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方言傳承保護的困境與路徑
——基于海南話研究視域

葉 蕓

海南話歸屬漢藏語系漢語方言閩南方言，主要為海南漢族島民歷代共同使用。海南島民使用最多的方言是海南話，截至20世紀末，使用海南話的海南島民約達五百多萬[1]。海南話因其歷史淵源久遠，沉淀著海南地方主流文化的要素，演變為海南地方特色文化資源的重要載體。保護與傳承海南話，既符合海南新時期自由貿易港建設大力弘揚傳承地方特色文化的愿景，更契合國家語言文字規劃提出的大力推進語言資源的保護、開發和利用的要求，以及《國家中長期語言文字事業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2—2020年)》要求的科學保護地方性方言的國家語言政策精神。

一、海南話傳承保護的價值

語言文字作為人類社會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信息載體，對人類歷史文化的傳承和經濟社會的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語言在人類社會中的應用和語言本體的存在，賦予了語言作為資源的意義。語音、詞匯、語法和語義系統，作為語言的本體資源，是語言語義資源的物質基礎；語言在人類社會各個領域和場合的應用，作為語言的社會資源被廣泛地加以使用，是語言資源的價值和可利用性的具體體現[2]。在經濟社會日新月異的發展中，充分挖掘語言本體資源和社會資源的價值，發揮語言在傳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作用顯得十分必要。同理，作為地方方言的海南話的傳承與保護，同樣具有海南本地語言本體資源的意義和傳承保護海南地方特色地域文化資源的價值。

(一)海南話語言本體資源存在的價值

語言是人類智力的產物，是人類文化的結晶，是人類文明的財富。在一定的意義上，“每種語言都是事物本質及其于我們現實之表現的媒介。”[3]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上曾經存在過成千上萬種語言，但是隨著社會現代化和全球化發展進程的加速，引發發達區域強勢文化影響力度日益增強，為了交流溝通的便利和各種利益的獲取，人們趨向于使用較為一致的通用語言。20世紀70年代，從語言的使用人數和傳承角度，語言研究學界提出“瀕危語言”的概念，主要用來指那些使用人數越來越少、行將滅絕的語言[4]。進入21世紀，世界上僅存有大約6000種語言，同時占比大致接近一半的語言正受到嚴重的威脅或瀕臨滅絕[5]。當今人類社會語言生存的發展趨勢表現為，方言日漸式微，甚至消失，語言的多樣性正面臨著極大的挑戰。

人類社會語言的多樣性和生物界物種生態的多樣性極為類似。生態科學研究顯示，物種多樣性有助于維護環境生態平衡，多樣性程度高的生態系統具有更高的穩定性與和諧性。同理，多樣性的語言與多元化的文化共生有利于人類社會的穩定和和諧，語言的多樣性對維持人類文化的生存和發展極其重要。任何一種語言的消失，都意味著人類智力、文化、文明的消失，任何一種語言都有被保護、開發和利用的價值，因為語言本體就是資源。海南話作為語言本體資源的存在，同樣是人類社會寶貴的資源，其傳承和保護具有保護我國乃至人類語言資源的價值。

(二)海南話地域特色文化資源傳承載體的價值

語言既是文化的源，也是文化的根，更是文化的載體。地方性特色文化傳承、傳播的形式和途徑方式多樣，但最能體現多姿多彩地域特色文化的載體卻是方言。透過方言，地方性的歷史淵源、風土人情、人文情感、社會習俗等地方性特色文化往往一覽無遺。

沒有海南話就沒有海南的主流文化，海南話是海南占比較高的海南人的記憶和身份的象征。海南話民謠、歌賦、熟語和農諺講述著海南經濟社會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民俗，記載著海南經濟社會源遠流長發展過程中積存起來的淵源深厚的知識和經驗，蘊藏著海南世代相傳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財富，是海南最富有獨特魅力的文化景觀之一。探源海南話民謠、歌賦、熟語和農諺等，能把脈海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新時期倘若海南話也如同海南眾多的方言一樣日趨弱勢，甚至消失，海南民族傳統文化的生態環境將失衡，海南地域文化系統將陷入分崩離析[6]。挖掘、保護海南話的地域特色文化資源，將有利于激發海南本地民族文化的創造力，有利于形成海南新時期獨具鮮明地域特征的國際旅游島環境，有利于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有利于增進國家民族大家庭的和諧與穩定。海南話地域特色文化資源傳承載體的功能，決定了海南話在新時期海南經濟社會的發展中，具有傳承保護的價值。

