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團子
汽車的嗚隆聲和附近廣場上嘈雜的音樂里,傳來清脆的叫聲。多么稚嫩!就像一個剛剛學會發聲但還不能表達的嬰孩。我停住腳,循著聲音,四下里尋找。
人行道。一邊是殘破的廣告墻,擋著一大片難看的廢墟,掛滿綠葉子的藤從墻后躥出來,翹在路中央。
一道石坎,阻隔在寬闊的馬路和細窄的人行道中間。
石坎下,一個軟軟的白團子,正哼哼嗚嗚地叫著,想要爬上來。
原來是一只真小真小的小狗!攤開手掌就可以容得下。低矮的石坎對它來說,是幼小生命中的一個巨大的考驗。
它兩只小小的前爪搭在石坎上,刺啦刺啦地往上扒,后腿飛快地跺著地,一跳,一跳……還沒有一只螞蟻跳得高,只好急得啊哼啊哼地叫,小嘴巴張得圓圓的,露出櫻花般粉紅色的舌頭。
它沒有抓穩石坎,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又立刻站起來,沿著石坎的陰影往前跑。它扭著屁股,身子搖搖晃晃,還跑不穩呢。它在尋找能夠爬上去的路!
石坎長長,延伸到看不見的馬路盡頭。
它跑了一段,又掉過頭,往回跑。仍然沒有找到跨越石坎的路。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坎好像下定決心,要讓它嘗嘗困難的滋味。
它又開始扒住石坎,蹬著電動馬達似的小腳爪,努力往上跳了。我蹲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它的行為。它似乎才發現我,眼睛終于看著我了。那一雙黑月亮般漆黑又明亮的眼睛連太陽都顯得遜色。當它看向你,立刻把你籠罩在春日天空一樣澄澈的透明中。哪怕是一塊石頭,在它單純的凝望中,也不能保持自己一貫的無動于衷。
“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它仿佛在沖我大叫。它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那樣子把我逗笑了。
“你這個大家伙,快幫幫我呀,幫幫我呀!”它換了一種聲調,又繼續沖我叫。
我把手伸過去,伸到它的肚皮下,輕輕一抬,把它捧到石坎上。它又輕又軟,連骨頭都感覺不到。小狗,你是從云朵上掉下來的吧?可別讓風吹走了!
“上來啦!上來啦!”它高興地叫,晃著小天線尾巴,圍著我轉圈圈,黑黑的小鼻頭嗅來嗅去。我蹲得低低的,和它玩。摸摸它的小腦袋,撓撓它的下巴頦,拉拉它的小尾巴……這真是無聊的生活中最令人感到驚喜和美好的事情了!
它身上有點兒臟,濃密的白毛里夾雜著草屑和塵土,腳爪子黑乎乎,看起來像一只流浪的小狗。我想喂它吃點兒什么,可是身邊什么也沒帶。
已經是深秋。有風的日子越來越多。空氣很涼。路邊的行道樹不情愿地掉著葉子。
小狗,這只看起來不到一個月大的小狗,剛剛感受到生命的新奇,享受到行走和奔跑的歡樂。它不知道身后的馬路多么危險,汽車多么兇猛。它滿懷對世界的新奇,無知無畏,到處亂逛。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狗,還沒有體會到生活可能帶給它的困難,還不知道饑餓和寒冷的滋味。它正做著一只無憂無慮的小狗。
我腳都蹲麻了。
“嗨,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要走啦!”我對它說。
它黏住我了。我一邁開步子,它就搖搖擺擺地追上來。我跺著腳,發出很響的聲音,假裝飛快地向前跑兩步,它馬上急得亂了步子,栽了跟頭,像毛線球似的滾到地上。
立刻,它打著滾兒站起來,那白色的毛線球里露出一對烏黑的圓眼睛,小鼻頭,小嘴巴,四只灰撲撲的小爪。它又蹦蹦跳跳地亂跑,像一輛莽撞的、剛剛上路的小汽車,一會兒前沖幾步,來個急剎車,一會兒突然蹦跶著后退,抖動那根跳舞的小尾巴。不,那是它生命的小油門!
