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章
回望歷史,我們常常會看到一種現象,有些問題,一開始只是某個群體、某個機構,至多只是困擾某個特定領域內小部分人的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現象,卻因某個偶發事件而引起了公共社會的普遍關注,并演變為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最終帶來社會的重大變革。遠一點的,如左拉、涂爾干等積極參與其中的“德雷福斯事件”,近一些的,如帶動了廣泛的反職場性騷擾的“#MeToo”運動。當然,更為常見的是,類似的問題或事件發生了或一直存在著,卻沒有引起相應的社會關注, 至多只是死水微瀾, 旋即歸于沉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不同?美國社會學家、新功能主義者杰弗里·亞歷山大的《是什么造成了社會危機?——社會問題的社會化》(What Makes a SocialCrisis? : The Societalization of Social Problems ,2019)一書對此給出了一個解釋、理解的模式。
二00六年,亞歷山大出版了《公民領域》(Civil Sphere )一書,提出了他的“公民領域”理論。《是什么造成了社會危機?》可以說就是他嘗試以“公民領域”理論解釋社會危機的產物。所謂“公民領域”,按照亞歷山大的闡釋:“既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社會力量,也是一個由自主而又分享共同義務、尊重彼此的獨立性而又相互依存的個體組成的理想化團體。”(《是什么造成了社會危機?》,6頁,下引該書只標示頁碼)從文化的角度看,“公民領域”是圍繞旨在維護自我管理和社會團結的話語體系而形成的;但它不僅是一個話語體系,還具有很強的實體性(materiality),即它還包括一些具有重要影響的實體機構和制度,如能夠對某些事件、機構、團體加以美化或丑化的各種傳播機構,以及能依仗國家強制力來實施制裁并制定文化評價標準的法律機構、政府機關、競選制度等監管機制。“公民領域”容易讓人聯想到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但實際上兩者之間既有聯系或者說共同點,也有明顯的區別。共同點是它們都遵循非市場、非權力的運行邏輯,都崇尚和維護一些基本的公共價值,如誠實、理性、開放、獨立、合作、平等、參與等;區別則在于,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是從作為私人領域的“市民社會”中分化出來而介于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一個領域,它雖然溝通了市民社會和國家,但本身卻并不將任何國家機構包涵在內,而亞歷山大的“公民領域”則包含了能使用國家強制力的國家監管機構,并且,這種監管機構的有效介入是“公民領域”有效運行從而使社會問題成功“社會化”的一個關鍵性因素。
如果說,“公民領域”是亞歷山大解釋、理解“社會危機”最關鍵的結構性范疇,那么,“社會化”(societalization)則是他詮釋“社會危機”的最基本的過程性概念。亞歷山大自陳,他關心的核心問題是,領域內久已存在的緊張關系如何突然爆發并打破特定界限而成為整個社會的爆炸性丑聞。他認為,機構或領域內部的問題本身并不會觸發廣泛的社會沖突,即使內部的緊張關系已經發展到嚴重的程度,在內部管理部門的處理下,常常也能趨于緩和而不為外界所覺察,更不會對外界產生困擾。只有當問題超出其本身所屬的領域,并且看來要危及整個社會時,社會問題才演變為“社會危機”。這種廣泛的受威脅感以及由此引發的各類反應,就是“社會化”。而只有當“公民領域”話語和“公民領域”的實質監管開始介入并發揮作用時,“社會化”才登場。在此需要說明,在亞歷山大這里,“社會危機”并不是一個貶義詞,與其說它是麻煩、是壞事,不如說它是轉機,是一直以來存在的問題、緊張、不公或社會壓制得到化解的契機。只有當屬于某個特定領域的內部問題變成“社會化”問題時,那些被忽略的常態化緊張關系才會被認真審視,曾經為人們尊重的機構和機構中那些施加壓制、侵害等的精英才會受到譴責和制裁,影響深遠的變革才會啟動。
