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桂成 趙亞琪
聞一多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詩人、學者和民主斗士,他一生經歷坎坷,特別是抗日戰爭時期,顛沛流離,輾轉去了云南昆明,任教于西南聯大。聞一多在文學上成就卓越,同時又具有深厚的愛國情感,因此,他對當時抗戰文藝發表了許多真知灼見,也為抗戰文藝做出了重大貢獻。
在西南聯大期間,聞一多抗戰熱情高漲,組織排演了抗日話劇《祖國》。《祖國》是一部多幕話劇,由西南聯大外文系陳銓教授改編。劇本描寫一位大學教授,不顧個人安危和舊日恩怨,和學生、工人一起抗擊敵人,最后為祖國壯烈犧牲。這是一部鼓舞全國軍民英勇抗日的話劇,排練時武漢、廣州已經失守,汪精衛已逃往河內并發出臭名昭著的艷電,成為可恥的大漢奸,聞一多等人帶著抗戰必勝的信念和對漢奸極大的憤怒排練話劇。1939年2月18日,《祖國》在昆明最大的劇場新滇大舞臺公演,現場觀眾齊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聞一多設計的布景也取得很好效果,特別是配以燈光,用黃色體現第一幕中的忠勇,用藍色表現第四幕的悲慘,雖然地點沒有變,卻把感情突顯出來了。①《祖國》連演八天,盛況空前,給春城注入戰斗的活力,渝滬等地紛紛登出了演出消息和劇照。
聞一多親自組織排練的抗日話劇大獲成功,但并不是當時所有的話劇都是這樣,有些話劇雖然題材屬于抗日,卻不能吸引和打動觀眾。聞一多自己就曾在一篇文章《宣傳與藝術》里談過:
最近我看過一個劇團的公演,在最末一幕終了時,幾個游擊隊正在和敵人苦撐,青天白日旗忽然從山后飄揚起來,隨著一陣救亡歌曲的聲音,援軍到了,幕下了,幕后歌聲仍然不斷,并且愈加激蕩了,想必舞臺上全體人員都加入了。這時,我滿以為臺下全體觀眾也會響應起那“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多么偉大!全堂六七百人一齊怒吼起來,那點經驗的教育作用,不要勝過千百篇痛哭流涕或激昂慷慨的論說或演辭嗎?然而幕下了,臺下一陣喧嘩,散戲了。我急得直跺腳。②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聞一多認為這是宣傳不夠普及與深入的一個實例。他以田間的詩歌為例,認為這是一個需要鼓手的時代。
“多一顆糧食,
就多一顆消滅敵人的槍彈!”
聽到嗎
這是好話哩!
聽到嗎
我們
要趕快鼓勵自己底心
到地里去!
要地里
長出麥子;
要地里
長出小米;
拿這東西
當做
持久戰的武器。
(多一些!
多一些!)
多點糧食
就多點勝利。
——田間:《多一些》
聞一多認為,田間的這些詩句里,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梁三日”的余韻,沒有玩任何“花頭”,只是一句句質樸、干脆、真誠的話,簡短而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耳中,打在你心上”③。同時,聞一多還分析了田間的詩歌《人民底舞》,他認為,田間的這些詩,雖然都不算非常成功的詩,但它所成就的那點,卻是詩的先決條件——那便是生活欲,積極的,絕對的生活欲。“它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著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只是一片沈著的鼓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著,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大地上。”④聞一多認為,在這民族歷史行程的大拐彎中,我們得一鼓作氣來渡過危機,完成大業。這是一個需要鼓手的時代,期待著更多的“時代的鼓手”出現。至于琴師,乃是第二步的需要,而且目前我們有的是絕妙的琴師。
