以及與勞動相結合的財富創造諸要素組合的變革。首先,“直接勞動”讓位于“結合勞動”。如果說在最初生產力水平較低的情況下,“直接勞動”“勞動時間”與“現實財富”“勞動產品”是成比例的話,那么,現在分工協作和生產力的狂飆已經抽掉了“直接勞動”這一原有生產過程的地基,工人已經由“生產過程的主要作用者”轉變為“生產過程的監督者和調節者”,[6]100勞動產品也由“單個直接勞動的產品”變為“社會活動的結合”[7]200產物,工人從枯燥、單一的“勞動時間”中掙脫出來既以生產力的發展為前提,反過來,這種解放的勞動力和發展了的社會個人又推動現代生產力的發展。其次,“傳統方式”讓位于“科學技術”。“隨著大工業的發展,現實財富的創造較少地取決于勞動時間和已耗費的勞動量,較多地……取決于科學的一般水平和技術進步,或者說取決于這種科學在生產上的應用。”[6]100最后,“科學和自然界”以及“社會結合和社會交往”[6]101的巨大力量合流促進生產力的增長達到“滿足所有人需要的規模”,[4]689并在擺脫其不均衡財富占有束縛的基礎上,使生產“以所有人的富裕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還是會增加。因為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6]104此時,財富創造在新的生產力水平上彰顯出內在的人本尺度和價值內涵。“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本身就是一種財富,而且是真正的“第一財富”。
從財富創造的生存尺度走向財富創造的人本尺度既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也是一個自然的歷史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貨幣對實體財富的特殊性抽象”以及“資本對財富所有生產要素和生產過程的統攝”[8]32營造了貨幣、資本作為財富一般和財富源泉的虛假幻象,貨幣、資本取消了一切復雜繁瑣的中介過程,“否定自己的目的”,[5]100并使自身直接變成目的,變成具有“謎一般”超驗能力的絕對準則和行為動機。
就貨幣而言,“貨幣存在的前提是社會聯系的物化”。[5]110即人與人的生動關系需要借力于物與物的交換關系來“轉譯”和實現。每一個商品都是一種“特殊的交換價值”,而貨幣是“一般的交換價值”,作為“一般的交換價值”,貨幣“是一切商品向之轉化,而本身又轉化為一切商品的那種形式”。[5]90于是,貨幣是財富實體的“社會結晶”,它“取得了一個同一切特殊商品及其自然存在形式相分離的一般社會存在”。[5]96“它既是其他一切商品的一般尺度,也是其他一切商品的一般代表,一般交換手段”。[5]89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商品都只是暫時的貨幣,而貨幣是永久的商品。[5]185貨幣化約了一切商品的個性和特殊性,并“在交換關系成千上萬次的對象化重復確證和沉淀固化中,魔幻般地獲得了拽著頭發離開地球的‘公認的獨立意志’和‘普遍的至上權力’”。[9]它清除了自己緣何出身的所有印記,制造出自己就是目的本身的虛假幻象,好像“一種商品成為貨幣”,并“不是因為其他商品都通過它來表現自己的價值,相反,似乎因為這種商品是貨幣,其他商品才都通過它來表現自己的價值”。[1]112由此,貨幣由只是“表現為單純流通手段”的“奴仆形象”,“一躍而成為商品世界中的統治者和上帝”。[5]173由輔助和奴仆轉而上升成為主人和上帝,一方面貨幣通過將個人活動和財富形式的一切偶然形式和特殊個性轉化成“一般的東西”和“無差異的存在”,使自己戰勝其他一切相對的、暫時的、片面的和偶然的手段,從而“成為獲取各種財富的絕對手段”,[8]32因此,貨幣是財富的結晶和財富之上的超級財富。另一方面貨幣通過將財富欲望的特殊性和財富實體的抽象化轉化為“普遍的元素”和“現實的形式”,而使“貨幣實體”成為“財富本身”,它使自己超越其他一切冗余的、易變的中間目的或過渡程序,從而不僅成為“致富欲望的對象”,而且成為“致富欲望的源泉”和“唯一對象”。[5]174因此,貨幣是目的的總匯和目的之上的目的總綱。也由此,貨幣“購買一切”“占有一切”[10]137的特性最終使其成為“支配一切”和“顛倒一切”的“萬能之物”和“混淆力量”。對貨幣擁有者而言,貨幣的特性和能力就是貨幣擁有者的特性和能力,貨幣占有者的力量和權力本質上是貨幣的力量和權力,因此,取關一切其他活動目標,不斷最大限度地賺取貨幣,“占有一般財富的代表”,“就成為勞動的目的和對象”。[5]176