亞歷山大將“社會化”過程劃分為五個階段。在第一階段(T1),“公民領域”和非公民領域之間處于一種假設的穩定狀態,但在特定的非公民領域內部卻存在持續甚至嚴峻的緊張關系,只是大部分“公民領域”的成員都不認為自己會遭到破壞性干擾,不認為這種領域內的緊張沖突會對整個社會構成威脅,因此不打破現有領域界限而去抨擊、修繕這種特定領域的內部問題。但是,穩定狀態會隨著“社會化”進程的真正開始而終結。在“社會化”的第二階段(T2),原先一些不會激起機構外人士興趣的現象(如辦公室內男上司對女下屬曖昧的“動手動腳”),現在成了對社會本身的威脅。在這個階段,會發生一個從機構內部標準來看待緊張到從公民標準來審視緊張的“符碼轉向”(code switch),這一符碼轉向不僅將公眾注意力從機構內部轉移到“公民領域”,還帶動批判性和解放性的話語,并攪動實體性資源特別是傳播機構的介入。當傳播機構把機構內部的緊張解讀為對“公民領域”、對基本的公共價值的冒犯時,原本習以為常之事就成為社會重大事件。由于在“公民領域”中傳播機構通常和國家監管機構緊密相連,因此,當前者通過把機構內部的緊張解讀為對“公民領域”、對基本的公共價值的冒犯從而引發了社會普遍的驚恐、不安、憤怒,并喚醒“社會良知”時,監管干預就會緊隨而來,“社會化”于是進入到第三個階段(T3)。當然,那些遭到批判性和解放性話語抨擊的機構及其精英們不會束手待斃。“反擊”構成了“社會化”的第四個階段(T4),在這個階段,雙方圍繞領域之間(機構或非公民領域與“公民領域”之間)的界限劃定展開激烈沖突,沖突僵持的結果,則是最終回歸新的穩定狀態(T5)。
社會問題的社會化意味著對既有秩序的挑戰和打破,社會化因而需要具有特殊戰斗精神的代理人。質言之,“公民領域”中的媒體和監管機構本身不會行動,只有那些秉持“公民領域”的理想價值和公民精神的人,才能給機構賦能,推動社會化。一旦他們的行動獲得成功,他們的物質和社會地位也會相應地得到極大提高,他們將成為人民景仰的“公民英雄”。這些人,亞歷山大指出,在美國主要來自獨立的新聞人和公訴人。
亞歷山大用上述社會化模型解讀了“教會戀童癖危機”“金融危機”“電話竊聽危機”和“#MeToo”運動四個實例,或者說,以這四個實例詮釋了他的社會化模型。在此,不妨以“#MeToo”運動為例略加說明。
長久以來,職場性侵害與“公民領域”幾乎完全隔絕,從而安全隱身。早期女性主義運動雖然發起了對父權制的公民修復(civi lrepair),對兩性角色進行了重新定義,使女性得以走出家庭、進入職場,但是父權制衍生的社會問題或偏見依然存在,比如,認為女性員工在智力上要遜于男性員工,在情感上不夠成熟,等等。由于這些問題或偏見的持續存在,從另一個角度看,女性走入職場恰恰使得男權統治、性別不公從家庭生活領域延伸到職業機構和場所。但由于一直以來這種職場內部的緊張與“公民領域”的隔絕,那些關于職場中女性受害和憤怒的故事,慣常被忽視,訴諸法律的努力甚至會被嗤之以鼻,因此職場性騷擾作為職場內部的緊張雖常常發生,卻處在穩定狀態的絕緣保護之下。
這種情形在二0一六年開始發生變化。這一年,特朗普以極右翼的面目獲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他競選期間對主流新聞媒體的猛烈攻擊使后者感到巨大的威脅,后者于是譴責右翼領導人在意識形態上反公民,而特朗普侮辱女性的自我吹噓之詞則使媒體進一步抨擊他實施性別統治。從二0一六年七月到二0一七年四月,主流媒體先后三次曝光職場性侵害丑聞:二0一六年七月,《紐約雜志》的一名調查記者揭露了保守派電視頻道福克斯新聞創始人兼總裁羅杰·艾爾斯數十年來的職場性侵事件,最終導致艾爾斯被迫辭職;二0一六年十月,在總統競選白熱化之際,《華盛頓郵報》揭露特朗普侮辱女性事件;二0一七年四月,《紐約時報》披露,福克斯新聞為了保護其人氣超旺的保守派脫口秀主持人比爾·奧萊利免受女員工的性騷擾指控,秘密支付了一千三百萬美元,最終導致奧萊利辭職。十個月中的三次密集曝光,打破了“公民領域”與非公民領域之間的界限,打破了原先的“穩定狀態”,暴露了職場性侵這一社會問題。但是,這三次被曝光的都屬于右翼保守派陣營,因而,職場性別統治的問題很大程度上被扭曲成了政治分化的表現。轉折出現在二0一七年十月五日——《紐約時報》發布了記者喬迪·坎特和梅根·圖伊對好萊塢核心圈不端性行為長達一年的調查結果,其中特別披露了好萊塢大亨哈維·韋恩斯坦的性侵丑聞。