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母親弗蘭·施特恩,兒子杰德總是覺得她的思維方式與眾不同:“她的思維是高度分析性的。”當老年弗蘭準備去參加雞尾酒俱樂部的聚會時,她會從地址開始,倒推出行車的路線。弗蘭的特別不僅體現在回溯推理式的思維上,杰德告訴美國傳記作家莉莎·芒迪,母親曾不經意地提起在“二戰”中學習射擊和駕駛飛機的經歷,還曾談及她當值的夜晚從密電中獲知哥哥所在的驅逐艦被神風特攻隊擊中的可怕瞬間。
弗蘭·施特恩是“二戰”中美國組建的女子密碼破譯隊伍中的一員。提起密碼戰,人們耳熟能詳的是個別英雄的傳奇事跡,比如大名鼎鼎的圖靈和他破解德國恩尼格碼機的天縱之才,而為此傾盡心力的許多技術人員,尤其是女性技術人員的名字并不為人所知。事實上,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后,美國曾有數以萬計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響應招募,以其出色的外語能力、敏捷的數理思維和審慎堅韌的性格入選密碼破譯團隊,為戰時幾次重要的密碼破譯立下功勞。莉莎·芒迪的非虛構歷史作品《密碼女孩:未被講述的二戰往事》(Code Girls: TheUntold Story of the American Women CodeBreakers of World War Ⅱ )將視線重新投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打撈出這群來自校園的女孩們經歷動員、培訓和戰火的錘煉成長為密碼破譯精英,用準確的軍事情報助力反法西斯戰爭取得最終勝利的往事。為了做到翔實可信,作者除了利用美國國家檔案文獻、剛剛解密的國家安全局資料,還專門訪談了二十多名健在的女子密碼破譯員,結合此前各個機構所做的五十余份口述史材料,以這群非凡女性的經驗為鮮見女性身影的戰爭史做了富有人性、鮮明生動的補白。同時,得益于作者多年從事新聞寫作的經驗,該書對密碼破解的技術細節和女孩們的破譯作業流水線的呈現異常清晰,讀來令人身臨其境,對解謎愛好者和科技史研究者都是一個驚喜。它向人們證明,戰時密碼破譯絕非孤立存在于天才腦海中的靈光閃現,而是有賴于龐大技術團隊緊密合作的系統工程,而女性正是這個系統工程的中堅力量。
由于長久以來戰爭都被視為男人的事業,戰爭敘事一度以男性英雄人物的塑造為中心。女性主義視角的歷史寫作致力于將女性的戰爭記憶帶回公眾視野,必然涉及如何處理女性與戰爭關系的問題。其中,戰爭體制的性別化是否以及如何造成對女性的傷害和宰制,是否應肯定女性在暴力沖突中的主體能動性,女性氣質是否與勇士形象相容,都是頗有討論空間的議題。
女性主義內部在上述議題上也是聚訟紛紜。激進女性主義者將父權制視為軍事暴力的罪惡淵藪,基于“男性=暴力,女性=和平”的本質主義觀點,控訴男性導致的戰爭對女性的傷害。伍爾夫就曾明確宣稱:“打仗是男人的習性,而不是女人的。”近年來,以女性在戰爭中遭遇的性暴力和生存機會剝奪為主題的學術研究成為熱點(例如蘇智良:《慰安婦研究》;李丹柯:《女性,戰爭與回憶: 三十五位重慶婦女的抗戰講述》),阿列克謝耶維奇對“二戰”中蘇聯女兵的刻畫也把女性在戰爭中的精神蒙難置于核心。與此同時,在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影響下,近年來也有一批作家開始挑戰傳統戰爭話語的性別二分,有意在戰爭史書寫中添加女兵經歷,主張把戰爭視為性別平等和女性解放的場域,將暴力主體和敘事主體身份交還給女性。女性主義有關戰爭中女性角色的立場分歧引來了忠告:“女權主義者不要在主體能動性和受害者角色的兩個對立極端間來回跳躍,必須找到一個中間立場。”因應這種批評,當前的女性主義歷史寫作大多兼顧女性在暴力沖突中的主客體雙重身份,承認女性是戰爭受害者的事實,同時也力求展現戰爭對女性角色的重新定位,凸顯在暴力沖突中抵抗、成長的女性對傳統性別角色的挑戰(見劉恬:《暴力和女性賦權——新世紀美國戰爭書寫中的女兵敘事》,《外國語言與文化》二0二二年第六期)。