我不由得大笑起來。哈哈,傻小狗。多么天真呀!只要看著它,心里便裝滿了簡單的快樂和幸福。什么煩惱也都忘記了。
可我不得不離開它。
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它。等走到路口的時候,它終于沒有跟來。它似乎醒悟過來,我只是一個靠不住的玩伴。只是一個從它生命中路過的人。
它獨自一個也玩得很開心。它在人行道上走走跑跑,做著在我看來相當無聊的游戲。
我最后看它的時候,它從一道裂縫走進了人行道旁邊的廢墟中。白團子不見了。白團子消失在黃色廢墟的雜草中。那里有它小小的家。
它會把剛剛經歷的一切,把自己離家后小小的冒險,講給虛弱的媽媽聽嗎?
蛤蟆
它從路邊潮濕的草溝里蹦出來,把我嚇了一跳。
“什么東西?”我正在跑步,突然停下來。
天已經黑了。一盞老路燈在遠處亮著,發出臟兮兮的光,讓本來就不平整的路面顯得更加凹凸不平。路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灰色、黃色和黑色的色塊。我半蹲著身體,眼睛盯著路面,仔細地搜尋那個家伙。
哈——它又跳起來了!
是一只半大的蛤蟆。我打開手機照明,用明亮的白光照住它。它馬上趴著不動了,假裝自己是一片枯萎的落葉。黃褐色的皮膚上落著大小不一的斑點,肚子微微地鼓動,我幾乎以為那就是被風吹動的落葉了。
我關掉手機,蹲在它身后,保持著兩三步遠的距離,耐心地等待它再次起跳。過了有一分鐘,它才敢活動,但仍然不敢太招搖,而是拖著身子,四肢交替著往前爬。我保持著蹲姿悄悄地跟蹤兩步。此時,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周圍的昏暗,不用借助光亮,我就能牢牢地盯住它。
黑乎乎的夜色,把我雙眼襯托得閃閃發亮。它意識到了危險,身體僵住了。它大概以為我是一只笨拙的大烏龜,準備捕食它。它以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又朝前爬了兩步,爬出我的“攻擊”范圍,然后猛地一蹦,落在左前方一株野蓬草的影子下。
哈——夠聰明的!對一只烏龜來說,要想繼續追蹤它,就得冒暈頭轉向自取其辱的風險!
可我輕輕一挪腳,就追上了它。仍然保持著兩步的距離,死死地盯住它。除此之外,我沒有再做出任何行動。我的行為超出一只蛤蟆能理解的范圍。它那小小的腦瓜似乎正在瘋狂地運轉著,分析著眼下的形勢。
“太奇怪啦,太奇怪啦!我就是出來散個步,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呀……”它實在想不明白。
跳——跳跳——跳跳跳——看他到底會怎樣!
挪——挪挪——挪挪挪——看它到底怎么辦!
我們就這樣僵持不下。它努力地想甩掉我,我努力地要追趕它。就像一個跟屁蟲弟弟,一路上黏著哥哥要和他玩。我就是那個跟屁蟲。
它好像已經明白我不會對它造成任何威脅了,就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腦袋里冒出一個頑皮的、惡作劇般的想法……
它猛地跳了一通,把我引誘到附近的草溝邊。
我剛剛蹲定,打算繼續盯著它。它冷不丁一個回跳——
“啊——”
我嚇得身子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差點兒翻進路邊的草溝!
它幾乎是擦著我的額頭跳過去的!我甚至看到它張得比月亮還要大的嘴巴!它差點兒跳到我臉上!
我一只手在屁股下撐著,一只手陷進草溝的爛泥里,驚魂未定。
蛤蟆——
早已不見蹤影!
“咕——呱——”
遠處的田野里響起蛙聲一片。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一只躲在草里的鴨子笑得停不下來。
影子
一只沒有名字的流浪貓。烏黑,瘦長。出沒在小區的各個角落,獨來獨往,像一位神秘的落魄的巫師。不避諱任何人,也從來不理會和接受任何愛貓者的召喚和撫弄。對一切都顯得不屑一顧,除了它喜歡的樹、草地、花和陽光。
悶熱的夏天,午后。陽光把一切照得明晃晃。它坐在桂花樹投下的陰涼里,坐在淺淺的草地上,像一道裁剪得過分瘦小的影子。骨頭的形狀清晰可見。黑色短毛覆蓋的身體缺少光澤,顯得粗糙生硬。黃色的眼睛很大,不清澈,也不明亮,好像籠罩著一團冬日早晨特有的灰色云霧,使它顯得更加神秘。
孤僻、冷漠、不近人情……所有可以用來描述它的詞匯,似乎都不受歡迎。
它不是人們喜歡的那類貓。沒有一絲可愛之處。在一些人眼里,甚至面目可憎。的確,它長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丑陋。左臉頰上因受傷或疾病留下的一塊禿疤像魔鬼的烙印。但那丑陋里顯示出一種孤傲和尊嚴,絕不會讓人產生憐憫。
幾個孩子盯住了它,沖它跺腳、揮拳、大喊大叫,說著難聽的、刺耳的話。
“打死你!”“死貓!”“怪物!”……
它無動于衷。風搖響了桂花樹的葉子,撼動了保護著它的陰影。它仍然一動不動。
咒罵聲更近了,更響了。那可怕的、魔鬼般的聲音竟是從孩子的嘴里發出來的!他們朝它投來石子,土塊,赤裸裸的惡意。
“喂!”我大喊,“為什么欺負一只貓?”