鼓手與琴師,是聞一多對抗戰時期兩種不同風格寫作者的形象比喻。他認為,鼓這種韻律的樂器,是一切樂器的祖宗,也是一切樂器之王。音樂不能離韻律而存在,它便也不能離鼓的作用而存在。鼓象征了音樂的生命。詩與樂一向是平行發展著的,正如從敲擊樂器到管弦樂器是韻律的音樂發展到旋律的音樂,從三四言到五七言也是韻律的詩發展到旋律的詩。音樂也好,詩也好,就聲律來說,這是進步。可痛惜的是,聲律進步的代價是情緒的萎頓。在詩里,一如在音樂里,從此以后以管弦的情緒代替了鼓的情緒,結果都是“靡靡之音”。聞一多認為,“這感覺的愈趨細致,乃是感情愈趨脆弱的表征,而脆弱的感情不也就是生命疲困,甚或衰竭朕兆嗎?”⑤因此,聞一多從學理的層面,論證了在抗戰的特殊時期,需要激勵斗志的“鼓聲”,簫聲和琴聲配不上流血與流汗的工作。
當然,鼓聲也不能全是口號,詩歌是如此,戲劇也是如此。聞一多就曾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聽說某處開傷兵慰勞會,演了一出話劇,傷兵認為是對他們的侮辱,把演員打了。平情而論,抗戰以來,戲劇真夠努力的了。可惜的是愈努力愈感覺‘劇本荒’。把僅有的劇本,一堆堆的口號,勉強搬上臺,導演者十九又不能盡其責。在這劇作家與導演家兩頭不得力的苦境之中,真辜負了不少的好演員。”⑥抗戰轉入持久戰階段后,喚起并組織民眾以期達到真正的全面抗戰,是當時最主要的任務,而實施這項任務的首要步驟就是宣傳。聞一多認為,“宣傳不得法,起碼是枉費精力,甚至徒然引起一些不需要的副作用。或者更嚴重的反作用。宣傳之不可無技巧,猶之乎作戰之不可無器械,器械出于科學,技巧基于藝術。”⑦對于抗戰文藝中宣傳與藝術的關系,聞一多的觀點是,它首先必須是一件藝術品,在形式上甚至可以與抗戰無大關系,但它實際上能激發我們同仇敵愾的情緒,其手段不是說服而是感動,是燃燒。
什么樣的文藝有助于抗戰?對那些充滿著原始和野蠻力量的文字,“如詩人Robert Lindsey在《剛果》中,劇作家Eugene O’Neil在《瓊斯皇帝》中所描寫的,那非洲土人的原始的鼓,瘋狂,野蠻,爆炸著生命的熱與力”⑧,聞一多是非常推崇的,他認為這些都為抗戰文藝所需要。
臨時大學由長沙遷往昆明的途中,聞一多指導學生采集民歌。劉兆吉同學采集了兩千多首,后來選編成《西南采風錄》,聞一多、黃鈺生、朱自清都為這本書寫了序。聞一多在序中對此事也做了記錄:“正在去年這時候,學校由長沙遷昆明,我們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湘黔滇旅行團,徒步西來,沿途分門別類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謠一部分,共計二千多首,是劉君兆吉一個人獨力采集的。他這種毅力實在令人驚佩。現在這些歌謠要出版行世了,劉君因我當時曾掛名為這部分工作的指導人,要我在書前說幾句話。”⑨聞一多對這些采風所錄詩歌產生了極大興趣,本打算下番功夫把它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種種關系終未實行。后又打算將他個人對這材料的意見先詳盡寫出來,作為整理工作的開端,結果又一再因事耽延而沒有實現。雖然既沒有好好整理,也沒有寫出詳盡的意見,但這并不影響聞一多對采風所得的這些詩歌的高度評價。他在序言中摘引了《西南采風錄》中的幾首民歌:
吃菜要吃白菜頭,
跟哥要跟大賊頭,
睡到半夜鋼刀響,
妹穿綾羅哥穿綢。
火燒東山大松林,
姑爺告上丈人門,
叫你姑娘快長大,
我們沒有看家人。
馬擺高山高又高,
打把火鉗插在腰,
那家姑娘不嫁我,
關起四門放火燒。
