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我看到很多講古詩詞的書將“少無適俗韻”寫作“少無世俗韻”,這些書寫得多么匆忙啊,編輯也放任這些錯別字?還有,讀者會不會停下來想一想,到底是“世俗韻”還是“適俗韻”呢?
生:老師,這重要嗎?
師:就像木匠看到一張桌子的四條腿不一般長就難受,就像裁縫看到一件衣服的針腳不齊整就想拆了重縫,學習語文,要養成對語言文字的敏感性,看到錯別字,就像飛蟲入目般不舒服,尤其是在字數十分有限的古詩中還出現錯別字,那簡直是撞翻了蟲窩。
生:那——老師,“世俗”與“適俗”有什么區別?
師:我不說,你自己動腦筋。首先,我想請你們思考更難一點的問題,什么是“俗韻”?
生:庸俗啊,市儈啊,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心靈枯竭,像動物一般活著啊。
師:有不同意見嗎?
生:我不同意。實實在在的俗,比酸文假醋好。誰的內心不住著一個小市民?沒有理想的人,比亂七八糟的,或者不著邊際的,或者傷害他人成就自己理想的人要好多了。誰說動物就沒有理想了,你肯定不了解動物的生活。
師:你說得有道理,大體來說,魚也是有理想的,咸魚除外。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到底什么是“俗韻”?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有些人的穿著和談吐都很雅致,但是某一種行為突然顯示出他很惡俗;反過來,有一些人穿著和談吐都很俗氣,但是某些行為卻突然讓人肅然起敬?
生:所以是否有“俗韻”很大程度上要看這個人的行為,對嗎,老師?
師:先不要急于下結論。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俗韻”吧。有的人天生少一些,不需要怎么修煉就能保持恬然自安的狀態;有的人“俗韻”多一些,怎么都克服不了,不管讀了多少書,拿到多少學位……別說一行動,就是一張口,就“俗浪滾滾”。
生:老師,您說的是誰呀?
師:我沒說具體某個人,你們以后都會有機會遇到的。遇到這種人時,想想我們今天讀的詩,你們就會多原諒他一點。
生:為什么?
師:剛剛說過了呀。有人天生就特別適應“俗韻”,與“俗韻”融為一體,很難分離,用知識、修養只能適當修飾;有人天生不能適應這種“俗韻”,用官位、利益誘惑他,最后他還是跑開了。
生:老師的意思是說陶淵明天生是一個不能適應世俗的人?
師:是呀。他自己說的嘛,“少無適俗韻”。我們都沒見過他,今天討論他的專家也沒跟他打過交道。但是《晉書》和《宋書》里有他的傳記,《陶淵明集》里有他的詩文。我們只能憑借這些文字來想象他,我們的想象有可能是不準確的,一切文字都與真實之間有縫隙。但目前我們只能這樣。學習《歸園田居(其一)》這首詩,也是訓練我們從詩歌內部推測他是一個“少無適俗韻”的人。
生: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啊?人家說言行一致,老師是說一首詩歌的言語前后邏輯一致?
師:對。一首詩歌之中的情感、趣味一致,就是內部邏輯自洽。通俗一點說,將每一句詩看作電視連續劇的一集,從頭至尾,只要主人公不出現人設崩塌的情況就可以了。現在大家讀一讀原詩,看看能否找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我們看陶淵明描摹了怎樣一幅圖景,看看你們是否喜歡他描摹的圖景。
生:我挺喜歡。
師:有人考證,這首詩大概作于詩人歸隱后的第二年。開篇四句從正反兩方面說明自己本性摯愛田園,卻誤被官場塵網網羅,蹉跎了歲月。詩人就像鳥戀舊林、魚思故淵一樣,渴望回到自然之中。接下來幾句描摹了一幅怡然恬淡的鄉村生活圖景:這里有草屋、田地、榆柳、桃李、若隱若現的村落、裊裊升起的炊煙,深巷傳來狗吠聲,桑樹頂上雞正打鳴,這些為恬靜的村居生活帶來了生機。
生:我倒是沒有發現詩人的描述前后不一致,他好像沉浸在鄉村生活里,但是這種圖景并不難找吧?
師:田野、榆柳、桃李、村落、雞鳴、狗吠,幾千年了,鄉村至今還保留著這些。但是最近這些年,鄉村很少見到草屋,也很少有炊煙了。如果這些圖景還存在,陶淵明不過描摹了稀松平常的鄉村圖景,那么,他的了不起在哪里呢?
生:老師,依然存在的圖景與陶淵明用詩句塑造的圖景未必是一回事吧?
師:你發現了問題,很好。詩句塑造的圖景滲透了詩人的理想。我先說唐代一個叫靈澈的和尚寫的一首詩《東林寺酬韋丹刺史》,詩中有這樣的句子:“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大家注意過沒有,我們常常見人感嘆上班忙亂,衣食已足,為何還要這么辛苦打拼呢,不如歸去,做個自由人——你們見過這樣的人沒有?大家都只是感嘆一下,但對要追逐的東西,仍然在熱衷追逐。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么口是心非:嘴里說歸去,身體往前奔。
人們都這樣做的時候,大家不以為怪;如果真的有一個人,果敢地丟棄一切,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沒有一絲茍且,不向任何不喜歡的東西折腰,是不是很可貴?所以陶淵明最可貴的是,他說了,他做了。我們可以從他的行動中看出他是不是一個“適俗韻”的人。
生:老師,我有點明白了,那我們是不是要以陶淵明為標桿呢?
師:你如果喜歡,自然會推崇;你如果不喜歡,自然會繞道。標桿是沒有用的。我們只要看陶淵明說到自然生活的那種怡然自得的姿態,就知道這些發自內心的歡喜是沒法掩飾的。今天我們看到荒地會想到將其開發了建廠房,而陶淵明卻想趕緊去侍弄土地種瓜點豆吧;今天我們看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就想趕緊將其推倒蓋個像樣的別墅吧,而他跑去栽桃種李,養雞遛狗。我居住的小區,本來規劃時種了許多竹樹瓜果,“芳鄰”們來了就“大開殺戒”,將一切有葉子的植物都砍伐盡凈,把園圃澆筑成水泥地。我跟鄰居講陶淵明,鄰居會問,他住幾號樓?我說陶淵明是古人。鄰居說,陶淵明死了呀?死了還說什么!
生:老師,我知道了,一個人按照自己內心追求的純凈去生活,是最了不起的。我有一次到昆山鄉下的外婆家,穿過一片水稻田,看到夕陽、白鷺,看到孕穗的稻子,我開心得不得了,就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干硬的土路上。不遠處,稻田邊上就是外婆的家,籬笆上掛著干枯的絲瓜和盛開的眉豆花。那時我才讀五年級,不懂陶淵明。現在,我似乎懂得了一點點。
老師,讀一首詩當然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陶淵明也不可能成為所有人的精神標桿,但我覺得,一個人多和自然作伴,總會讓自己遠離世俗一點點,因為自然是靜謐的,在其中待久了,人的內心也會變得寧靜一點。
師:你有如此真切的感受,還能沉浸在詩歌的情境中,相當不錯。如果每個同學都去找到自己喜歡的詩,體會詩人在他營造的意境中的那份自得,讀出那份不由自主的天真與歡喜,就再好不過了。我們可以激賞“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也要學著體會不同的詩歌帶來的快樂。這個世上,好詩太多了,我們要找的是與自己心靈契合的美好的東西,而不限于將某一人作為標桿。譬如,我還喜歡吟誦這樣的詩句:
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
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
到遙遠的異地尋找著什么?
它把什么拋在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