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杜麗娘的惘然，是處在韶華勝極的年紀卻沒有人來愛。杜麗娘何止沒人愛，還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令少女歡呼雀躍的日子是清明節，可以出去踏青，她們天然合法地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裊裊婷婷，引來無數傾慕的目光供養她們裊娜的身影。也有聰明的，如李清照筆下的少女，見有嘉賓來訪，自己退出客廳，“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把女子的小心思和盤托出：看看來者是不是意中人。明明是偷看，卻裝作嗅青梅。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都是別人的故事，和自己無關。好比柳永的《雨霖鈴》里說：“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千種風情無人可訴，內心的孤寂難以熨帖。

所以，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要做夢，夢中再造夢也不為過。只有在夢中，才能遇到俊美的柳夢梅。柳夢梅這名字起得好，令人想起《南史》里的張緒，吐納風流。齊武帝看見殿前的楊柳直嘆：“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

昆曲要美，由內而外，由外貌到內心。不能只注重內秀，而忽略外表之美。孔子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一篇文章若無文采，很難流傳久遠。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就很美，青春靚麗的佳人俊郎，楚楚有致，靈動可人，由他們來唱昆曲更能“吸粉”無數。

若改編，我有戲筆，就著這斷井頹垣，讓柳夢梅深情朗誦裴多菲的名句：“我愿意是廢墟，／在峻峭的山巖上，／這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只要我的愛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緣上升。”

據說常聽昆曲的人，壽命長。昆曲唯美而緩慢，在似水流年里舒卷自如，連帶時光也延宕開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而黏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陪你一天天變老，這是一生中最浪漫的事。

我寫文章喜歡宕開一筆，不想按部就班、亦步亦趨，上課也是如此。《游園》驚了你的夢，我還要“節外生枝”，補充昆曲里的一段《夜奔》。良夜迢迢，林沖遙瞻殘月，暗渡重關。縱然鬢發蕭騷，依舊不減豪情。晚自習，學生正周旋在數學難題之間，明天他們將在我的課堂上隨林沖“夜奔”，奔向另一個精神自由的世界，此刻解題的竊喜或苦思，都將化為烏有。

《梁書·劉勰傳》——千古文心序南朝"李點

“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劉勰在定林寺中為他畢生的心血之作寫下了這八字結語。他摩挲著墨跡未干的書卷，期望著這部名為《文心雕龍》的作品能承載自己的文心，流傳千載。《文心雕龍》共分為五十篇，從文體、創作、鑒賞等方面總結了自先秦至南朝的文學成就，其本身也是“駢四儷六、錦心繡口”的美文。后人沒有辜負劉勰的企盼，《文心雕龍》被學界譽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高峰。而這部巨著在創作、流傳中的許多關鍵之處，我們都能從《梁書·劉勰傳》中找到。

原文再現

（南京市金陵中學2022屆高三二模·文言文閱讀）

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祖靈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騎校尉。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

天監初，起家奉朝請（官名）。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時七廟饗薦（祭獻。“饗”同“享”）已用蔬果，而二郊（祭天地）農社猶有犧牲，勰乃表言二郊宜與七廟同改。詔付尚書議，依勰所陳。遷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①

初，勰撰《文心雕龍》五十篇，論古今文體，引而次之。其序曰：“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夫，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戰國時期齊國人，一作鄒奭，由于其著述特雕琢修辭，‘飾若雕鏤龍文’，故人稱‘雕龍’）之群言‘雕龍’也。”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②。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割情析表，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

既成，未為時流所稱。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③

然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有敇與慧震沙門于定林寺撰經證，功畢，遂乞求出家，先燔鬢發以自誓，敕許之。乃于寺變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文集行于世。

（節選自《梁書·劉勰傳》）

/ 原文①/

遷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

/ 譯文 /

改任步兵校尉，仍然兼任東宮通事舍人。昭明太子蕭統喜好文學，對劉勰十分欣賞并接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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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代文論三派

公元502年，蕭衍代齊，建立梁朝，是為梁武帝。梁代文藝昌盛，梁武帝和他的兒子們無不愛好文學，獎勵創作，諸多文學團體與派別在此時形成，詩歌的格律也逐漸定型，成為唐詩的先導。太子蕭統曾組織眾多文士編纂中國現存最早的詩文選集《昭明文選》，這部書后來成為影響后世的文學經典。

劉勰早年在定林寺隱居，創作《文心雕龍》。南梁建立后，劉勰出仕，為太子蕭統所重，長期擔任東宮通事舍人，為其起草令旨、溝通內外，二人關系密切，可謂亦師亦友。周勛初先生將梁朝文人分為守舊、趨新、折中三派。守舊派以蕭衍、裴子野文學集團為代表，不尚靡麗，好學古體；趨新派以蕭統之弟蕭綱、蕭繹文學集團為代表，好為新變，追求形式華美，開創“宮體”（一種描寫宮廷生活的詩體）一派；而折中派的代表正是蕭統、劉勰二人。蕭統認為，雖然文學在發展中需要不斷增加文飾——“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但具體創作仍應“麗而不浮，典而不野”，追求“文質彬彬”的境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則單辟《通變》一篇，論述文學的繼承與創新關系。他反對當時文壇刻意求新以至浮夸詭誕的風氣，主張只有充分吸收融匯前代文學經典，才能真正享有創新的源頭活水，“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可以推斷，在長期的共事中，蕭統的文學觀念曾受到劉勰的影響，從《昭明文選》的編纂體例與選文標準中也能窺見《文心雕龍》的痕跡。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上的兩座高峰——《文心雕龍》和《昭明文選》，就在昭明太子的東宮中悄然傳過接力棒。