民間文學是廣大人民群眾自己的語言藝術,它是最古老的文學,有悠久的歷史和優秀的傳統;又是最有群眾性的文學,始終受到億萬人民的熱愛。魯迅曾經盛贊民間文學,認為“鄉民的本領并不亞于大文豪”⑩。事實上,來自于民間的《詩經·國風》和樂府民歌都是我國古典文學的典范之作,無數優秀的民間文學作品都集中了群眾的智慧。正如民間文學學者段寶林所說,“我國歷史上的重要文學形式,不管是四言詩、五言詩和七言詩,還是詞、曲和戲劇、小說,幾乎都無例外地源于民間文學之中”?。然而,由于幾千年來勞動人民處在被壓迫的悲慘境地,他們的文藝創作常常受到壓制和迫害,他們口頭創作的民間文學作品不能得到及時的記錄和公正的評價,因此聞一多在西遷昆明的途中,正是看到了民間詩歌的獨特價值和地位,特地指導學生對我國西南地區的民歌進行收集和整理,而且他認為民歌中所蘊含的“原始”和“野蠻”,正是當時抗戰所需要的一股重要精神力量: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幽暗角落里蟄伏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種文明姿態,當不起什么“正義感”,“自尊心”,“為國家爭人格”一類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斗。如今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給我們試驗自己血中是否還有著那只猙獰的動物,如果沒有,只好自認是個精神上“天閹”的民族,休想在這地面上混下去了。?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禮儀之邦,自夏、商時期就講“禮”,儒家創始人孔子對周代的禮制就十分推崇,并以“復禮”為一生的志業,在他看來,理想的社會是“為政以德”“為國以禮”。聞一多認為,中國就是文明得太久了,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們必須迸發出人性中的“原始”和“野蠻”,與敵人作殊死搏斗,這樣才能保家衛國。因此,1939年7月,聞一多致信曹禺“現在應該是演《原野》的時候了”,還說演出《原野》就是要斗爭要反抗,表示自己要為該劇做舞臺美術設計。?
《原野》是曹禺繼《雷雨》《日出》后的又一力作,描寫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統治時期,農民所處的萬分痛苦、想反抗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狀況,全劇圍繞有殺父奪地之恨的仇虎,表現其要復仇的強烈沖突心理,深刻地反映了倫理道德、封建迷信觀念對人性的摧殘和吞噬。1939年8月16日,曹禺第一次親自導演的《原野》在昆明新滇大戲院正式公演。聞一多特地為演出撰寫了《說明書》。《說明書》中有這樣一段話:這劇“蘊蓄著莽蒼渾厚的詩情,原始人愛欲仇恨與生命中有一種單純真摯的如泰山如洪流所撼不動的力量,這種力量對于當今萎靡的中國人恐怕是最需要的吧!”?《原野》起初演出了九天,雖時正逢連日大雨,但仍天天滿座。話劇《原野》之所以如此受當時觀眾的喜愛,正如聞一多在演出《說明書》中所言,原始人愛欲仇恨與生命中有一股單純真摯的“洪荒之力”,這種“原始”和“野蠻”的力量,正為當時抗戰中國所迫切需要。
對于抗日這場偉大的戰爭,聞一多在文字中多有書寫。他經常與朋友們關心著時事,談論著戰局,在《八年的回憶與感想》中寫道:“記得教授們每天晚上吃完飯,大家聚在一間房子里,一邊吃著茶,抽著煙,一邊看著報紙,研究著地圖,談論著戰事和各種問題。”?據聞一多說,那時的教授和一般人一樣只有著戰爭剛爆發時的緊張和憤慨,沒有人想到戰爭是否可以勝利。既然被迫得不能不打,只好打了再說。他們認為這樣的戰爭一發生,全國都應該動員起來。因此,在文藝上也是如此,聞一多要求讓文藝回到群眾中去,從而發動廣大人民群眾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
這時新興階級的代言人——學生,小市民——便起來了,對外他們要求打倒帝國主義,以求本階級的解放,對內打倒軍閥,以求民主政治的發展。不管他的階級性如何,這個運動需要廣大群眾的支持,領導階級的眼光不得不放到群眾里去,因此,他們必運用一種新的宣傳方式以表達他們的思想,進而喚醒群眾的斗爭情緒,這個方式就是白話文,以及用白話文表現的中國的舊的寫實主義的文學。?