二、海南話傳承保護的困境及原因

當前海南話陷入囧境的原因，除了作為方言，其傳承場域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和局限性之外。最突出的困境和原因主要表現為：一是海南話日趨被島民少用；二是海南話的研究成果不夠豐富；三是海南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未能對海南話給予應有的關注和重視；四是海南話在海南島民心中的地位不高等。

(一)海南話語言交流工具功能日漸式微的困境及其原因

語言只有被廣泛地使用，才能充分彰顯其生命力，才能得到有效的傳承和科學的保護。綜觀海南話作為語言交流工具功能的歷程，在海南本地海南話曾以絕對的優勢壓倒其他方言，被眾多的島民使用，不說海南話的島民占比并不多。在相當長的時期，講其他方言的海南島民以會講海南話為榮，非常積極地學說海南話。因為彼時海南島經濟、文化、交通相對發達的地區，說海南話的島民人數眾多，講海南話會給島民的日常生活帶來便利。甚至非海南籍的海南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為了工作便利，如為了拉近與當地民眾的心理距離、增進與民眾的情感，也有意識地學說、嘗試著說一說不太地道的海南話。但是當前海南話已經一改往日在海南本地獨占鰲頭的局面，陷入與海南島其他方言同樣的窘境，其語言交流工具功能的作用正日漸式微，逐漸變為弱勢語言。

影響海南話語言交流工具功能的較大的事件主要有：海南建省、海南國際旅游島建設以及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1988年海南建省立即吸引全國各地十萬人才下海南；2010年海南建設國際旅游島，到海南觀光、旅游、工作和定居的外來人口急劇增加；2018年黨中央決定支持海南自由貿易區(港)建設，快速地增加了海南島民人口的速度和數量。相關數據統計，海南島當前常住人口已經突破1000萬。來自五湖四海的大量的外地人口進入海南，新增加的人口不會講海南話；海南人和內地外來人口通婚，家庭中缺少講海南話的氛圍，較少講海南話；新出生的孩子，受普通話語言環境的影響，更是不傾向于講海南話；另外，海南城鎮化進程加快，生活工作環境發生改變，講海南話的島民，傾向于講普通話。在外來人口比較集中的省會城市海口、旅游城市三亞等地區，海南話已有的語言環境更是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其語言交流工具功能日漸被壓縮。新時期能聽、會講海南話的島民的占比日漸下降，尤其是青少年兒童，即使能聽、會說海南話，也是不能夠如同上了年紀的老一代海南人那樣，精通、流利、富有特色地使用海南話[1]。

(二)海南話的研究成果較少及其原因

語言的傳承保護，除了提高語言日常交流使用的頻率外，對語言資源的挖掘、開發和利用，一樣是語言傳承保護的重要方式。綜觀國內外海南話資源的研究情況，關注海南話研究的學者群體并不多，且已有的研究成果也較少。學者詹伯慧認為，海南和臺灣作為我國的兩大寶島，海南話和臺灣閩語同屬閩語系統，同為兩島的漢族同胞通用，具有相同的語言來源。相對于我國臺灣學者已經對臺灣閩語作過了全面的調查，國內外學者對海南話的調研卻寥寥無幾。截止到2007年，與海南話研究相關的論文只有二三十篇、著作只有幾部[7]。

近年得益于學術界對方言保護研究的重視，以及海南國際旅游島和自由貿易港的建設，海南話研究得以升溫，開始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短時間內研究成果數量突增，主題學術論文近80篇。但是，從知網和維普數據庫，當下能搜索到的海南話研究的期刊論文和報紙報道的數量總和也不足200篇，其中核心期刊論文的數量更少[6]。可見，海南話研究成果較少這種狀況，迄今仍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觀。