就資本而言,從資本的物質外觀和存在樣態來看,資本既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貨幣,同時資本又不是這種或那種特定的商品或貨幣,它廢除“商品的一切差別”,[11]又使自己成為“任何一種商品”。[5]229但是,資本的本質內核和“唯一規定性”又將其與直接的貨幣和特定的交換價值區別開來,這種質的規定性就是資本要保存自身,就要不斷運動并在運動中孵化出更多的自己。對資本而言,它“合乎目的的活動只能是發財致富,也就是使自身變大或增大”。[5]228就資本是增殖的貨幣而言,資本在進行繁殖的過程中,貨幣資本作為“財富的隨時可用的絕對社會形式”[1]154通過自身的兌現力和化合力實現了“客體形式”和“主體形式”的生產結合。具體而言,一邊是原料、工具和生產資料等財富具體樣式,而另一邊則是作為財富一般形式的勞動力和勞動力積累。資本集結和調動一切生產要素,驅動和牽引整個生產運轉過程,裹挾和統攝一切主客體條件,并使所有的行為要素服庸于自身財富創造的目的和價值增殖的抱負。“對資本來說,任何一個對象本身所能具有的唯一的有用性,只能是使資本保存和增大。”[5]227由此,資本打造和型塑了獨立性和主體性的氤氳形象。
就資本的主體性和獨立性而言,“一旦資本成為資本”,它就成為自己的前提,因而,它的存在和運動也“不再從自己的前提出發”,而是“從它自身出發”,從自身并依靠自己不斷“創造出保存和增殖自己的前提”。[12]163資本一經形成,便洗刷了自己生成的前史和外部條件,使自身既成為形成因和條件因,也成為目的因和動力因。在資本的統合下,“一切社會生產能力都是資本的生產力”,“資本本身表現為一切社會生產能力的主體”。[5]587由于遮蔽和剝除了歷史出身的最后一絲勾連痕跡,資本便披上了“永恒的自然規律”這一“不可辯駁”的堅硬合理性外衣,資本生產和資本增殖也由此被資產階級包裝為“永恒的和自然的生產形式”,[12]163這一操作“把應當闡明的東西當做前提”,[10]46它所引致的一個必然邏輯后果便是,把人們正在遭遇和經受的社會苦難扭曲成人們不得不忍受并要一直忍受的“自然需要”。
在貨幣和資本制造的“財富幻象”和資產階級宣揚的“永恒自然”的規律口號面前,馬克思發覺了隱匿在“財富幻象”背后的財富富源和貧困積累這一悖謬顛倒的真相。循著財富創造的前提、貧困積累的機理和財富增進的后果這條根本線索,馬克思刺破了虛假的“財富幻象”,剖解了貨幣和資本的多重屬性和交疊功能,回歸到財富創造和分享的人本價值向度,在此基礎上,探明了共同富裕的實現機制和現實條件。
“財富幻象”并不是唯一的圖景,它還“包含有自己的反面”,[13]776即伴隨著財富的大量增長,貧困也大量滋長起來,豐裕和財富為一方與匱乏和衰頹為另一方的對抗構筑了一幅對比的圖像。
首先,生產資料獨占與資本預先積蓄的圖像。資產階級即生產資料和生活源泉的壟斷者與只剩下自己的勞動力而“沒有任何其他財產”[3]357的無產階級之間“直接對立”。這一前提決定了財富生產和財富分配在對立的地基上進行,“在產生財富的那些關系中也產生貧困”。[13]234絲毫不占有生產資料和失去所有財產的人不得不看生產資料和財產所有者的眼色和心情行事,因為,沒有這些有產者的應許和允諾,無產階級就無法進行生產和勞動,因而也就不能糊口和生存,更談不上發展和完善。因此,“勞動者在經濟上受勞動資料即生活源泉的壟斷者的支配,是一切形式的奴役即一切社會貧困、精神屈辱和政治依附的基礎”。[14]在這一土壤和基礎之上只能不斷再造出更加鞏固和牢不可破的支配和被支配的剝削結構以及剝奪與被剝奪的擴大關系。
其次,中間階級塌陷與階級極化的圖像。被剝奪了生產資料因而失去生存資料的人不得不將自己“原本異質性的勞動”[15]71打磨成同質性的同時也是最廉價的勞動力商品出售。“勞動力作為商品出售的一個條件就是,勞動者放棄了對自己所創造的產品的索取權。”[15]74因而,他不是為自己進行生產,而是為別人進行生產。“他不是把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當做他自己的財富的條件,而是當做他人財富和自身貧窮的條件。”[7]171在商品經濟和資本角力的環境下,“工人的貧困”和“貧困的條件”與“財富的積累”和“積累的條件”同步調反方向地增長起來,結果,財富在越來越少數的人手中積累起來,而貧困也在越來越多的人手中堆積起來。最后,所有階級之間的差別都消失了,整個社會直接分化為“兩個階級,即有產者階級和沒有財產的工人階級”。[13]49對有產者階級而言,它享有社會的一切財富,并且能夠獨享生產力進步的總體福利,它是資本社會的主導者,因而能在競爭中不斷保持已有的主動權力和強化財富優勢,從而有機會脫穎而出晉升為社會中“人數很少”的“過分富有”的階級。[13]326對無產者階級而言,“它必須承擔社會的一切重負,而不能享受社會的福利,它被排斥于社會之外,因而不得不同其他一切階級發生最激烈的對立;這個階級構成了全體社會成員中的大多數”。[13]170