聞一多認為,中國新文藝運動應該隨著中國社會發展而發展,或者說,中國新文藝應該徹底盡到它反映現實的職責。中國需要嶄新的文藝形式和內容,要讓文藝回到群眾那里去,去為他們服務。他要求,我們的文藝下鄉,進工廠,而且在他看來,目前最恰當的文藝形式是朗誦詩和歌劇。同時,還需要與其他部門配合才能收到更大的效果,這個其他部門指電影、漫畫等。當然,此時的聞一多已開始具有強烈的階級意識,要求文藝回到群眾中去,讓群眾利益戰勝少數人的特權,但同時,他也是要求文藝回到群眾中去,從而發動群眾徹底戰勝日本帝國主義。
對于文藝為什么要回到群眾中去,聞一多在給友人薛誠之詩集《三盤鼓》所寫的序言中,也作過解釋。薛誠之在西南聯合大學執教期間,受聞一多的影響,積極從事文學創作,1944年昆明百合出版社出版他的詩集《三盤鼓》(該詩集初擬名《仙人掌》,出版時改為《三盤鼓》)。聞一多在序言中寫道:“從來中華民族生命的危殆,沒有甚于今天的,多少人失掉掙扎的勇氣也是事實,這正是需要藥石和鞭策的時候。今天誠之這象征搏斗姿態的‘仙人掌’,這聲言For the worried man的詩集的問世,是負起了一種使命的,而且我相信也必能完成它的使命,因為這里有藥石,也有鞭策。”?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有人麻木了,有人絕望了,有人妥協了,甚至有人投降了。因此,聞一多認為,文藝應該回到群眾中去,如藥石和鞭策一樣,給人以警醒。
文藝為什么會起到“藥石和鞭策”的作用?聞一多曾在評論文章《詩與批評》中做過相關闡釋。他說:“我們念了一首詩,一定不會是白念的,只要是好詩,我們念過之后就受了他的影響:詩人在作品中對于人生的看法影響我們,對于人生的態度影響我們,我們就是接受了他的宣傳。詩人用了文字的魔力來征服他的讀者,先用了這種文字的魅力使讀者自然地沉醉,自然地受了催眠,然后便自自然然地接受了詩人的意見,接受了他的宣傳。”?當然,詩歌宣傳最后的效果如何,聞一多認為詩人是不問這個的,“詩人在作品里所表示的意見是可靠的嗎?這是不一定的,詩人有他自己的偏見,偏見是不一定對的。好些人把詩人比做瘋子,瘋子的意見怎么能是真理呢?”?因此,有人持一種觀點:詩是不負責任的宣傳。但是,聞一多認為,我們為了詩的光榮存在而辯護,所以不能不要求詩的宣傳作用是負責的,是有益于社會的。
中國要打贏抗日這場戰爭,除了動員和發動本國人民,還需要爭取世界各國愛好和平的人民的支持,這樣,就必須要讓國外人民了解真實的中國。但是,聞一多認為,當時國外對中國的了解是不真實的,中國文藝對抗戰時期的中國的宣傳是遠遠不夠的。他借一個美國朋友的話語,認為通過文藝在美國宣傳中國的只有三個人,即胡適之、林語堂和賽珍珠,而這三個人都沒有達到理想的要求:
外國朋友的確很想了解中國。譬如今天來看我的另一位美國朋友對我說:我來到中國,為的要看看活著的中國人民。他說現在在美國替中國說話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落了伍的胡適之;一個是國際文藝的投機家林語堂;一個是感傷的女人賽珍珠。他們的文章,都不能表現中國的真實。他說他每回讀到林語堂的文章,描寫中國農民在田里耕作時如何地愉快,以及中國的刺繡,磁器如何地高貴……他就很生氣地把這位林博士的著作撕毀了擲到墻角里去。我聽到這里,感激地向他伸出手來,我說:你是我所遇到的少有的美國人!?