石塊落在它身邊。砸在尾巴上。它叫了一聲,僅僅表現出一秒鐘的驚嚇,立刻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從容地、不緊不慢地走開了。就像一個長期處在無法抵抗的悲慘境遇中的人,習慣了惡意中傷,又努力保持著自我的強大和尊嚴。
它走進開滿白花的灌木叢,消失在梔子花濃烈的香氣中。
我散步的時候,總是刻意地尋找它。在它可能出現的地方,放一堆貓糧。那些貓糧很快就沒了。但我從來沒有親眼見它吃過任何東西。從來沒有在垃圾桶上見過它的身影。
有一次,它蹲在汽車下躲雨。
有一次,它坐在車棚頂上曬太陽。
有一次,它過馬路,從一片草地,走向另一片草地。
很久后的一個早晨,天空晴朗。它出現在明亮的、露珠閃爍的草坪上。溫暖的陽光融化著黑夜殘留的堅硬與冰冷,融化著它。
影子變得柔軟了。
它躺在小床般的草地上,攤開閃光的黑色身子,把干癟的肚皮向著初升的太陽。舔舐自己的腳爪。細長的尾巴在草叢里輕輕擺動……
它看起來就像一只真正的、無憂無慮的貓。
小鳥叫著,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它看小鳥。
“喵嗚——”從它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它看我。
別的貓出現在草坪上。它看它們。
紅色的葉子從樹上飄落。它看落葉。
那是一種不帶任何警惕的、安然的看。
它仍然舒服地躺著,躺在秋天碧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和金色的陽光下,躺在這個美好的季節里。
現在,我經常還能碰見它。
它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誰也無法侵犯的世界。
飛翔的小白蛛
一抹極其細微的光,在空氣中一閃,就不見了。你會以為那是一道時空裂縫。只有站在某個特定的角度,利用陽光反射,才能再次找到它,欣賞到它閃閃發光的靈動。
那是一根細細長長的絲線,像一條輕盈軌道似的,從灌木叢里出發,經過一部分天空,伸向高高架起的濃密的樹冠。
——一條嶄新的蜘蛛小徑。
——一個小小的白點順著小徑,從高處一點一點地下滑,滑落在灌木叢的枝葉間。綠豆大小的身體被圓鼓鼓的屁股占去了一大半,屁股在陽光下幾乎呈現出透明的顏色。八只細嫩的腳有節奏地擺動著。
過了一會兒,它抱著一枚和它身體一樣大的、花蕊似的東西,從灌木里鉆出來,沿著小徑,開始往上爬。它在通過自己搭建的捷徑搬運東西,把地上的好東西往樹上搬!
這時候它顯得有點兒吃力了。那東西的形狀和重量讓它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它歪歪扭扭地爬,不斷地調整姿勢,就像一位初次登臺的高空走索演員,讓人擔心它隨時會出現意外。
它已經離開灌木很遠,爬到了小徑的中央,距離樹冠的站臺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它似乎累了,再也堅持不住,只好用后兩對小小的腳鎖緊絲線,把自己懸掛在半空中。它從來沒有想過丟掉手里的東西!
