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構建純凈而溫情的童話世界

遲子建是一位極富地域特色的當代作家，她的作品常常借助兒童視角，講述東北邊陲鄉村的風俗及人們的生存狀態，以此構建一個童話般的藝術世界。本期讓我們通過小說《北極村童話》，感受遲子建溫暖的、充滿人性的筆調，體會她的小說在兒童視角下消隱了時代創傷，并呈現出一種純凈而溫情的敘述效果。

模擬演練

（云南省2021屆高三一模）

北極村童話 遲子建

姥姥家的苞米地緊挨著老蘇聯的菜園，我掰下一截甜稈，塞到嘴里嚼著，向那個房子望去，房門開著。在我記憶里，它似乎從來沒開過。

這位老奶奶鮮少出門，也無人探望，這為下文寫她命運孤苦、生活寂寞做鋪墊。“ 我” 的到來給老奶奶帶來一束光。

走出來的，是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穿著黑色長裙、扎著古銅色頭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過院子，推開園門，貼著豆角架過來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里，隔住我們的，是一排低矮的、傾斜的、已經朽了的柞木。

低矮、腐朽的柞木也是老奶奶寂寞、腐朽的生命的暗喻。

“小姑娘，”聲音很慢，有些遲鈍，“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啊？”

“我采豬食。”

“幾歲了？”

“七歲。”

她把著柞木桿子，我也把著。我仰著頭，她低著頭，我們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夢，順嘴說出來：“你是老奶奶！我夢見過你。你不是答應給我穿個項圈戴嗎？”

我用手在脖子周圍比畫著。她先是睜大了一下眼睛，隨后撥著障子，伴著一陣咔嚓咔嚓的柞木桿倒下的脆響，她傾著身子過來了，死死地摟住我！

柞木桿的倒下，象征著老奶奶從與世隔絕的冷寂小屋中走了出來，充滿童真的“我”帶給她親人般的溫暖。

“是奶奶的孫女！是奶奶的孫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鉗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臉被她親得直發燒。可能她聽到了我的哼哼聲，她松開我，我終于可以大口地喘氣了。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穿過菜園，來到院子，走進屋門。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條古銅色的三角巾，連連轉了幾個圈，對我說：“吃吧，再給你烤毛嗑去。”

不一會兒，她用鐵片托著毛嗑出來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興致勃勃跳起舞來。我看著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

老奶奶在半瘋半傻的舞蹈中表達了對故鄉與故人的懷念。她那些于心中埋藏已久的真摯情感在舞蹈中顯露無遺。

她翻出了撲克、跳棋、識字課本、陳年的蠶豆，滿滿地堆了一桌子。

她說她要教我識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著天也想笑，看著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綠葉，都那么親切。

在與老奶奶的溫馨的相處和互動之中，“我”與她建立了情感聯系，這使得“我”看萬物也是親切、快樂的。

我哼著歌，踩著發燙的土地，蹦蹦跳跳回來了。

我唯一的伙伴傻子狗，抖著金燦燦的毛，搖著尾巴，迎上來。我像奶奶摟我那樣，死死摟住它，貼著它的耳朵，悄悄說：“傻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這里暗示了“ 我” 與老奶奶命運相通的地方：“我”留守在姥姥家，老奶奶則孤苦無依地定居異鄉。但兩人都有著充盈而細膩的情感，這為文章結尾處，一老一少在歌聲中達成情感的共鳴做了鋪墊。

午飯后，空氣更加燥熱、沉悶了。細細的雨絲像一根根銀色的繡針，一股腦兒地扎向地面。我在想東頭的老奶奶。她現在做什么呢？對了，她怎么就一個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大雨停了。傻子滿足得直尥蹶子，我穿上塑料涼鞋，向老奶奶那跑去。我屏住氣推開那扇門，她馬上發現了我，奔過來，蹲下身，拍著我的臉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著她的肩，對她說。

她努著嘴，緊眨了兩下眼睛，端著肩站起來，慢慢轉一圈，又突然蹲下，驚叫道：“是像喇叭花。聰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開門，繞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這回輪到我驚叫了。野草中開著五顏六色的牽牛花。奶奶一種顏色掐了一朵，插在我頭上。幾只黃蜂嗡嗡著飛到頭頂，嚇得我一把抱住她。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著，抱起我，用手撫著我的腦門，邊走邊唱道：“黃蜂好，黃蜂好，黃蜂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只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從老奶奶充滿疼愛的童謠中可以看出，即使孤獨寂寞， 遭遇時代的災禍，老奶奶仍然保有溫良的品質與人性的閃光。

