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融
《空谷聲慢》這個中篇僅從標題來看,會給人一些緩慢、迂回、空寂的感覺。寫作以來,從沒有第二個小說像它這么慢地發育生長。隨著父母的離去,一些執念破碎離散,緩慢遂成為這兩年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這篇帶有慢字的小說,大概就在個人的這種心境心態中產生。
《空谷聲慢》起筆于母親離去后的第七天。在這之前,我已經擬出自認為相當詳盡的草稿,寫到6000 字時,小說因一個極其微小的生活事件而中斷,此后,每當我想到它就去文檔里看看,卻始終沒走出那6000 字,每次卻又不厭其煩地將那幾千字改了又改。直到一年多后的一個偶然時刻,大腦靈光一現,我知道可以繼續了,小說有了實質性進展,但和之前的寫作相比,完成它的過程仍舊慢得很。
迷戀某種聲音,最初跟階段性失眠時聽的一些白噪音有關,聽過很多種自然音,其中感覺雨聲助眠效果最佳。于是每晚聽著清寂的自然音入眠,一度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聲音采集在前些年算是一個新興職業,而那些前往山林危崖、偏僻河畔采集聲音的人,一意孤行,懷抱不為人知的甘苦冷暖,探尋大自然陰陽昏曉、陰晴雨雪時分的密語,這群偷得天籟密碼的人,身上有俠客精神,對我自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偶爾幾次同他們交流留下只言片語,在幾年后翻閱日記時,催化出一股強烈的寫作愿望。
同個人過去的一些小說類似,《空谷聲慢》也關乎“尋找”。大腦里最先出現的是山谷的意向,年少時背誦過北島的一首詩,其中一句:睡吧,山谷,睡吧,風。山谷睡在藍色的云霧里,風睡在我們手中。于是那種藍色的云霧很長時間飄在我想象中,至今不忘。一直以來就想寫一個山谷里的故事,當神秘的自然天籟在山谷間悠游不止,木材廠散發出樹木清香與山林幽密氣息,空寂的感覺又加強了幾分,然后一個倔強的小女孩形象清晰起來,她是小說的女主角莫莉。莫莉的母親是廠醫,父親是伐木工。7 歲時,一場特大事故,奪去包括父親在內的十幾名工人的生命,她的生活從此完全改變。倔強的小女孩逐漸長大,她無疑是聰慧的,可她的聰慧里更多是冰冷和孤傲。她在美麗的海濱大學里任心理學教師,她能有效緩解治療學生們的心理問題,卻無法讓自己的內心柔軟下來,心理學救治不了她自己。
山谷呈現出荒涼之美,固然有作者個人的審美,可當秋風吹過,廢墟里的溪流、鳥鳴、廢木合奏出一曲曲時間挽歌時,30 年后重返山谷的莫莉對此也心生溫柔悸動。莫莉用漫長時間成長、尋找,不外乎為了彌補童年的心理坑洞,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不也終其一生填補童年的坑洞?
莫莉沒能破解導致父親意外身亡的事故之謎,卻意外獲得了彌足珍貴的山谷之音。山谷之音是整個小說的靈魂之線,它緩慢但是聲聲流轉,它空寂而又慈悲,俯視著山谷里的人們、人世的興衰福禍,也俯視著廢墟。所以,才會有一名叫楊木青的醫生,被這聲音感召添加上莫莉的微信,開始了斷斷續續的交談。與其說莫莉的尋找之旅是借助醫生才得以進入一個實質性的階段,毋寧說,是醫生依托于莫莉的山谷之音,促使自己和莫莉共同走過他們的尋找之旅。
真相揭開的那一刻,沒有誰會得到釋然。莫莉的尋找并沒真正完成,她的內心需要一次柔情又猛烈的沖擊,超越個人苦痛的巨大沖擊。
在小說的結尾部分,醫生楊木青帶莫莉到了一家精神病防治醫院,見到正在治療中的岳藍,山谷之音一段段回響在小小的病房里。然后,莫莉看到了一幅讓她震驚的畫面:始終沒發一言的岳藍,眼睛里悄悄流下幾滴淚,醫生臉上露出讓她至死難忘的柔情。
或許可以說,山谷之音的盡頭在一間病房里,它慈悲地消弭了一切隔閡苦難。當然,作為故事大廈的建造者,我覺得山谷在空寂了多年后,還應該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因為從木材廠退休的老工人們還需要它依戀它。一所養老院在木材廠舊址建造起來,老工人們的愿望即將實現,留下他們青春汗水和淚水的山谷,終將成為他們的老之所依。
不必說,小說的主題就是關于治愈和救贖,無論莫莉、醫生,還是岳藍,共同的災難將他們沉入命運深海。時隔漫長的30 年后,他們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回破敗故園。因為一些偶然的山谷之聲,他們被再次串聯起來,被喚醒,去尋找被遺落的美和良善,完成各自的救贖。
其實這個故事很早就浮在大腦里了,它最早可能只是一團飄動在山谷上方的藍色云霧,年幼時父親給我講過的他在天山伐木的故事記憶,陌生而遙遠的星辰之光,還有一種說不分明卻能感受得到的悲愴又溫柔的情緒。相信每一個故事都不會無緣無故來到作者筆下,每一篇小說都是作者的前世冤家與血緣近親。
能夠讓人心寧靜柔軟的事物,都具有療愈功效,山谷之音如此,文字、繪畫、園藝也莫不如此。在寫作的過程中,一組久石讓的新專輯始終循環播放,時而靈異靜謐時而激越有力的音樂有助于我完成思維的跳躍轉換。現在我借助所有應當感恩的事物和機緣,完成了這部中篇小說,希望人們在歷盡千帆、回望故園時,最終都品到一口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