如果看不見承載它的絲線,如果絲線在微風中停止晃動,你會以為那是一只因為偷東西而受了魔法的、被定格在半空中的小蟲。
終于,它恢復了力量和信心,又開始往上爬。這次,它的步伐更堅定了。
就在它幾乎要成功——接近樹冠的一刻,一陣魯莽的小旋風從草木間鉆了出來,橫沖亂撞,撞斷了它的小徑。絲線搭在樹冠的這頭一下子失去了支撐點,飄揚到空中。
小白蛛變成了一只可憐的、即將被掠走的風箏,在空中飛蕩起來。緊接著,架在灌木上的一頭也斷了……
呼啦——
小白蛛就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帶著它的一截絲線,抱著它的好東西,隨風飛走了……
等風停了,它會找一根樹枝,把自己掛住。然后,重新安家。當別的昆蟲問它是怎么來的,它會把這段了不起的冒險,講給它們聽。
那一截來自老家的、花蕊似的好東西就是證明。
蝸牛時間
剛下過雨。濕漉漉的草木上,反射著明亮的水光。一絲風鉆進灌木叢。水光自上而下,微微地搖晃起來,落下幾顆光點。一只蝸牛出現在石楠葉片上。黃豆大小的身體,半透明的殼,似乎是從某個光點里孕育而生的,還沒有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
我望著它。我知道它是一只蝸牛。這很遺憾。如果我不知道它是一只蝸牛,如果我從來不知道蝸牛是什么,那一定會更有趣。我會產生很多關于它的想象——
它是一片樹葉在雨天泄露的秘密;它是一粒猶豫的種子;它是一頭被縮小的白象;它是樹葉上的小島;它是灌木叢王國里的一座閃光的寶藏,螞蟻小孩、蜘蛛小孩和毛毛蟲小孩正前進在尋寶的路上,很快就會找到它……
可是,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只蝸牛,腦袋里立刻冒出無盡的關于它的信息:蝸牛,陸生貝殼類軟體動物,身背螺旋形外殼,有觸角兩對,大的一對頂端有眼,頭的腹面有口,口內具有齒舌,用來刮取食物,喜歡生活在陰暗潮濕的環境,在地球上生活了千萬年……
它是一只蝸牛,就不可能再是別的。我不得不懷著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無所不知的視角來觀察它。
稚嫩的外殼下拱出一小截蒜白的身體。細細的、柔軟的觸角向天伸出。它開始打探世界了。這花了不少時間——對我們人類來說。它當然有自己的時間。如果你想接近它,認識它,和它交個跨界的朋友,當然得尊重它的時間——蝸牛時間。
它的觸角以很小的幅度伸縮著,看起來小心翼翼的。這個晶瑩龐大的雨后世界似乎嚇壞了它。一絲風吹晃了它腳下的樹葉。它立刻縮回殼里,沒了動靜。
想起讀過的一首詩:
別的動物快是快
但是
墻頭上有些什么
誰也沒有我知道得多
蝸牛時間。我告訴自己。我耐心地等待著。我的耐心隨著風、隨著云、隨著微微露出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消散了。畢竟,生活在人類時間里,分分秒秒都應該抓住。沒有誰會奢侈地花上一整天的時間等待一只蝸牛,哪怕一個小時也很難做到。
明天,一定有朋友這么問:“周末干什么啦?”
如果我回答:“看蝸牛。看了一整天。”
他一定會以為我的腦子傻掉了。
如果我回答:“吃大餐,看電影,約會,玩游戲,逛街……”
他就會一臉羨慕地認為我過著幸福又美好的生活。
蝸牛一動不動。蝸牛時間似乎卡住了。我忍不住伸出“上帝之手”,想要干預它。
我輕輕晃了晃它的葉子。它沒有一點兒反應。我把葉子豎起來。它牢牢地吸在葉子上。我拿一根草莖撓了撓它。它的殼不怕癢。我喊它:“蝸牛,蝸牛,別這么害羞,有人想和你交個朋友。”它不理。
我把另一片葉子拉到它的頭頂,引一顆水珠落下,不偏不倚正好淋在它身上。水珠包裹了它,籠罩了它,然后慢慢地塌下去。它一定感受到了水珠清涼的溫度,終于一點一點地從殼里探出腦袋。
我不再對它動手動腳了,生怕嚇到它。只是遠遠地小聲說:“蝸牛,爬呀,爬呀,你是一只蝸牛,不是一塊石頭。爬到別的葉子上玩吧!”
我的話一進入蝸牛時間,就被拉成了一個字一個字,變得慢慢吞吞,過了很久,才鉆進蝸牛的耳朵里——如果蝸牛有耳朵的話。
我等啊等,等啊等。蝸牛始終沒有爬行一步。它似乎不相信自己會爬。
我的耐心也到了極限。一廂情愿地去幫助它。
我用“上帝之手”捏起它,把它放在高處的一片石楠葉上——和我的視線齊平的地方。
“這里的風景多好啊!”我說。
蝸牛縮著,又不出來了。我只好繼續散步。等我返回路過灌木叢時,小蝸牛不見了。我沿著那棵石楠樹找啊找,從樹梢找到樹根,從樹根找到樹梢,眼睛都痛了。我差點兒以為它被小鳥吃掉了。
終于找到了。它正坐在一片嫩葉的背面,一團黑乎乎的陰影里,一口一口地野餐呢!它的身后,留下一行歪歪扭扭、閃閃發光的“足跡”。
這真是一只孤僻的、不愛社交的小蝸牛啊!