再次,生產分配錯置與貧富悖論的圖像。伴隨著中間階級的塌陷和階級的兩級分化,生產力的發展成果和社會財富不斷地流向資產者,而生產力發展的重擔和社會貧困也隨之不斷壓向無產者。第一,無產者作為財富創造的主體不能分享財富的成果,“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10]47“勞動力的貧困程度與創造財富的價值成正比。”[16]12無產者作為財富增值的主體不能用財富增值自身,更不能抵擋自身財富價值的貶值。第二,無產者作為財富增進的動力不能與財富實現同頻共振。無產階級只有不斷為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生產生產和生活資料才能掙得生存條件和工作資格,而辛勤掙得生存條件和工作資格的努力同時也就是逐漸失去工作資格和生存條件的死力,在對抗的生產方式約束下,“工人的生產費用”被縮減到維持必要勞動力數量和保持必要勞動力繁殖所絕對必要的范圍和程度。結果,生產分配錯置與貧富悖論使財富的創造者同時也淪為與財富分享無關的財富的失去者。“資本家財富的增長……同他榨取別人的勞動力的程度和強使工人放棄一切生活享受的程度成比例的。”[1]685
最后,勞動主體淹沒與多維貧困的圖像。與其說“被剝奪了勞動資料和生活資料”[17]的無產者是勞動者,不如說他們只是始終陷入赤貧的單純的“生產能力”或“為別人生產財富的機器”[18]也就是說,它的地位、健康、需求和保障讓位和服從于財富生產的需求、發展、增殖和享受。因此,勞動者勞動的節奏和感受如何并不重要,甚至單個勞動者的生命可持續性利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財富擴大的內在需求和勞動者作為整個群體的不間斷使用,最大化財富產出而不是最大化工作樂趣是勞動者勞動的遵循邏輯。因此,勞動由主體力量的確證和釋放過程,由創造性和能動性的發揮退變成主體能力的失去和萎縮以及主動性和積極性的喪失。勞動成為違背人的本質的、外在的東西,勞動者在他“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10]50由于財富邏輯對主體價值的掩蔽和褫奪,“勞動系統性地喪失了人的節律和意義”,[15]95“屈辱的身份”“犧牲的五官”“損壞的靈魂”“敗壞的心智”是勞動者創造財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與之相應,由于失去了“健康的體魄”“生動的生命”“豐富的精神”“批判的氣質”,勞動者陷于“物質貧困”與“精神貧困”的泥沼之中。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貧困和匱乏使勞動者長久地被“排斥在一切‘正常生活’之外”,絕緣于按照“特定社會的高尚生活的標準”過“所謂的‘快樂生活’的機會”。[16]85固然,就縱向的絕對值而言,工人的工資和社會享受也會隨著生產資本的增長而得到增加,否則他就無法在新的發展條件下生存。但是“我們的需要和享受是由社會產生的;因此,我們在衡量需要和享受時是以社會為尺度,而不是以滿足它們的物品為尺度的”。[13]345因此,物品、財富和享受在絕對值上的增量在社會標尺的測度下,無法抵消其在相對性上的下跌和消弭其在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分配落差。“與資本家的那些為工人所得不到的大為增加的享受相比,與一般社會發展水平相比,工人所得到的社會滿足的程度反而降低了”[13]345。與資本所有者“需要的精致化和滿足需要的資料的精致化”[10]118-119相比,工人的整體待遇和社會境況卻只能勉強維持在“牲畜般的野蠻化和徹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簡單化”[10]119水平上。“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的貧困樣態“中斷了勞動者自由生活、發展和轉變的機會”,“束縛和扼殺了各種新的潛在想象和可能性”,[19]由此形成了“工人的永恒角色”[15]71和勞動者多維貧困的固化狀態。
馬克思剖繪了“財富幻象”的圖像,探明了“財富幻象”背后的隱匿真相,——“財富幻象”和“貧困積累”的社會對抗不僅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此基礎上,確證了“財富幻象”反差圖景中潛藏的新社會的要素條件,進而指明了一種新的社會發展前景和前進方向。
不可否認,作為一般財富表現形式的資本與前一歷史階段的形式相比更有利于財富積累和生產力發展,但是,這種“新的生產力”還只是資產階級獨占的資本的生產力,它規定了生產力的躍遷和歷史的進步為財富的少數所有者而不是大多數人發展服務的特性,因而這種生產力的利用方式已經表明它的發展方式本身具有與生俱來的狹窄特征和對抗性質。具體而言,財富或商品使用價值的生產離不開“物的杠桿”和“人的杠桿”的有機嵌套,但是在資本主導的社會中,財富的資本屬性使“物的杠桿”和“人的杠桿”的有機結合是經歷了暴力分離之后的再結合,也就是說,結合的首要基礎和前置條件是兩者之間的“徹底分離”。在再結合的組織形式中,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等“物的杠桿”沾染了排擠“人的杠桿”的獨斷習氣并具有獨占、排異的資本特性。