我笑了。見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厲害了。她端來一盤新煮的蠶豆，一顆顆地把皮剝掉，再把它一顆顆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軟，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頭，眼窩里有什么東西亮了一下，又沒有了。她往嘴里塞著蠶豆皮，又慢慢吐出來，弄了一裙子。

作者對老奶奶的孤獨悲傷的描寫細膩又克制。

“倒忘了問了，叫什么名兒啊？”沙啞的、夾著痰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迎燈。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正月十五，天剛擦黑，還沒點冰燈呢，爸爸就給我起下了這個名。”

她又發出一陣駭人的笑聲。嚇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煙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秋天過得太快了，八月十五，我踩著零亂凋落的葉子，穿過苞米地，撞進院子，打開屋門。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著腦門，坐在桌子旁。她見了我，又像瘋了一樣把我抱起來，掄了一個圈，親得我透不過氣來。

“抱”“掄”“ 親” 一系列動詞表現了老奶奶對“我”這個闖入她寂寞冰冷生活的小女孩的疼愛既真摯又熱烈。

“跟奶奶去江邊玩玩吧。”

我順從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嘩嘩的水聲，又輕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她給我講白夜。說是夏至時，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極光。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涂，跟著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嘆氣。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在在山東，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澀的。唱的內容我聽不懂。她說是他們家鄉的歌。望著大江，我忍不住淌淚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

孩子純潔的靈魂與老奶奶的歌聲產生共鳴。對“我”悄悄落淚又抹去的細節刻畫，使得這一段描寫細膩而溫情。兒童視角的純真也很好地消解了成人世界濃厚的悲傷。

（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3分）

A．看著天地“想笑”，覺得白云和綠葉“親切”，“哼著歌”“蹦蹦跳跳”回家等細節描寫，表現了“我”認識老奶奶后的喜悅和激動。

B．老奶奶“往嘴里塞著蠶豆皮，又慢慢吐出來，弄了一裙子”，這一表現是對“我”的提問的回避，也使后文話題的轉移更自然。

C．“五顏六色的牽牛花”，“嗡嗡著飛到頭頂”的黃蜂，寫出了小院的生機和美麗，烘托了老奶奶捉弄“我”成功后的高興和得意。

D．小說在老奶奶的歌聲和“我”的淚水中結束，與上文唱歌歡笑的情節形成對比，一哭一笑，一悲一喜，情節起伏，富于變化。

2．小說以“北極村童話”為題，請談談本文的“童話”特征表現在哪些方面。（6分）

3．遲子建的小說“憂傷而溫情”，請結合文本，聯系人物，談談你的理解。（6分）

小說工具箱

一、故土情結與人性守望

遲子建是當代文壇較為典型的具有鮮明地域色彩的作家，早期作品涉及的大固其固和北極村，都是其童年時期曾居住過的東北邊陲鄉村。縱觀遲子建的文學作品，無論是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是散文集《我的世界下雪了》《傷懷之美》，東北獨特的自然風土與世俗人情始終貫穿其中。這片承載著滄桑歷史的“黑土地”是她主要的文學版圖，也是其文學的精神之鄉。

遲子建的文學創作多關注自然與人性，這一方面與她本身所具有的濃厚鄉土情結有關，另一方面，與她受到的俄羅斯自然主義文學的浸潤有關。她在一次訪談中說：“俄羅斯西伯利亞與我的生長地，隔江相望，所以俄羅斯作家筆下的森林和草原以及活動其中的人，對我有天然的吸引力。這些作家同他們腳下的土地一樣，背負苦難，但理想之光從未熄滅，有一種不屈的氣質，像是青銅鍛造的。”基于此，故土之上的苦難敘述及故土中人們閃爍的人性之光成為遲子建小說創作的內核。如《白雪烏鴉》中哈爾濱傅家甸地區的人們在對抗鼠疫時閃現的人性“磷火般的微光”，《候鳥的勇敢》里于苦難中相互扶持、暗生情愫的張黑臉與德秀師傅等，無不呈現出普通百姓面對苦難與災禍時始終艱難忍耐并保持對光明之信仰的人性光輝。