胡適是著名文藝理論家,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倡導文學革命的第一篇文章,其提出的文學改良“八事”開創了一個時代,胡適1938至1942年出任駐美大使。林語堂是現代著名作家,早年留學美國、德國,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1935年后,他在美國用英文寫《吾國與吾民》《風聲鶴唳》《孔子的智慧》《生活的藝術》等文化散文。賽珍珠是在中國生活了近40年的美國人,她創作了描寫中國農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The Good Earth),1932年憑借這部作品獲得普利策小說獎,后又獲得美國歷史上第三個諾貝爾文學獎。1934年,賽珍珠告別中國,回美國定居。胡適、林語堂和賽珍珠都是當時的著名文學家,為什么他們的作品不能真實地反映“活著的中國人民”,不能宣傳真實的中國?聞一多認為:“如無沖鋒經驗而描寫前線沖鋒的故事,因體驗的不真切,寫出的也一定沒有力量。——這是一個生活與寫作的老問題。”?因此,他要求文藝回到群眾中去,作家要深入生活之中,這樣才能寫出真正反映中國生活的優秀作品。
聞一多曾總結抗戰的兩個關鍵問題,“從抗戰開始到今天,我們遭遇過兩個關鍵,當初要不要抗戰,是第一個關鍵,今天要不要勝利,是第二個關鍵,而第一個關鍵本來早已決定了第二個,因為既打算抗戰,當然要勝利。”?這就是說,那時對要不要抗戰,是有不同意見的。但是,聞一多絕不屈身于被侵略者攻占的城市,盧溝橋事變之后,聞一多離開即將淪陷的北平,先回武漢,后到長沙。當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已搬來長沙,成立臨時大學,聞一多在臨大文學院任教,開設《詩經》《楚辭》等課。后來,當南京失守、武漢吃緊的時候,長沙臨時大學便決定遷滇。聞一多與眾多師生一起,經過湘黔滇3000余里跋涉,來到云南任教于西南聯大。這些都說明,聞一多是一位堅定的民族主義者。
其實,聞一多很早就是一名民族主義者,早在他出國留學時,最初本來學的是美術,但因為受民族主義影響,后來變得關心中國古代文學和文化。他1944年在五四歷史座談會上回憶說,“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還是關心國事,提倡Nationalism,不過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我在外國所學的本來不是文學,但因為這種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課,為的是使中國好。”?聞一多甚至寫過一篇文章《家族主義與民族主義》,對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和緣起做過探討。他認為,周初是我們歷史的成年期,我們的文化也就在那時定型了。當時的社會組織是封建的,而封建的基礎是家族,因此我們三千年來的文化,便以家族主義為中心,一切制度,祖先崇拜的信仰,和以孝為核心的道德觀念等等,都是從這里產生的。與家族主義立于相反地位的一種文化勢力,便是民族主義。我們一直在為一種以家族主義為基礎的天下主義努力,那便是所謂“天下一家”的理想。到了秦漢,這理想果然實現了。自漢朝以孝行為選舉人才的標準,漸漸造成漢末魏晉以來的門閥之風,于是家族主義更為發達。到了宋朝,民族主義這才開始發芽,遲是太遲,但仍然值得慶幸。從宋以下,直到清末科舉被廢,歷代皆以經義取士,這證明了以孝為中心思想的家族主義,依然在維持著它的歷史的重要性。但蒙古滿清以及后來異族的侵略,卻不斷地給予了我們民族主義發展的機會,而且每一次民族革命的爆發,都比前一次更為猛烈,意識也更為鮮明。“由明太祖而太平天國,而辛亥革命,以至目前的抗戰,我們確乎踏上了民族主義的路,但這種路似乎是扇形的,開端時路面很窄,因此和家族主義的路兩不相妨,現在路面愈來愈寬,有侵占家族主義的路面之勢,以至將來有那么一天,逼得家族主義非大大讓步不可。”?聞一多同時也認為,家庭是永遠不能廢的,但家族主義不能存在。
聞一多的民族主義立場,影響了他的事業選擇,即從美術轉向文學;影響了他的人生選擇,從北平來到昆明;也影響了他的文藝選擇,一直堅定地從事愛國主義創作,并堅信民族主義是我們復興的根本。但是,聞一多認為,民族主義不該是文化的閉關主義,更不應該是復古。他在《畫展》一文中說道:
藝術無論在抗戰或建國的立場下,都是我們應該提倡的,這點道理并不只你們風雅人士們才懂得。但藝術也要看那一種,正如思想和文學一樣,它也有封建的與現代的,或復古的與前進的(其實也就是非人道的與人道的)之別。你若有良心,有魄力,并且不缺那技術,請站出來,學學人家的畫家,也去當個隨軍記者,收拾點電網邊和戰壕里的“煙云”回來,或就在任何后方,把那“行尸”的行列速寫下來,給我們認識認識點現實也好,起碼你也該在隨便一個題材里多給我們一點現代的感覺,八大山人,四王,吳惲,費曉樓,改七薌,乃至吳昌碩,齊白石那一套,縱然有他們的歷史價值,在珂羅板片中也夠逼真的了,用得著你們那笨拙的復制嗎?在這復古氣焰高張的年代,自然正是你們揚眉吐氣的時機。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斗意志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兇!記著我的話,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來
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
