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埋藏得那么淺

劉立云

在遺忘的陷阱里

書架睜開眼睛在默默地注視我們

這個秘密我是在許多年后

發現的。但許多年后當我發現這個秘密

它已被另一個秘密掩蓋

如同此時此刻，我正被自己遺忘

書架上群賢畢至，這是有目共睹的事

他們正襟危坐，努力保持著

大師的威嚴和矜持

等待著某一天走下來，與我們的靈魂交談

而大師畢竟是大師，誰敢輕視他們

即使把他們遺忘在書架上

即使塵土滿面，也享受著人類的敬仰

也有與大師們比肩的事物被忽視

它們榮登書架，卻只為裝點我們的履歷

之后比書架上擁擠的大師

被遺忘得更徹底，仿佛遠去的一個夢

比如陳放在我書架上的一塊陶片

它來自遙遠的樓蘭；一尊黑黢黢

一眼就能看出是仿造的武士俑

那是我從臨潼秦皇陵廉價淘回來的

一顆晶瑩剔透的鵝卵石

詩意的說法是帕米爾的一顆乳牙

幾萬年后，我與它在葉爾羌河灘相逢……

我是個經常往外跑的人，每次外出

都會以過客的心理帶回

外面的物件。有一天，我在書架上突然發現

這些物件擺上去之后，我再也沒有

動過它們，再沒有回想過它們的

前世今生；它們被擺在那里

默默地，有的過了十幾年

有的過了二十幾年，有的三十年前隨我

從逼仄的平房，搬進這座高層的三樓

當我們在某一天發現遺忘某件事物

其實已經在遺忘的陷阱里越陷越深

火，或者贊美

就像戰爭爆發

燃燒吧！讓我們像戀人那樣彼此靠近

像戀人瀕死時那樣

緊緊相擁

這是我們期待已久的事

我們在苦寒中的

臥薪嘗膽

當我們說出自己是一棵樹，一塊石頭

一塊在冰冷中敲起來

當當作響的鐵

一把火，讓我們相互交出

身體里的黃金

還有什么不能燃燒？我們把自己

交給火，然后以火一樣的

滾燙和柔軟

抒情——詩歌就在這個時候誕生

我們參與的創世紀

漸漸轉暗的世界又漸漸明亮起來

夕陽像一爐燒紅的噼噼啪啪

迸濺著火花的鋼水

就將傾倒；一群黑鳥驚叫著從視野里飛過

我猜想它們是我們長蹼的先人

用巨掌劃開流水，在天空游泳

一個普通的秋日，我沉入巖石的底部

大地在轟隆隆塌陷

露出它暗藏的宮殿、祭臺和屋角像鳥翼般翹起的廟宇

兩邊的懸崖仿佛大力士，在烈日下

曲起身子，用斧頭劈出來的

這半天然半臆造的天地

足夠大也足夠險要，適合三流導演

異想天開，把草莽改寫成英雄

讓妖怪穿上盔甲

跟神仙打架

但時間留在峭壁上的腳印，觸目

驚心，多么猛烈的暴風雨都擦它不去

舉目望去，頭頂的穹頂氣象森嚴

我輕輕咳嗽一聲，四處傳來法官們的斷喝

他們有的喊回避，有的喊肅靜

有的怒目圓睜，被判詞

像魚刺那樣卡住了喉嚨

我知道即將展開的審判是一場遲到的審判

我們逃無可逃，那些我們已經犯下

和正在犯下的罪孽

必將被清算，沒有誰可以獲得赦免

而群峰之上，光輝落幕

驕傲的落日正由紅變黑

這個晚上將萬物靜默，一地疼痛的山水

依然是你此時不忍看到的樣子

那年的姐姐那年的黛——懷念詩人傅天琳

黛是一個湖的名字，在重慶北碚

縉云山，就是李商隱寫

《夜雨寄北》那個地方

小小的一個湖

野天野地，沒有任何的

裝點和修飾，如同一塊未經雕琢的玉

佩戴在縉云山胸前；如同青春

綻放的姐姐，把她的青蔥歲月

佩戴在山上的那座果園

小小的姐姐和小小的黛湖

他們相互眷戀，是一首歌的兩種唱法

一首詩的兩種寫法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黛湖了

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姐姐

那時他們都年輕

都漂亮，都有縉云山鳥一樣的歌喉

縉云山云卷云舒般的憧憬

那些年的姐姐和那些年的黛湖

朝夕相處：姐姐在山上種果樹

黛湖守在她必經的路上

清晨姐姐上山，讓她掬一捧清水

洗她細瓷一樣的臉

傍晚姐姐下山，幫她洗那雙赤裸的

像藕一樣白嫩的雙腳

也洗她肩頭上

挑土擔肥挑出的，紅腫和疲憊

那時青山如黛，青春也如黛

姐姐和黛湖手足情深

他們相互映照又相互記取——

黛湖收藏姐姐的汗水和淚水

姐姐收藏黛湖的夢

然后悄悄把它們寫成詩歌

最美的一首詩，叫檸檬葉子

春去春來十九年，風風雨雨

十九年，黛其實是姐姐的

另一個名字

如同她的詩

是美麗黛湖的另一個名字

蛇

蛇是兇狠的，陰險的，霸道的

集合起所有的欲望

因此他飼養的

這條蛇，現在是他的網

他延伸的手，他鋒利的鐵鉗和鐵叉

同時也是，另一個他

水戽干了，露出滑溜溜的一個洞

蓄滿水；他自己卻不去

掏那個洞，他讓蛇去掏

他在洞口張開魚簍：請君入甕

蛇溜進洞里，先是靜悄悄的

接著水開始輕輕地

緩緩地晃動

突然晃動的水劇烈起來，渾濁起來

洶涌澎湃起來，你死我活起來

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發出嘩啦嘩啦被驅趕的聲音

然后，大大小小的魚

一尾接一尾，魚貫

而出，乖乖地往他的簍子里鉆

是一些長胡子的鯰魚

每一條都是兩根胡子

先出來，然后是扁扁的看上去

有些沮喪的嘴

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最后是它們的爺爺，一條

胡子最長的魚

一路咳嗽，眼里滿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