但是,財富和商品的生產要順利進行就始終無法完全甩掉生產者和“人的杠桿”,這一即排斥又聯合的沖突本性奠定了生產方式對抗的基調并使生產的發展始終處于分裂和分裂不斷擴大的“惡性循環”之中。“人的杠桿”對于被剝奪了一切生產條件因而不得不終身被雇傭的生產者而言,無疑是在說“他們除了受雇于資本家就沒有別的出路”。[3]802而他們生產的商品和商品交換也成為他們獲得新身份和實現社會聯系的唯一紐帶。但是商品并不屬于他而是屬于資本家,因此,這里的生產者由于不占有自己所生產的商品而“喪失了對他們自己的社會關系的控制”,[3]802產品、“物的杠桿”和關系支配著生產者,這種反向的支配和操控使得勞動者在創造財富和豐富性中喪失了自身的財富和豐富性,勞動者成為赤貧者,成為必須時刻處于忍饑挨餓狀態的貧困主體。因此,“不論是機器的改進,科學在生產上的應用,交通工具的改良,……或者是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都不能消除勞動群眾的貧困”。[3]6發展成為枯竭的前提,過剩成為匱乏的源泉,貧寒反而是因為豐裕,貧困和對抗成為無法根除的痼疾和無法解決的疑難。這說明,“資本既不是生產力發展的絕對形式,也不是與生產力發展絕對一致的財富形式”。[5]396于是,舊的資本的發展范式注定要被撕裂和崩潰,因為生產力“要求擺脫它作為資本的那種屬性,要求在事實上承認它作為社會生產力的那種性質”,[3]808要求在新的條件下由“社會本身占有一切生產力”。[3]808這就為沖突的解決和矛盾的根治提供了革命的解決線索和方向。
“崩潰的前景將我們帶到了下一種生產方式的門檻里”,[15]92這就是共產主義。在新的共產主義的生產方式中,一方面,要超出生產力發展的資本屬性和偏狹形式,徹底翻轉私有制統治,將資本篡奪的生產力重新歸還給社會,促進生產力合乎人性目的的綜合性發展和社會化利用。馬克思指出,“事實上,如果拋掉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那么,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嗎?財富不就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嗎?財富不就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嗎?”[5]479-480另一方面,在擺脫生產力資本發展形式的片面性、狹隘性和破壞性的基礎上,促進生產力的建設性和屬人性質的充分發展,從而使生產力和物質生產擺脫“貧困和對立的形式”,[6]101扭轉勞動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系統地發生畸變并被否認”[15]109的情況,“恢復人們被竊取的在工作中表達自我和獲得滿足感的權力”,[15]109保證人們“同等地、愈益豐富地得到生活資料、享受資料、發展和表現一切體力和智力所需的資料”。[13]326
對財富和財富創造本質的揭示,對貨幣、資本“財富幻象”的索解以及對其內在機理的探明,為未來共產主義內涵特征的出場做了充分準備。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是對共產主義歷史邏輯的賡續,是在發展現實和現狀基礎上的邏輯貫通,并以中國場域和中國實踐為依據,進行實踐邏輯的創新和理論邏輯的發展,因而在已有發展成績和經驗的基礎上向共同富裕邁出了最堅實、最可靠的一步。
首先,歷史邏輯的賡續。馬克思、恩格斯以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財富創造和“財富幻象”進行揭秘和批判為切入點,提出了對未來社會的科學構想。其中,財富與價值概念的區分是重要一環。財富是商品的使用價值方面,它體現了人的現實需要的多樣性、變動性和豐富性,并以人的現實需要為核心和樞紐。在以交換為目的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體系中,價值撫平了使用價值的豐富性特征和人本性價值,并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準則,人的需要隱沒在財富成千上萬的商品元素中。而且,在財富創造中需要“人的要素”和“物的要素”的結合,二者之間的最優組合才能實現財富創造的最大化,進而促進社會生產力的充分發展。“人的要素”與“物的要素”在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條件下發生了顛倒和錯位,即“人的要素”成為失去生機和活性的被動成分,而“物的要素”則成為主動和統控部分。這樣,一方面,人的需要、人的主體性和創造性被抽空,人在勞動中喪失勞動樂趣,失去勞動體驗,異化勞動享受;另一方面,勞動生產力掙脫了資本生產力的狹隘禁錮并要求在新的更高程度的發展水平上建立起與之相適應的自覺調節的生產關系,以此為地基,還原財富和使用價值的本相,首肯人的主體地位和價值意義。生產力的高度發達、物質財富的充分涌流、生產資料公有制以及自覺的計劃組織和調度是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特征。