(三)海南話未能受到海南地方政府職能部門的重視及其原因

海南作為方言極為豐富的寶島，說海南話的島民人數向來居于講方言人數之首。在語言文字的推廣和普及方面，海南省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在工作思維上習慣于把重心放在：一是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和普及，二是海南島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與保護。相當長的時期內，海南省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都未能對海南話給予應有的關注和重視。

1955年我國以國家的名義規定普通話為通用語言，要求在全國推廣。為了響應國家的號召，從1956年起海南省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開始實施以學校教育為主陣地推廣普通話。1982年我國憲法要求推廣通用普通話，在最高法律的層面上確立了普通話的地位。2000年我國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再次強化普通話作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法律地位。為了貫徹落實國家的語言文字政策，使普通話在海南得以全面快速的推廣，海南省人民政府于2010年8月頒布《海南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明確指出不提倡海南本地中小學校，在教育教學活動中采用海南地方方言，海南話也不例外。21世紀，受國際社會方言保護思想的影響，以及國家方言保護環境的變化，國家頒布《國家語言文字事業“十三五”發展規劃》，海南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在普及普通話的同時，開始有意識地開展海南地方方言的保護工作。當前海南省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已經成功地把包括海南黎族語言在內的部分少數民族方言，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行列。但是海南話作為方言的海南地方性語言保護政策，迄今仍然尚少見。

(四)海南話在海南島民心中的地位不高的原因

方言是生活在共同的地理位置的一方人的符號和象征，會說一口流利的海南話是共同生活在海南島一方水土的海南人的身份標志。但是當前海南話在海南島民心中的地位較為尷尬，被認可的程度弱。

海南話的若干研究成果都有提到：海南島民不太傾向于講海南話，海南話在島民心中的地位不高。海南話早期的研究成果認為，海南人對待海南話的態度影響海南話的使用。認為海南作為較晚成立的省份，至少在1988年海南建省之前，甚至于2010年國際旅游島建設提出之后，海南相對于內地不少省市地區，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文化教育，仍然存在較大的發展差距。海南政治經濟文化長期存在與內地省市地區的差距，尤其是與國內發達地區的差距，造成海南人對自身文化產生自卑心理，導致海南人說海南話不自信。有研究成果認為，部分的島民認為講海南話怕被旁人瞧不起；甚至認為說海南話是一些沒有文化、沒有涵養的人[8]。

海南話后期的研究成果表明，年齡是影響海南籍貫的海南人海南話使用的一個因素，即年長者比年輕者，使用海南話的能力強；年紀越輕，海南話使用能力越弱。原因是年齡越小的海南籍貫的海南人越傾向于不常說海南話。受教育程度是影響海南籍貫的海南人海南話使用的另一個因素，即教育程度越高的海南籍貫的海南人，能夠流利使用海南話的占比越低；想用海南話清楚明白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思卻很難找到恰當的詞匯的占比越高，與他人對話時用海南話最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真實意思的占比越低，且會摻雜使用普通話來說海南話的占比越高。原因是教育程度越高的海南籍貫的海南人在說海南話的時候詞窮，無法使用海南話表達，不得不借助其他語言作為補充[1]。可見，不論是海南經濟社會發展的早期，還是海南經濟社會發展的當下；無論是心理、年齡因素，還是文化教育水平因素，對于海南島民而言，傾向于不常說海南話，也不太能夠詞能達意地說海南話，海南話在島民心中的地位并不高。

三、海南話傳承保護的建議

當前海南話日漸式微是不爭的事實，為了保護海南話語言資源，傳承發展海南地域特色文化，助力新時期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傳承保護海南話的具體建議如下。

(一)以地方性法規政策為導向，改變海南話的方言地位

海南島是方言寶島，使用的方言包括漢語、黎語、苗語(瑤語)、臨高語、村話、回輝話等12至14種之多[7，9，10]。基于多語言和諧共處符合人類社會語言保護傳承的價值取向；積極保護傳承、預防地方方言頻危，符合我國近年來國家語言政策的精神；海南省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也已經積極開展工作，使海南的部分地方方言成功地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清單，在國家層面上受到重視與保護。