與前面三位不同,韋恩斯坦是有名的自由派活動家,與左翼有著密切往來。于是,公眾開始意識到,先后四位被曝光的性丑聞當事人,其共同點不在于政治意識形態,而在于利用職權滿足性別統治的欲望。坎特和圖伊的報道像一枚炸彈炸碎了“公民領域”與職場之間的屏障,扯掉了職場性侵害的遮羞布。該報道發表十天后,一名叫愛麗莎·米蘭諾的電視明星兼活動家發布了一條推特:“Me too。一位朋友建議:‘如果所有遭受過性騷擾或性侵犯的女性都寫上Me too 表明遭遇,也許會讓人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你受到過性騷擾或性侵害,請在這條推文下面回復Me too ’。”聲勢浩大的“#MeToo”運動正式開始。不同地區、不同階級階層、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性別的人們紛紛加入進來。運動的展開逐步顛覆了以往的性別文化:曾經被認為男子漢氣概十足的男主角,如今成了惡棍;曾經被認為軟弱無能的女性,現在成了巾幗英雄。女性對于自己被性侵遭遇的講述曾經或者被無視或者惹人恥笑,現在則成了嚴肅的公共事務,成了關乎權力、創傷和生存的深刻話題。
隨著運動的展開,職場性騷擾的社會化開始進入需要實質性監管介入的階段。實際上,早在職場性騷擾社會化開始之前,已存在反職場性騷擾的相關法規,只是一直以來沒有真正發揮作用。這里的關鍵是,法律的激活需要“法規與一個共同的文化核心產生聯動”(121頁),也就是說,只有當職場性騷擾的反公民性、不可容忍性成為“公民領域”的普遍共識,反職場性騷擾的法規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MeToo”運動提供了這樣一種普遍共識,從而推動了反性騷擾法規的強化。這種強化既包括對相關法律在實施中的修正,比如對性騷擾事件取消訴訟時效;也包括一系列新的立法:據美國全國州議員會議數據,在二0一八年的前五個月,三十二個州“關于性騷擾和性騷擾政策的立法數量前所未有”。“#MeToo”運動的展開使得二百多名權貴丟了職務,其中近一半職位被女性取代;與此同時,一些機構組織也迫于來自公民領域的壓力而對組織內部進行重構。不過,抵制和反擊也沒有缺位。如上所述,早在“#MeToo”運動一開始,職場性別統治問題就曾被刻意曲解成政治分化問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受到性騷擾指控,受指控者的抗拒也越來越明顯。據一項粗略的調查顯示,在二0一七年十月五日到二0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所有受指控者中,只有約40% 的人做出了道歉,而另外約60%的人,哪怕是虛假的道歉也沒有。而且,隨著社會化帶動社會危機日益加深,反擊的力量開始聯合起來,并形成了一種“反動修辭”(rhetoric of reaction)。這套修辭質疑女性受害者控訴的真實性;把反性騷擾輿論說成是一種大眾式的歇斯底里、一種無理性的“烏合之眾心態”;“#MeToo”運動已經演變成一場帶有“麥卡錫主義色彩”的有針對性的污蔑,試圖營造“集權主義的氛圍”;而且,與“#MeToo”標簽對抗的“# HimToo”也出現了。總之,按照這套“反動修辭”,如果還想讓民主存續,就必須保護“公民領域”不受“#MeToo”運動的影響;新興的文化結構是反民主的;必須遠離它們,如果可能,最好直接摧毀。“反動修辭”的愈演愈烈最終引發了“卡瓦諾事件”,即被特朗普提名出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布雷特·卡瓦諾法官和指控他性侵自己的布拉西·福特博士之間的對抗。卡瓦諾的提名最終獲得了批準,不過,如同許多觀察家指出的,這不意味著反擊力量的最終勝利,而只表征著“反動修辭”與“#MeToo”運動對抗的一個高潮。
