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筱婕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在我國以三段論為主的裁判推理思維中,法律規范這個大前提決定了案件最終的審判結果。因此,實踐中出現的矛盾體現了法律之間存在的沖突。
第一,法律適用存在爭議。一直以來,我國都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中被害人可得的賠償范圍限制為“物質損失”,這也是刑事訴訟領域一直與我國民事與行政領域規定不同的地方。因為沒有法律的規定,被害人在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時,法院往往都會以“于法無據”為由作出不予支持的裁判。
在實體法上,我國1997年發布的《刑法》將損害的賠償范圍規定為“經濟損失”,并未明確是否包含精神損害。在程序法上,我國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于1979年發布的《刑事訴訟法》中正式確立,對于損害賠償的范圍規定為物質損失,且后續雖然經歷多次修改,但被害人可以請求賠償的范圍依然都被限制在了物質損失范圍內。而在進行法條檢索時筆者注意到,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執行解釋》)第100條在法律適用上還有著“……適用民法通則、民事訴訟有關規定”的條文規定,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寬嚴相濟意見》第40條刑事自訴案件中規定,“……被告人認罪悔過,愿意賠償被害人損失,取得被害人諒解……可以由自訴人撤回起訴,或者對被告人依法從輕或免予刑事處罰?!笨梢娢覈男淌骂I域內也曾間接認可過對精神損害的賠償,這也使得對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的理解產生了爭議,尤其是對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執行解釋》的理解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即是否可以依據這些規定將精神損害納入賠償范圍。但或許是為了統一法律的適用,立法者又在后續的法律修改和司法解釋中明確指出了不予受理相關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在我國的民事訴訟領域中,1986年《民法通則》第120條對精神損害的賠償就有所規定,這使得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在賠償范圍上與普通的民事訴訟產生了分歧,導致在司法實踐中經常會出現同一案件因程序選擇不同而在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時得到的裁判結果不同。
第二,裁判多樣化。由于之前立法中一直沒有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中支持精神損害賠償的規定,因此,法院對于被害人的申請,大都是以“不予受理”或“判決駁回訴訟請求”為結果的。但也存在判決裁定支持了被害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通過檢索歸納案例,筆者發現法院在實踐中對于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裁判通常有三種處理方式:一是直接以不屬于賠償范圍為由不予受理或不予支持;二是部分支持;三是在另行提起的民事訴訟中予以支持。由于第一種方式在司法實踐中最為常見,因此,筆者主要就另兩種方式進行舉例。
對于第二種部分支持的方式,在2018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審理的一宗故意傷害案中,物業公司因小區管理問題與業主產生矛盾,公司經理遂指使他人對被害人張某進行毆打并致其死亡,訴訟中共同被告人均向法院繳納了賠償款,且被告人親屬均自愿表示以上款項的超出部分可作為精神撫慰金賠償給被害人親屬。但在實際裁判中,法院卻未支持共同被告愿意承擔精神撫慰金的部分,以“沒有可依據的法律規定為由”拒絕了被告人,而對附帶民事訴訟被告人物業公司判決其就精神損害向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賠償10萬元,二審也對此結果予以了維持。對于第三種方式,以2021年《刑訴解釋》修改后上海寶安區的第一起支持案為例,被告人牛某在明知被害人張某系智力殘疾少女的情況下,多次對其實施奸淫行為,法院在判決中依據《刑訴解釋》第175條和《民法典》第1183條,對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了支持。