公園里的小蛇
遇見蛇,并不像遇見蝸牛或松鼠那樣平常,尤其是在水泥林立的城市。
層層疊疊的樓房和柏油路嚴絲合縫地包圍住公園,把它和郊外的原野完全隔絕了。公園很小。一片十分鐘就可以環走的湖。幾塊草地。幾叢樹林。一些點綴其間的花木。我經常來這里漫步,尋覓昆蟲和小鳥的蹤跡。誰能想到,一條小蛇會出現在這里。
它左右扭動著,飛快地橫穿湖岸小路,滑進暗森森的灌木叢里,仿佛受到了什么驚嚇。我也被它的樣子嚇了一跳。緊接著就是意外和驚喜——
小蛇鉆進灌木的落葉里,藏住自己的身體,卻忘了藏起自己的尾巴。一個細細的、黃綠花紋的尾巴尖露出來,粗心地搭在枯葉上,暴露得很明顯。我遠遠地欣賞著它粗心的尾巴尖,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逃學的畫面:他背著一個臟兮兮的書包,四處亂竄,就是不肯踏進校門,他的大人每天不厭其煩地尋找他,追趕他,捕捉他,想把他送進學校……
正這么想著,尾巴尖突然一動,刺溜,收了回去。落葉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我真恨不得立刻變成一個什么小東西,鉆進落葉里跟蹤它,把它看個清楚。我蹲在灌木叢邊,壓低腦袋,瞪大眼睛,吃力地往里瞅。
從小路上經過的大人投來奇怪的目光。他們不好意思直接盯著我看,怕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便假裝出一副不大驚小怪的樣子,走遠了幾步才不斷地回頭打量,猜測我在干什么。
小孩子見我蹲成一只蛤蟆的樣子,覺得真好玩,也跟著蹲下來,使勁地往灌木里瞅。
小蛇不見了。它把自己藏了起來,不給我們這么多只眼睛看到。
“發現什么啦?”我問一個看起來很乖的小孩。他搖搖頭,一臉羞澀。但仍然蹲著往里看。仿佛以這么一個姿勢看世界,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這里面藏著一條蛇……”我想看看他的反應,聽聽他對這件事有什么見解,可話還沒說完,他就嘴巴一撇,飛快地站起來跑走了。不知是我嚇到了他,還是蛇嚇到了他。他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爸爸媽媽一定告訴過他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我發現了一條蛇!公園里有蛇!很小很小的一條蛇!”我真想把自己的快樂和別人分享!
小蛇再也沒有出現。
可是我知道,有一條小蛇住在公園里。
在公園的某個角落里,有一條小蛇的家。
它是在公園里出生的嗎?那么它的爸爸媽媽一定也住在公園里。
也許,它是糊里糊涂闖進城市里的。那些房子、馬路和汽車組成的迷宮弄得它暈頭轉向,它只好憑借天性,追尋著稀薄的、自然的氣息,歷盡艱辛,才找到了這片珍貴的、安全的“小原野”。那么,它會永遠在這里住下來嗎?它會喜歡這片小小的公園嗎?