社會主義作為共產主義發展的第一階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作為社會主義發展的一定階段,傳承和發展了共產主義的一般歷史邏輯。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的人民熱愛生活,期盼有很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期盼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20]人民至上和以人民為中心,肯定了人民需要的全面化、升級化和個性化和滿足需要的財富的多樣化和豐富化,人民至上和以人民為中心在新時代的必然邏輯就是堅持共同富裕的目標方向。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我們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歸根結底是要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21]人民至上和以人民為中心,肯定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高品質和優質化需要,肯定財富創造和釋放生產力發展的社會活力是實現以人民為中心和人民對美好生活需要的基礎和關鍵,抓住了生產力發展合規律性與合價值性的二維標準,兼顧了財富創造的“生存尺度”和“價值尺度”的雙重要求,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馬克思共同富裕思想的遵從和依循。強大政黨的全面領導和有為政府的自覺統籌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在新時代條件下對馬克思共同富裕思想的延續和貫徹。
其次,現實邏輯的貫通。在對交換價值、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批判中,馬克思強調現實的生產力和物質生產條件,他指出,“如果我們在現在這樣的社會中沒有發現隱蔽地存在著無產階級社會所必需的物質生產條件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關系,那么一切炸毀的嘗試都是唐·吉訶德的荒唐行為”。[5]109一方面,現實中,經過接續實踐,中國已在經濟總量大幅躍遷的良好勢頭下具備了向共同富裕繼續前進的條件,加之“黨的十八大以來,全國八百三十二個貧困縣全部摘帽,十二萬八千個貧困村全部出列,近一億農村貧困人口實現脫貧,……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22]穩固既有的反貧困效果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豐碩成果,在新的發展階段進一步治理相對貧困和實現共同富裕已有充分的物質條件保障。另一方面,現階段,人民對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生活更廣泛和更全面的要求與生產能力的不平衡和不充分之間矛盾的化解需要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經濟高質量發展為著力點,堅持系統性視角,統籌整體性范圍,推進協同性進展,最終實現更加多元、更加高效、更加平衡、更加公平、更可持續的全面提升。最后,立足現實,著眼未來,正確平衡和協調“公平與效率”、“需要與可能”以及“現實與未來”的彈性空間,既“盡力而為”,最大限度地實現更加平衡、更加協調、更加包容的更高水平發展,同時又“量力而行”,著重建設更大程度、更高水平、更廣范圍的基礎性和兜底性的民生保障工程。既警惕“好高騖遠”又避免“福利陷阱”,實現“盡力”和“量力”在現實中的最優配合。
再次,理論邏輯的發展。馬克思的財富論和共同富裕思想一方面表明,財富創造由“人的要素”與“物的要素”等多種要素條件和情況組合決定,其中各個要素的占比和作用地位并不是凝固不變的,由于歷史發展階段的不同和發展程度高低的差異,要素組合也是動態調整和富有張力的。比如,在文化初期和發展的較低階段,純然自然的富源條件和直接勞動起著較為重要的作用,而在文化進化和較高的發展階段,科學技術、工藝水平、勞動者素質和生產資料效能等對財富的創造則具有更為重大的意義。在財富創造中,馬克思發現了“資本的兩面性”,尤其是資本有利于生產力發展、生產關系推進和生產要素創造的歷史潛能和正面效應。同時,也覺察并省思了資本不利于勞動力發展、生產關系推進和生產要素結合等的消極作用和負面影響。