第三,類案不同判。通過案例檢索,實踐中類似案件性質相同、運行程序相同,但裁判結果不同,又或是針對同一個案件在不同階段,如一審、二審法院所做出的裁判存在不一致等現象常有出現。譬如,2013年的一起強奸案中,被害人在刑事判決后又就該侵權行為另提起了民事訴訟,要求犯罪人賠償其精神損害等費用,一審、二審法院均予以了支持。而在同年的上海,同樣是強奸案被害人在刑事程序結束后選擇另在民事訴訟中提出精神損害賠償就未被法院支持。再比如同樣是故意傷害罪案件,在2016年惠州市一起故意傷害案中,被害人就其損失向法院提起了附帶民事訴訟,要求被告人賠償其精神損害,一審、二審法院均予以了支持;而在2017年的廣西壯族自治區的一起故意傷害案中,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卻被告知該訴請不屬于審理范疇,未獲得支持。
從刑訴法的功能來看,制度的價值決定制度的目的,制度目的決定制度的構造。我國明確附帶民事訴訟制度是在1979年公布的《刑事訴訟法》。受前蘇聯立法精神的影響,加之當時我國的民事法律體系還不夠完善,于是產生了既有依附性又有獨立性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1]。但隨著民事領域對權益保障的逐漸完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已不再以專屬保護刑事被害人的民事權益為目的,而是逐漸轉換為在打擊犯罪的同時通過刑民一并審理達到便利訴訟參與人的目的,既節省資源又提高效率,從而保障刑事訴訟目的的實現[2]。如果連受害人的合法權益都無法保障,那么從基本功能上來講,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也就只是形同虛設。
從附帶民事訴訟的本質來看,附帶民事訴訟是屬于刑事訴訟還是屬于民事訴訟一直都頗具爭議。筆者認為,從立法體例上來看,不同于德國將附帶民事訴訟專門單列編章的規定,我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采用的立法體例是將附帶民事訴訟規定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部分。從形式上來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附帶在刑事訴訟上,是與刑事訴訟合并審判而形成的一種主從關系的制度,包含兩大訴訟制度各自的特點。從輔助程序上來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可以適用刑事和解和調解,而純粹的刑事訴訟程序無權就實體問題進行調解。因此,筆者認為,從本質上講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應當歸屬于民事訴訟的范疇,它是一種在同一訴訟程序中先運用公法解決犯罪行為帶來的刑事責任,再運用私法解決因侵權行為而引起的民事賠償的制度。
從精神損害的理論來看,賠償請求權的權利基礎和依據是其存在的意義;從目的上來看,精神損害賠償設計的初衷在于彌補當事人精神上所遭受的損害[3],具有較強的人身專屬性;從精神損害賠償的作用來看,精神損害賠償具有對懲戒的輔助作用,多數觀點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在民事賠償上增加了犯罪的成本,使刑罰具有了雙重功能;從認定上來看,精神損害賠償背后所涉及的因素是多元而復雜的,包括主觀方面的態度和客觀方面的行為,精神損害自身程度的確定,也需要法官綜合案件進行分析判斷。綜上所述,在確立刑事責任的基礎上肯定對精神損害的賠償,是可行的,也是符合精神損害本身基本理念的。
附帶民事訴訟在懲治違法的同時提高了辦案效率,與刑事訴訟形成了合并審判的主從關系。由于我國之前對附帶民事訴訟的規定較為籠統,簡單地以法律條文來解決層出不窮的社會糾紛已無法滿足現行需要,甚至有學者贊成廢除該項制度。這也讓立法者注意到了問題所在,“一刀切”或許可以暫時解決執行上的難題,但結合當今社會快速發展的現狀來看,必須做出改變。
2021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統一法律適用工作實施辦法》,著力解決各地法院之間法律適用和裁判不統一的問題,以保證司法公正,促進“類案同判”。結合2021年新修的《刑訴解釋》,初步放開被害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窗口,在法律上為被害人申請精神損害賠償提供了依據,可謂是附帶民事訴訟中的一大創舉。這一修改是在人權保障大背景下立法者對社會公眾密切關心問題的積極回應,也是為了推動我國法律適用的統一性、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而做出的不懈努力。雖然本次修改對精神損害賠償在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中的變動不大,但足以表示立法者在刑事案件中堅決拒絕精神損害賠償的立場已經有所松動。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立法者修改的本意,之所以只修改為“一般不予受理”,也是要求對該類案件的受理范圍和賠償標準依然要進行嚴格把握,這也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2021年《刑訴解釋》對第175條的修改僅在原有法條的基礎上增加了“一般”二字,雖給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帶來了一大變革,但同時又因解釋中并未對“例外”作出明確的規定,引起了實踐中對“一般”的理解爭議[4]。