《密碼女孩》也從屬于這一重新定位戰時女性角色的潮流。不過, 不同于高張女性暴力主體合法性的女兵敘事,《密碼女孩》選擇從另一個硬核的角度來突破有關女性氣質的傳統話語。數學、實驗科學、計算機等學科長期以來被刻板地視為男性更具天賦的領域,擅長數理的女孩即使有幸獲得了相關學科的高等教育,畢業后也不得不面臨艱難的職業性別隔離。珍妮芙·格羅揚一九三八年以最優等成績從數學系畢業,渴望成為數學教授的她找不到愿意雇用女性的大學,海軍的密碼分析團隊給了她發揮才干的舞臺。她與其他女孩一起從零開始學習“路徑換位”“多表替換”“維吉尼亞方陣”,窮盡頻次分析、鏈接差數、交叉復制、尋找結構型、通信量分析種種方法,從扮演人力計算器承擔耗時費力的暴力破譯,到以驚人直覺洞察日本陸軍密碼編制模式,再到以地址密碼的破譯為山本五十六送上最后一擊,她們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女性在數理邏輯能力上完全能與男性媲美,可以成為戰爭對抗中的智力擔當。
值得一提的是,密碼戰是看不見硝煙的戰爭,比起展現武裝暴力場景,安靜的情報室讓這群戰時女杰給傳統女性角色帶來的挑戰顯得多少柔和一些。除此以外,作者還通過對女孩們日常生活和感情世界的描寫勾畫出一個與戰士身份并行的普通女孩的生活世界。她們仍然“看起來像個女孩”,和普通女孩一樣喜愛舞會和梅因布徹設計的漂亮衣服。因為擁有這個生活世界,密碼女孩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將軍事氛圍下去性別化的職業身份同個人生活隔離開來,而不必經歷木蘭從軍式的性別認同調整。兩個世界的并置也讓女孩們的戰爭體驗有了多個層次,揭示出戰爭中女性作為行動主體和受害者的多重現實。密碼女孩們因為掌握著軍情動態而擁有一種鳥瞰全局的超然視角,用她們的話說:“我們就在世界之巔,看到了一切。”同時,她們又作為普通人體驗著戰爭帶來的動蕩、別離和傷痛。弗蘭在值班時提前得知哥哥的艦船即將被攻擊卻無計可施,炸彈機操作員吉米必須堅守崗位而不能去安葬為諾曼底登陸而犧牲的丈夫……讀到這些女性職業身份與普通個體身份相碰撞的殘酷時刻,更可以透徹地理解個人生命與歷史進程是如此不可分割。女性的個人記憶就這樣和公共記憶串在一起,進入讀者的心靈,也進入人類的文明記憶。
莉莎·芒迪將任用女性視為同盟國取得“二戰”勝利的一大原因。的確,盡管參戰各國都在男性勞動力緊缺的情況下動員了大量女性從事軍需生產、傷員照護等戰時服務,但若要論在智力上給予女性戰友般的信任,在戰略崗位上委以重任,同盟國更勝一籌。“二戰”期間,除了美國,英國也有六七千名女性密碼分析員在布萊切利園與男性并肩作戰,但這群戰時女杰的故事多年來都沒有被認真講述過。即便在湯姆·布羅考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名作《美國最偉大的一代》(The Greates tGeneration ) 中,獻給她們的篇什也寥寥無幾。
至于為什么她們自己總是把勛章壓在箱底,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派頭,湯姆·布羅考以為是謙遜的品格使然,其實從出生世代的視角來看,也許會更容易理解這一代女性一生的處境和可能的選擇。從出生世代來劃分,密碼女孩們幾乎都是社會學家格倫·H. 埃爾德所說的“大蕭條的孩子們”。她們大多出生在一九二0年前后,正是美國女性正式獲得選舉權的歷史節點;許多人在青春期經受了大蕭條對家庭經濟的沖擊,經濟狀況的不穩定反過來讓工作和高等教育的價值更加凸顯;成年之后,她們又響應國家動員,為反法西斯戰爭貢獻力量。埃爾德對這個出生世代(奧克蘭樣本)的追蹤研究顯示,少年時期的家庭困苦并沒有對男性的職業地位獲得產生重要障礙,通過高等教育、婚姻和服役帶來的福利,奧克蘭男孩到中年時期取得了超乎預期的成就;而奧克蘭女孩雖然經歷過戰時女性就業高峰期,最偏好的仍是家庭角色。在受過大學教育的奧克蘭女孩中,也很少有人能學有所用。將密碼女孩戰后的境遇與埃爾德的觀察相對照,不難發現,奧克蘭樣本中男女分殊的兩種模式在密碼女孩中都有體現。少數密碼女孩戰后的狀況和奧克蘭男孩有幾分相似,也通過《退伍軍人權利法案》獲得了進一步追求學術理想或接受職業培訓的機會,改變了個體的處境;但她們中更多人像奧克蘭女孩一樣因為結婚生子而中斷了職業生涯,回到了屬于女性的傳統軌道。