誠如亞歷山大所說,到他寫作本書時的二0一八年歲末,推動職場性騷擾社會化的“#MeToo”運動尚未退潮。實際上,從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范圍看,一直到今天,“#MeToo”運動的余波也未完全平息。不過,亞歷山大認為,回歸穩定狀態是遲早的事,問題在于,回歸穩定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回到“#MeToo”運動開啟之前的狀態碼?這當然不可能。在“卡瓦諾事件”之后,一些被趕下臺的受指控者曾經蠢蠢欲動,試圖回歸“正常”,但是,現狀就是正常,他們的每一次努力都引發了暴風驟雨般的譴責。“‘#MeToo’運動已經深深扎根于美國的集體意識之中”(131頁),職場性騷擾的社會化所產生的,不僅僅是群情激奮,更是一種新的文化結構,“一個強大的新性別關系在公民領域中已經存在”(134頁)。
回頭看,“#MeToo”運動的展開曾有很大不確定性。假如沒有特朗普對主流媒體的攻擊以及侮辱女性的言論,職場性騷擾的問題很可能不會一下子吸引公眾的關注;而將職場性別統治問題解讀成政治分化問題也差點讓運動夭折;在運動高潮階段,特別是在“卡瓦諾事件”中包括特朗普、大多數共和黨參議員和保守派在內的強大勢力再次借助“政治分化”策略而展開強勢反擊,更是使得運動的前景迷離莫測。質言之,像職場性騷擾這樣的社會問題的社會化并不是必然的,許多“應該”的社會化實際上并沒有發生。
亞歷山大指出,理想的社會化模型會經歷“穩定狀態下機構內部的緊張關系——符碼轉向——監管重構——反擊——回歸穩定狀態”這樣一個系列過程,但是,像這樣有著清晰的先后順序的社會化進程其實并不多見,是例外而非常規。即使機構內部緊張關系嚴峻,通常也不會引發社會化。而且,即使觸發了社會化,也常常會遭遇阻礙而停滯不前。這種阻礙的具體表現各式各樣,但亞歷山大認為,最終都可以歸結為兩大類,即邊緣化和分化。邊緣化是指,如果受到機構或領域內部體制性壓力和功能失調影響的是次等群體,甚至被污名化的群體,那么,社會化就會受阻或停滯。邊緣化的群體所承受的各種壓力、各種被強加的不公要求,不太容易被主流媒體報道,即使報道了,也很難引起符碼轉向。因為核心群體和邊緣群體之間,很難產生認知和情感的共鳴,前者認為后者缺乏公民能力,甚至并不視后者為完整意義上的人。分化是指,如果社群內部存在嚴重分歧,或者說,只有分歧,沒有最基本的共識,那么,即使人們認識到反公民的緊張和壓制的存在,也不足以引發健康的社會化。因為,這種情況會將社會憤怒分流,從而無法完整地呈現人們的共同關切。也即它會使社會撕裂:沒有任何基本共識或默契的紛爭不會強化、修復公民領域,反而只會削弱甚至摧毀公民領域。
要克服社會化的邊緣化阻礙,亞歷山大認為,需要一個理想化的公民領域,這個公民領域的開放度足以容納對那些邊緣化群體所遭受的制度性壓力和不公表示同情、抗議的聲音,并能將這種抗議積蓄起來。只要這種抗議之聲蓄積到足夠的力量,它們就會改變文化表征的不對稱,從而人們能夠公允地審視邊緣化群體所遭遇的壓制和不公,進而在社會化的推進中改變這種壓制和不公。而要克服分化對社會化的阻礙,則公民必須感受到“即使他們沒有共同的意識形態利益和制度利益,他們也有共同的公民評價標準”(32頁),也即必須具備最基本的公民價值共識。而這顯然也是一個健全的“公民領域”的條件。總之,社會問題之社會化的展開推進,與一個兼具話語性和實體性、兼容并連接市民社會機構和國家監管機構的“公民領域”密不可分。
誰也不會否認,壓制、緊張、不公、剝奪等,在任何一個現實的社會中都存在,問題在于如何應對這一切。總的來說,試圖解決、擺脫這種問題的途徑,不外乎三種。一是“政治的”途徑,這種途徑將問題看作現有制度本身所產生的結構性問題,因而采取一種與現有制度激烈沖突對抗的方式來試圖解決和擺脫,這種方式必然是付出巨大社會代價。二是“行政的”途徑,這種途徑將遭遇問題困擾的公民變成了相關權力機關的“當事人”,這些當事人在權力機關的辦公室和接待室里與國家(state)接觸,填寫相關表格,證明自己符合當局規定的相關救助標準,以此申請相關救助來擺脫困境;這種途徑當然是必須的,而且也是現實中運行著的主要途徑,但是,這種途徑是以肯定現行制度的正當性為前提的,因此,就沒有推動制度變革的可能性。第三種途徑,就是亞歷山大所闡釋的這種與一個活躍的“公民領域”聯系在一起的“社會化”途徑,筆者以為,這相對而言應該是一種兼具秩序和彈性,同時又向變革的可能性開放的途徑:“公民社會的話語是烏托邦式的、呼吁團結的,而公民領域的媒體和監管機構有能力跨越邊界,將這種道德語言投射到各紛爭領域之內,并對其進行有力重塑。”(146頁)
(《是什么造成了社會危機?——社會問題的社會化》,[ 美] 杰弗里·亞歷山大著,陳雪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