在“肯定和否定”、“批判和省察”以及“利用和超越”的辯證關系中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指明了方向。恩格斯強調,“我們的理論是發展著的理論”,[23]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遵循馬克思財富論思想的根本原則和基本方法,同時又根據“親身的經驗”和“最新的變化”不斷豐富和發展它。具體而言,一方面,肯定資本在財富創造和要素組合中的“第一推動力”和粘合劑的作用,充分利用和發揮“資本的文明面”[24]和持續動力作用以推動勞動生產率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提升。另一方面,認識到現代化和共同富裕本質上“是一個資本積累、技術進步的歷史過程”,[25]在這一過程中,生產和分配環節中的資本、勞動、技術等諸要素和要素之間具有既獨立又聯合、既依存又替代的特點。因此,既強調“讓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資本等要素的活力競相迸發,讓一切創造社會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26]48又注重“優化現有要素配置和組合,提高生產要素利用水平,促進全要素生產率提高,不斷增強經濟內生增長動力”。[27]最后重申與要素貢獻相匹配的要素分配機制以及目標指向,“就是投資有回報、產品有市場、企業有利潤、員工有收入、政府有稅收、環境有改善”。[26]222總體而言,發展理念的創新與貫徹、基本經濟制度的豐富和闡揚以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關系的厘定與澄明是馬克思共同富裕思想在中國場域和中國實踐中的延伸、豐富和發展。
最后,實踐邏輯的創新。馬克思、恩格斯把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看作運動,這種運動不是從機械固化的教條和原則出發,而是從生動變動的事實出發,在以事實為依據的前提下,不斷通過革命實踐將共產主義事業和變革現實的運動推向前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是適合中國國情和實踐發展的共同富裕,它從初級階段和發展中國家的現實出發,從既發展又不發達的實際出發,強調共同富裕過程的長期性,任務的艱巨性和工程的復雜性。就長期性而言,馬克思指出,無產階級比其他任何階級都更加清楚明白,為了擺脫現代社會經濟因素和物質現實的低層次和局限性,為了消解現實對抗并解放自己和創造更高形式的文明形態,“他們必須經過長期的斗爭,必須經過一系列將把環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歷史過程”。[28]共同富裕是一個長遠目標,這個目標的實現需要歷史性的徹底地整體變革和改造,同時這個目標的實現也需要階段性的梯次地改革和推進。從“十四五”末“向共同富裕邁出堅實步伐”,到2035年“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再到21世紀中葉,“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實現”,[29]實現共同富裕要唯實惟先,循序漸進,善作善成。就艱巨性和復雜性而言,共同富裕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共同富裕的實現,一方面面臨著開放多元的環境,錯綜交叉的條件、協同聯動的要素和多樣變動的構件;另一方面也面臨著發展方式的轉變,要素配置的優化,創新動能的轉換和全面領域的推進。這就需要從大局觀和系統論出發,明確“經濟發展的目標指向性”,“優化經濟治理方式,加強全局觀念,在多重目標中尋求動態平衡”。[30]同時,培育人力資本,激發勞動熱情,鼓勵勤勞致富,使人們在為自己創造個人財富和為社會創造公共財富的同一勞動中提升獲得感,在培養個體勞動綜合能力和促進社會發展總體進步的統一活動中增強滿足感,在運用和貢獻自我聰明才智和享有社會財富成果的同頻行動中充盈幸福感。同時充分發揮和調動技術、資本、知識、管理、土地、生態、自然環境等財富生產要素活力,最大化全要素生產率,最優化財富創造的元素組合,充分發揮資本的文明效應同時抑制資本的無序膨脹,使其為實體經濟的壯大和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服務。總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堅持創新是第一動力,堅持用創新的方法應對和破解共同富裕征程中的一切新困難和新問題,從而在歷史邏輯的賡續和現實邏輯的貫通中,用實踐邏輯的創新推動共同富裕的推動、發展和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