聞一多認為,民族主義是我們要的,特別是在抗戰的立場下,尤其要大力提倡和發展民族藝術。但是,提倡民族主義不等于復古。他甚至認為,民族主義是西洋的產物,我們所謂的“古”里,并沒有這東西。那為什么會有人提倡復古呢?聞一多認為,“說復古空氣是最近新興的現象,也不合事實。趨勢早已在醞釀,不過最近似乎更表面化了一點。為什么最近才表面化?當然與抗戰有關。歷史在轉向,轉向時的心理是不會有平靜。轉得愈急,波動愈大,所以在這抗戰期間,一面近代化的呼聲最高,一面復古的空氣也最濃厚。”?因此,聞一多認為五四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們還需要呼喚科學和民主,要繼續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勢力。因為反對復古,因為呼喚科學和民主,聞一多甚至希望抗戰末期的昆明,要向抗戰初期的武漢學習。抗戰初期的武漢,是民族戰爭的前衛,抗戰末期的昆明,要成為民主運動的先鋒。“正如當武漢負起它的民族戰爭前衛的任務時,文藝曾經是一個最活躍的工作部門,昆明的文藝工作者在民主運動中的貢獻,歷史將會證明它是不容低估的。”?因此,聞一多是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認為民族主義是復興的根本,但他并不因此而提倡復古,而是提倡科學和民主,要求發展新文學,認為新文學同時是新文化運動,新思想運動,新政治運動。文學的新舊不是甚么文言白話之分,因為古文所代表的君主舊意識要不得,所以要提倡新的。
抗日戰爭勝利后,聞一多的好友孫毓棠赴英國牛津大學做客座教授,臨別之際,聞一多在一枚邊長1.3厘米、高5厘米的玉石印章上,用行草刻了126個文字,作為贈言送給孫毓棠:“忝與毓棠為忘年交者十有余年,抗戰以還,居恒相約:非抗戰結束,不出國門一步。頃者強虜屈膝,勝利來臨也。而毓棠亦適以牛津之邀,而果得挾勝利以遠游異域。信乎!必國家有光榮而后個人乃有光榮也。承命作印,因附數言,以志欣慰之情,非徒以為惜別之紀念而已也。卅四年九月十一日一多于昆明之西倉坡寓廬。”?這些語句反映了聞一多在抗日戰爭時期,誓與國家共存亡的英雄氣概,同時也反映了他國家至上的愛國主義價值觀,他認為,國家與個人是利益相關的共同體,只有國家抗戰取得了勝利,才會有個人的前途和光榮。總之,抗日戰爭時期,聞一多參加了眾多與抗戰相關的文藝活動,發表了許多與抗戰文藝緊密相關的真知灼見,這些都鼓舞了人民的抗日斗志,為抗戰文藝的發展、為抗日這場偉大的民族戰爭做出了一名文學家應有的貢獻。
注釋:
① 參見心丁:《觀〈祖國〉演出后》,《云南日報》1939年2月10日。轉引自《聞一多年譜長編》下冊,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96頁。
②⑥⑦ 聞一多:《宣傳與藝術》,《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0—191、192、189頁。
③④⑤⑧ 聞一多:《時代的鼓手——讀田間的詩》,《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201、197、201 頁。
⑨? 聞一多:《〈西南采風錄〉序》,《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4、195頁。
⑩ 魯迅:《偶成》,《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64頁。
? 段寶林:《中國民間文學概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 參見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53頁。
? 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下冊,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頁。
? 聞一多:《八年的回憶與感想》,《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頁。
? 聞一多:《五四與中國新文藝》,《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0頁。
? 聞一多:《〈三盤鼓〉序》,《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頁。
?? 聞一多:《詩與批評》,《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217頁。
?? 聞一多:《論文藝的民主問題》,《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225頁。
? 聞一多:《可怕的冷靜》,《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5頁。
? 聞一多:《五四歷史座談》,《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6頁。
? 聞一多:《家族主義與民族主義》,《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8頁。
? 聞一多:《畫展》,《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03頁。
? 聞一多:《復古的空氣》,《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頁。
? 聞一多:《昆明的文藝青年與民主運動》,《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45頁。
? 饒邦安:《“非抗戰結束不出國門一步”——聞一多致孫毓棠抗戰家書現身民間》,《中國檔案報》2005 年7月 7 日第 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