/原文②/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

/ 譯文 /

《文心雕龍》的寫作，以道為根本，以圣人為老師，以經書為構架，參考緯書，注意《離騷》在寫作上的新變，文章的關鍵，也算是說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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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的“樞紐”

以上這段話對應了《文心雕龍》中被劉勰稱作“樞紐”的前五篇文章，即《原道》《征圣》《宗經》《正緯》和《辨騷》，它們是《文心雕龍》的總論，論述了為文的根本原則。在劉勰看來，天地之道、歷史上的圣人與儒家的經典是三位一體的關系，“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章誕生于道，也應該起到明道的作用；在創作與評論文章時，應以三代圣王、周公、孔子等人為標準；而這些圣人的思想與言辭，就蘊藏在儒家的“六經”之中。劉勰為當時的文人勾勒出了一條從閱讀經典到揣摩圣人再到以文明道的學習路徑，一方面體現了儒家正統的文學觀念，另一方面也是對當時文壇過分求新求奇、追求形式美感而忽略文章內容這一風氣的反撥。

與此同時，劉勰也并非食古不化的守舊者。《正緯》篇中，他針對兩漢以來產生的大量讖緯（讖即預言，緯即附會“六經”的各類著作），雖指出其荒誕不經的本質，但也認為其中的素材“有助文章”。而在《辨騷》篇中，他將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視為《詩經》后中國文學的又一高峰，認為其開創了后來漢賦一流。在他看來，《楚辭》有溫柔敦厚、同于《風》《雅》的一面，也有怪誕狷狂、突破《詩經》美學的一面。劉勰尤其看重《楚辭》創新的一面，稱贊其“自鑄偉辭”，以磅礴氣勢壓倒前代文學的同時，也為后世講究華麗辭采的創作開辟了道路，甚至斷言：“六經”以來的所有文學創作，皆難望其項背，在這五篇“樞紐”所提到的經典作品中，真正的純文學作品只有《詩經》與《楚辭》。劉勰大幅抬升了《楚辭》的地位，將其與《詩經》視為后世文學的兩大源頭，并提出了他的文學理想：取《詩經》之正體，酌《楚辭》之奇華，將二源熔于一爐，創造出“文質彬彬”的佳作。

/原文③/

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

/ 譯文 /

當時沈約富貴顯赫，劉勰沒有辦法讓他知道自己，便背著《文心雕龍》，等候沈約出來，到（他）車前求見，像賣貨的人一樣。沈約派手下的人把書拿來看，極為看重，稱劉勰抓住了文章的道理，經常將它擺放在幾案上（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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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為何能得到文壇領袖沈約的認可？

劉勰在寫定《文心雕龍》時身居微位，此書未能立刻得到文壇的認可。當時許多地位較低的作者為了提高作品的知名度，極力希望得到當世知名人物的推薦，而沈約正是梁初無可爭議的文壇領袖。他在五言詩的創作上成就頗高，開創“永明體”，與周颙等人提出“四聲八病”說（四聲指平、上、去、入，八病指作五言詩時，運用四聲應避免的問題），奠定了后世格律詩的基礎。他還是梁朝的開國功臣，深受梁武帝信任。這樣的身份自然引來許多文壇后輩的欽慕與自薦。

劉勰對這部畢生心血之作抱有強烈的自信心，不甘埋沒。故他主動出擊，裝作貨郎，到沈約宅邸門口毛遂自薦。幸運的是，沈約對《文心雕龍》大加贊賞，手不釋卷，此書也因此獲得了廣泛的流傳。

《文心雕龍》為何能得到文壇領袖沈約的認可？首先，《文心雕龍》以總結前代創作成果為主，持論平允，其中以“六經”為根本的文學理念代表了儒家正統思想，符合當時文壇的思想主流。其次，《文心雕龍》中《聲律》一篇，提出了“韻”（押韻）“和”（平仄相互搭配）兩大范疇，與沈約得意的“四聲八病”說有暗合之處。最后，《文心雕龍》共五十篇，前五篇為“樞紐”，之后的二十篇為文體論，再后二十四篇討論文章的構思、創作與鑒賞，末篇為自序，體系十分嚴密；在具體論證上，劉勰先為各種文體下定義，而后挑選古往今來的代表作展現文學發展的脈絡，最后闡發理想的寫作原則，可謂邏輯清晰，無怪乎被沈約稱贊“深得文理”。作為中國古代文論中少有的“體大思精”之作，《文心雕龍》的影響也超越了劉勰所處的時代，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份不可忽視的遺產。其中他提出的許多批評概念，如“風骨”“神思”“隱秀”等，成為后世文學批評中經常使用的術語。唐代文人以劉勰的“宗經”思想為武器，一掃南朝頹廢萎靡的詩風、文風，為唐代文學的繁榮開辟了道路。《文心雕龍》被公認為中國文藝理論史上的巨著，魯迅認為其可比肩亞里士多德的《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