2008年，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小說以鄂溫克族最后一位酋長的女人的自述口吻，展現了一個民族在嚴酷的自然環境和現代文明的雙重擠壓下堅韌頑強的生命力以及部落中純美的愛情故事。《額爾古納河右岸》以其對生命和自然的敬畏、溫情詩意的敘述方式以及史詩般的風格，成為遲子建小說創作的標志性作品。

二、純凈哀傷的審美特質與邊地敘事

遲子建筆下的東北“黑土地”往往承載著土地本身的歷史厚重感，而其大部分作品都選擇兒童視角作為切入維度，以一種最接近生命本真的敘述視角，呈現自然人文的滄桑變遷。兒童的天真與歷史的滄桑相融合，這使其創作風格表現出一種雜糅著純凈與哀傷的審美特質，并與其邊地敘事一起，構成了遲子建獨特的創作風格。

憂傷而溫情的筆調：孩童質樸單純的生命體驗，一方面更為真實地折射出現實世界的原貌，另一方面，這種“局外人”的邊緣性視角所帶來的歷史性敘述，以童真與純潔消解了歷史創傷。用孩童的眼光表達對生命的熱愛與對淳樸人性的守望，以此構成的純粹而溫情的憂傷筆觸與對生命意義的執著信念，共同形成了遲子建獨特的創作筆調。

神性書寫：遲子建筆下的人與獸充滿著自然所賦予的原始神性，這種神性既來自大自然，也來自邊地人們內心的淳樸與良善。對自然神性的書寫充盈著遲子建的敘事空間，并為其故事帶來一絲神秘主義色彩。

樸素的語言與真實的歷史呈現：長篇史詩性的文學作品，既要具有“史”（歷史真實）的屬性，又要具有“詩”（文學性）的屬性。遲子建的長篇敘事以樸素真摯的語言和文學情感，使東北極遠的邊地生活煥發出詩意，并通過這種詩意般的樸素描繪，回溯“黑土地”上的歷史的源流，將“史”的真實與“詩”的文學融合進這片土地。

樸素的語言、對神性的書寫與飽含兒童的純真的溫情敘述，使得遲子建的作品重現了原始質樸生活下人性的閃光，她的文字為現代人尋得一處心靈庇護之所。這種純粹而克制的溫情敘述，連同她所熱愛的東北故土一道，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獨樹一幟。

答案解析

1．C（“烘托了老奶奶捉弄‘我’成功后的高興和得意”理解有誤，根據文中“她笑著，抱起我，用手撫著我的腦門，邊走邊唱道：‘黃蜂好……只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可知，老奶奶并沒有捉弄“我”，此處表現的是“我”與老奶奶之間溫情與美好的相處）

2．①以兒童為敘述主體。通過七歲小女孩迎燈的視角，呈現生活純真有趣、溫暖美好的一面。②以兒童的語言敘事。語言淺易、簡潔，多用疊詞、短句和歌謠，形象有趣。③以兒童和兒童化的人物為主要形象。老奶奶的言行和迎燈一樣，呈現出孩子氣。④以兒童的眼光，創設了童話般的情境。北極村有白夜、極光，有苞米、毛嗑，有俚語歌謠，有老奶奶和“傻子”狗，它們構成了迎燈美好的童話世界。

3．①在姥姥家的“我”生活單調，沒有朋友，寂寞孤獨，令人憂傷；但老奶奶將自己對親人的愛轉移到“我”身上，“我”與充滿靈性的狗分享自己的秘密，這些讓“我”體會到了陪伴的溫情。②老奶奶年輕時離開家鄉，被丈夫拋棄，孤身一人，命運坎坷，令人憂傷；“我”以兒童的純真、真誠與老奶奶交往，讓她得到安慰并體會到了人間溫情。③小說即使書寫苦難，也能讓讀者感受到溫情。“我”與老奶奶在面對生活的不如意時，始終能保持內心的純真和愛，展現出人性之美，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溫情。

考點分析

2021年高考語文浙江卷選取了極富邊地寫作特色的作家紅柯的小說《麥子》作為現代文閱讀材料。命題者從其作品的邊地特色出發，設置了“探究‘麥子’在全文中對主題所起的引導作用”這一題型。由此可見，邊地小說作家及其對土地的情感表達正逐漸進入高考現代文選材視野。而以一些典型作家創作中的地域的特點及其生發的創作風格為抓手，對小說情節、主題進行理解，或將成為高考命題的一個方向。遲子建作為作品具有標志性地域特征與鮮明創作風格的當代作家，其文本應當受到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