第一,從修改的字面文義和立法者本意來看,“一般不予受理”比“不予受理”在嚴厲程度上稍有弱化,但通過前文分析立法者本意可知,其本質并未出現太大變化,對精神損害賠償問題的總體態度依然是較為嚴厲的否定立場,即該解釋中的“一般”是對不予支持精神損害賠償的例外規定,以不支持為原則,以支持為例外。譬如,本文開頭提到的“上海寶安區性侵案”在判決書中提到,《刑訴解釋》第175條已明確規定法院一般不予受理,但并沒有排除有個別特殊的情況的刑事案件可要求被告人承擔賠償精神損害的責任。
第二,從修改的法律角度來看,對“一般”的理解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是認為與修改前無本質區別,依然禁止提起精神損害賠償;一種是認為有一般就有例外,可慢慢探索例外的情形。在司法實踐中,即使在立法開放窗口前,也已經有法官秉持和遵循法律精神對精神損害賠償予以了支持。筆者在搜尋案例進行整理時發現,在眾多以“不屬于受案范圍”為由予以駁回的判決中,還存在著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民法典》《道路交通安全法》等對刑事受害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支持的情形??梢园l現,法院在實踐裁判中是存在一定的自由裁量權的。因此,探索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適用十分必要。
即使立法上有所松動,實踐中我們對裁判整體方向的把握依然要保持謹慎的態度。考慮精神損害具有人身專屬性,可先在強奸罪、負有照護職責人員性侵罪、猥褻兒童罪等案件中先行試用。本文先以未成年被害人性侵案件為例進行說明。
第一,從法律依據來看,2013年《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的第3條、第31條提出,對于未成年被害人因被性侵而導致的人身上的損害,被害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和被害人近親屬提出賠償請求的,法院依法予以支持。2016年,為更及時、全面、有效地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合法權益,上海、新疆等地開始建立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救助中心。《未成年人保護法》也明確提出在處理涉及未成年人事項時要在堅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的基礎上“給予未成年人特殊、優先的保護”。同時,《刑事訴訟法》中也從宏觀層面的程序上給未成年人提供了特殊的保護。
第二,從現實角度來看,筆者對侵害未成年人的具體罪名進行了分類整理,僅2019年和2020年由公訴機關對未成年被害人犯罪提起公訴的案件中,強奸罪連續兩年都位居第二,猥褻兒童罪也從2019年的第四名上升到2020年的第三名(見圖1)。

圖1 2019年、2020年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主要罪名
第三,從未成年被害人自身特征來看,未成年人是最容易受到犯罪行為人侵害的對象。在心理、生理等方面,未成年人都正處于關鍵特殊的階段,不管是認知能力還是反抗能力較成年人而言都相對弱勢,且在生理上未成年人的發育還不健全,被侵害后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會受到巨大的刺激和影響,嚴重阻礙其正常成長。
綜上所述,我國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工作還存在很多薄弱之處,而將未成年被害人性侵案件率先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支持精神損害賠償范圍內是符合法律規定的,也是可行性較高的。
精神損害賠償本質上屬于民事賠償,因此,在確定主體時最重要的是考慮其是否屬于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诖?可將賠償主體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申請賠償的主體。首先,只有自然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法人及非法人組織無權請求。因為法人實質上是“法律擬制之人”,犯罪行為并不會對其產生實質上的精神損害。其次,請求主體可分為直接和間接請求人,前者是犯罪行為直接指向的對象,后者則是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等。因為在被害人死亡,或被害人屬于未成年人、精神病人的情況下,其近親屬在精神上承受的打擊和傷害也是巨大且長久的。但近親屬也需要在嚴格遵守《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基礎上再進行限縮,僅應包括父母、子女、配偶,而不包括同胞的兄弟姐妹。