國家和地方政府的語言政策是學術界研究的指南針，從海南島方言的研究情況看，學者們關注、研究較多的是海南島的少數民族語言，特別是瀕危語言，海南話研究成果較少。事實上，海南話作為方言與其他方言一樣，也屬于少數人口使用的語言，不應當因為其歸類漢語一系，而且當前在海南使用人數占比仍然相對較多，分布地區仍然較廣，而鮮被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關注。較為科學的思路應該是，應當趁當前講海南話的人數在海南省常住人口中還略微占有優勢，海南話還未陷入到如同海南的其他方言那樣危急、瀕危，抓緊研究、保護、開發和利用。因為語言的瀕危也有慣性，如果仍不重視海南話，若干年后，若要恢復到原有的普及水準，一樣會變得非常困難。更何況現居住在海南島的漢族島民，不但原遷徙地各異，而且遷徙到海南島的時期也各不同，雖然說的都是漢語方言，但語音、語調也不盡相同。隨著外來文化的融合、融匯，若不引起重視，海南話也將面臨著和其他方言一樣的命運，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客觀科學的思路是，海南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在制定地方性語言政策時，需要對海南話同樣加以關注及重視。通過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的地方性法規政策的確認，達到被島民、學者、相關政府部門以及社會組織廣泛重視海南話的目的。

(二)轉變觀念，增強島民說海南話的信心與能力

方言能否被民眾廣泛地使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民眾的語言觀念和對待方言的態度，民眾的語言觀念和對待方言的態度與民眾的文化和語言自信密切相關。

當前海南很多領域隨著海南經濟社會的發展已經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海南已經不再是被遺忘的邊陲、荒蕪之地，在不少領域海南發展所取得的成就，已經極大地提升了海南在國內外民眾心中的地位，但島民由于文化不自信而導致的海南話不自信的觀念仍然殘存。有時候，在來自五湖四海一群人的新會面中，仍然聽聞這樣的言談：“聽您的口音很內地，沒有海南話的音調”；“您看起來不像海南人，您來自內地沿海一帶”，等等。此時說者似是一種稱贊、一種肯定，聽者視為一種夸獎、一種榮耀，即不講海南話，或講不帶海南口音普通話的海南人，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知識有文化有涵養。但這無疑卻是對講海南話的海南人的一種貶抑。應當樹立島民海南話文化自信，轉變島民對待海南話的態度，激發島民以會講一口流利的海南話為榮的心理，以及創造機會鼓勵島民講海南話，提高島民說海南話的能力。

(三)倡導積極開展海南話研究，推動海南話的傳承與保護

海南話是海南島民的共同精神家園，其保護傳承涉及與海南話相關的語言主體的共同參與，既包括生在斯、長在斯的海南島民廣泛、積極的參與，也包括海南地方政府語言文字職能部門的主動的主導和引導，更需要關注海南話話題的各個領域的學者們積極、深入的研討。

眾多研究表明，地方方言的傳承保護與國家通用語言普通話的推廣、規范字的使用并不矛盾。運用如同普通話一樣的方式傳承保護方言，一樣具有明顯的效果。在海南，有政協委員曾建議以推廣普通話一樣的方式推廣海南話，有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建議在海南的各大專院校設立海南方言研究機構，多出版海南話的字典等工具書。有研究指出，島民講海南話不僅需要政府倡導，更需要家長樹立正確的方言觀念，為子女提供海南話的習得機會。另有研究認為，讓海南話進課堂，構建傳承保護海南話的學校教育機制，是海南話傳承保護較為合適的路徑[6]。構建傳承保護海南話的學校教育機制應當注意教育的遲效性、長期性和教育影響系統性等特點，從海南話觀念的改變、教師的培養、學生的學習、課程的開設等方面，早規劃、早籌謀。以達成建立起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全覆蓋，從學校教育到社會、家庭教育全參與的以學校教育為主陣地和主渠道的教育機制。另外，廣開“言路”，營造海南話文化氛圍；建立海南話示范村，挖掘方言資源寶庫；設立專門機構，配套專項資金研究海南話等等，無疑都是積極開展海南話研究，傳承保護海南話的有效途徑。誠然如此，則能未雨綢繆，事半功倍，使海南話和以海南話為載體的海南文化璀璨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