于是,每次走進公園,我都有了不一樣的期待。
我真想再次遇見小蛇,好好欣賞它的樣子:它美麗的花紋,它稚拙的腦袋,它神秘的眼睛,它聰明的芯子,它自在游走的姿態……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蛇。后來,聽公園管理員說,那是一條黑眉錦蛇。原來我早就認識它。在我們鄉下老家,它們常常出現在田屋邊,抓老鼠和小鳥吃。我們親切地稱它為菜花蛇,從來不傷害它們。
在和公園管理員的閑聊中,我知道小蛇已經安全地長大。
白腰文鳥
白腰文鳥在槭樹間玩耍。新生的枝葉被撥弄得晃晃悠悠。只要耐心等待,它們一定會露出靈巧的身影,從你眼前一晃而過,留下一行輕捷的足跡。如果你想欣賞它們,把它們好好看個夠,甚至用不上隨身攜帶的望遠鏡。它們總在低矮的樹團中出沒,隨時準備著降落在地面,以便第一時間發現好玩的游樂場所——
一片干凈的水域,一片光潔的石灘,一叢濃密的花草,一寸鋪滿落葉的地面……要是在鄉下,菜園里、稻田邊、打谷場上,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
它們是一群天真無畏的小家伙,不懂得什么叫作危險和害怕,只管吃自己的,玩自己的。稻草人拿它們沒辦法。它們無所顧忌地落在稻草人的帽子上、肩膀上、手臂上,成群結伴,嘰嘰喳喳。它們當然不是在嘲笑稻草人,它們只是把稻草人當成了一棵奇怪的小樹,它們那單純的腦袋瓜還不能理解“用稻草人嚇唬小鳥以防它們偷吃稻谷”的人類計謀——這正是它們和愛耍小聰明的麻雀所不同的地方。但粗心的人們經常把它們和麻雀弄混。它們長著和麻雀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毛色,差不多的習性。人們只好把對它們的厭煩轉移到麻雀身上,讓麻雀替它們背了黑鍋——這真是“傻”鳥有“傻”福呢。
我坐在淺溪的石頭上,光明正大地欣賞它們的游戲。這是小區里的一條被槭樹、石楠、結香、蠟梅、含笑等高高低低、層次錯落的景觀樹所環繞的人造淺溪,結結實實地藏在樹林里。如果不是小區的常客,即便你從林邊經過,也未必能發現它。它潺潺的流水聲實在微弱,輕易就被白天的喧嘩所吞沒。只有夜深人靜時,你才能欣賞到它的歌聲。
溪畔散布著人們挑選過的石頭。它們來自山野,儲存著山野的記憶和氣息。它們吸引了來自山野的植物和動物。蘆葦、菖蒲、千屈菜、鳶尾、水芹、美人蕉,一年四季在溪畔見縫插針交替生長。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在這里種下它們。或許,它們是乘著來自山野的風,降落在這里生根發芽的。
我更愿意相信,是文鳥帶來了它們。在植樹造林方面,鳥類顯然具有比人類更高的天賦。它們在山野精挑細選地啄食草木種子,然后把它們帶進城市,噗噗噗地撒播在溪邊。等春天來臨的時候,它們一展歌喉,喚醒每一顆種子。植物們便隨遇而安地生長起來,把小溪變成一座天然的花園。
槭樹上,有白腰文鳥的家。春夏隱蔽在濃蔭里,秋冬暴露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那枯草和樹枝編織成的巢穴,就像一頂戴在樹頭上的王冠。白腰文鳥是這片花園的國王。
一只白腰文鳥落到懸空在水面的細枝上,轉動著小腦袋,向下打量。又來了一只,落在它的身邊。細枝立刻被壓低了,梢頭的葉子觸及水面,畫出一圈圈細紋。它們大叫起來,“吱——吱吱吱吱——”就像兩只歡快的小狗,發出清晰、響亮的聲音。那是它們在呼喚同伴。
它們落在鋪滿卵石、長滿青苔的水中,半個身子浸入水里。緊接著,又有三只文鳥從樹中飛出,落在它們身邊。它們互相對視,七嘴八舌說了一通。盡管語言晦澀難懂,我還是感受到了它們的快樂情緒。
它們把尾巴拖在水里,不緊不慢地往更深處走。它們展開翅膀撲打水面,讓濺起的水花更加深入地沁入每一根羽毛。它們多么喜歡玩水呀。腦袋扎進水中,整個身子都扎進水中。水中有細魚,水中有草籽,水中有螺螄,水中有苔蘚……它們那短小結實、圓錐形的嘴巴啄呀啄,時而抬起頭,在陽光下抖出一朵朵白亮的水花。
我舉著手機,在很近的距離拍攝它們。它們吃自己的,玩自己的,樂自己的,毫不在乎。我噘起嘴巴,模仿它們的聲音,試圖引起它們的注意。我多么希望它們把我當成同伴,不介意我龐大的身軀,不介意我笨拙的姿勢,不介意我沒有翅膀、沒有清脆的歌喉……即便我都有,也不好意思加入它們的隊伍。我總是想得太多,想到還未完成的許多的事情,想到即將要做的事情,想到明天,想到未來。
我沒有那顆純粹的、只能裝下快樂的小腦瓜。
也許,在我還沒長大的那些日子,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會毫無顧忌地拋下一切,接受一對翅膀、一副鳥喉,接受一顆簡單的小腦瓜和一個弱小但靈巧的身軀,然后毫不猶豫地追隨它們,變成它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