第二,承擔賠償的主體。一般情況下均由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刑事案件被告人自己承擔。另參照《刑訴解釋》在第180條的規定,可將賠償主體適當擴大。譬如,被告人為無行為能力人及其監護人、被告人死亡后的遺產繼承人、未審結完畢的共同犯罪中被告人死亡后的遺產繼承人和其他共同犯罪行為人等,均可被列入要求承擔賠償的主體。同時,對于具有完全行為能力但無賠償能力的,若有親友自愿代為賠償,法院也可以準許賠償。而對于既無賠償能力又無親友代為賠償,但被告人被判處有期徒刑的,還可考慮由被告人在監獄中通過勞動進行分期賠償。
精神損害賠償到底賠不賠、應該賠多少才能對被害人所遭受的侵害進行補救,是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設立之初就存在的爭議問題,同時也是立法者在解讀新《刑訴解釋》時存在的主要問題之一。實踐中,被害人對于賠償數額往往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遠超被告人實際可承擔范圍。筆者認為,立法者是站在維護整體刑事訴訟目的的角度而作出的評估,設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初衷也是為了從整體上維護刑事訴訟制度的程序得以更好地實現,空判過多會影響刑事程序的有效性。但從法秩序統一的角度來看,被告人客觀上無財產可供執行和被害人有無權利提出賠償請求,只是在判決時需考慮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不能僅因被告人無力賠償就剝奪被害人申請救濟的權利。
2021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新發布的《精神賠償適用解釋》和《國家賠償案件精神損害的解釋》中,將“嚴重”認定為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結果經過鑒定已達到輕傷以上、造成殘疾等情況。在被害人為未成年人的性侵案件中,還可將被害人事發后的性格變化、生活變化等進行綜合考慮,以此來認定被害人在精神上是否遭受嚴重打擊。因我國各地區發展水平不同,故無法統一采取一個固定的賠償標準,但參照以上規定,可以設定一千元至三千元的下限,上限則可依據犯罪情節的惡劣程度、犯罪行為造成的傷殘程度等因素進行劃分,相應的賠償額度最好限制在十萬元內,這樣不僅可以適當彌補被害人遭受的損害,也不至于因為數額過高引起爭議,同時還能適當預防犯罪,并限制法官對數量的自由裁量權。
通過近年來法院調解結案數可知,實踐中調解確實起到了減輕執行工作壓力、化解社會矛盾的作用,尤其在現階段賠償范圍有限的情況下,調解更是一種解決糾紛的高效途徑。
首先,要強調調解“自愿、合法”基本原則,避免出現為了達到一定調解率而促成調解、“花錢贖刑”等問題,并在此前提下,促進調解與認罪認罰相結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認罰”就是要結合被告人是否有改惡向善的誠意和真實的悔罪態度,是否積極采取退賠措施進行彌補等,以爭取刑罰上的從寬處罰。但不同的是,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范圍上對于所有刑事案件都適用,所以需要著重注意適用的案件范圍。同時,根據《刑訴解釋》第192條規定,還可適當豐富調解的范圍,將精神損害納入調解處理范圍。
再次,要適當擴大主持調解的主體。一方面,針對當事人提出的賠償請求,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可以在受理階段就組織當事人針對賠償進行調解,這樣可以盡量使被害人及時得到賠償;若調解不成或當事人未能及時清償,可再通過法院進行處理。另一方面,可適當引入民事訴訟調解中的調解力量,如調解員。據最高人民法院統計,全國目前有約9.8萬名法院特邀調解員,僅2021年上半年法院受理的民事案件中就有約三成是調解結案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的調解大都聚焦于民事責任的賠償部分,當刑事責任已確定,此時由刑事法官主導,引入民事調解員參與到賠償的調解中,不僅可以起到中立的作用,還可以減輕法官審判、執行工作的壓力,不失為一條可行路徑。
在歷經了42年后,2021年新修改的《刑訴解釋》終于在賠償范圍上為精神損害賠償打開了一扇窗。從本次修改的表述來看,我國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態度已經開始發生轉變;從本次修改的本意來看,我們仍應當保持清醒和理智,“一般不予支持”是“例外”的代言詞,因此,我們要對賠償范圍予以嚴格的把握。一項制度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在長期的實踐中檢驗與論證。在強調法治社會、人權保障的大背景下,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支持精神損害賠償意義重大且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