追問她們的故事因何未被講述,可說是貫穿《密碼女孩》全書的一條暗線。在男性主導的場域,女性的貢獻有意無意被低估、無視和遺忘并不罕見,只是這次穿上了“一切為了保密”的外衣。當年為了掩人耳目曾放出女孩們是秘書、會計的假消息,甚至她們自己也會即興發揮:“不過就是坐在長官大腿上。”這些說辭如此符合公眾對職場女性的印象,絲毫沒讓人懷疑。莉莎·芒迪不無諷刺地寫道:“讓人相信她做的工作微不足道或者她只是男上司的玩物簡直太容易了。”話語的遮蔽使得公眾對女性能力和戰時貢獻的正確認知長期缺席,未能在意識形態層面對女性傳統性別角色形成真正的挑戰,進而也影響到密碼女孩們后來的命運。
日本宣布投降以后,阿靈頓學堂的長官就和平時期的轉型對所有密碼破譯員發表了重要講話,《密碼女孩》是這樣記述的:“演講的主旨是:各位,非常感謝。該走了。工作做得很好。阿靈頓學堂的密碼破譯員們以其為國家盡忠職守獲得了致謝,并被告知從吃公糧的名單上消失是愛國者的責任。”盡管這群女孩在戰時曾被視為國家的智力寶藏,但當男性從戰場上回歸之后,她們就成了勞動力市場上多余的人。最后決定她們去留的分水嶺往往是生育這個關口。她們中的佼佼者有許多在做母親以后離開了當初的工作崗位,留在相關科技領域的只是鳳毛麟角。對于有孩子的女性來說,幾乎沒有什么資源可以支持她們繼續從事這樣高要求的職業。
縱覽密碼女孩們的職業生涯,可以說戰爭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她們。由于戰時男性勞動力的緊張,原本由男性獨占的職業和崗位向女性開放, 在信息安全、計算機等男性還未建立統治優勢的新興領域,這些聰慧的女性開拓者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由于她們的貢獻并未以明確的話語進入公眾視野,戰后英美對鼓勵女性在科技領域的教育和就業也缺乏社會主義國家那樣的系統性安排,密碼女孩這個群體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便出現了制度性的流失,女性在信息安全領域的規模和地位都不復從前。
面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奧克蘭女孩依舊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埃爾德意識到了“文化墮距”的存在。若要實現女性的發展理想和人類文明的進步,在提升女性教育和就業率之外,尚需更為積極的社會文化觀念變革。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尋找女杰的非虛構寫作當下方興未艾,有關軍中巾幗、鐵血娘子、科技女杰的故事不斷涌現,加入有關女性力量的記憶和話語網絡中。我曾在參觀西雅圖飛行博物館時發現走廊里掛著NASA 傳奇女數學家凱瑟琳·約翰遜的海報,印著“鉚工蘿西”圖像的紀念品旁邊放置著講述戰時女工程師、女飛行員故事的青少年讀物,這些陳列無一不在告訴新一代的女孩們:這里有女性閃閃發光的過去,這里有你的位置。最近,我也欣聞研究中國科技史的專家們正致力于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并基于這些尋訪到的資料探究新中國女科學家的成長經驗。期盼有關何澤慧、夏培肅、陸士嘉等老一代科技女精英的作品也能早日流傳四方。畢竟,講述她們的故事不僅是為了在歷史中留下驚鴻孤影,更是面向未來的寫作。
(《密碼女孩:未被講述的二戰往事》,莉莎·芒迪著,楊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