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外公的果園。
四月的早晨,從老房子旁邊開滿柚花的柚子樹下穿過,踏上新綠的吱呀叫的木板橋,越過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層層綠葉在眼前依次退場,便來到了水綠和青蔥交雜渲染的李樹、棗樹和柚子樹下。陽光在水汽里起舞,樹葉在歡騰中吟唱,果子在葉叢中嬉笑;村莊里的人們擔著扁擔、扛著鐵鍬三三兩兩路過,就同這果園里的一切生靈一樣,也要開始忙碌的一天。
“吃早餐啦——”這是外公的聲音。
撲啦——燕子飛過青空,剪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一、春天
春天是什么時候來臨的?我想桃樹一定有答案。當果園里其他植物還在蓋著灰蒙蒙的被子睡覺的時候,桃仙子是最早睜開眼睛的那位。一片蒼茫混沌中,她最先露出桃粉色的手指,靜靜感受空氣里的寒意。“大家都還沒起呀!”她想著,“可是我已經睡不著了,迫不及待要看看春天啦!”于是,她換上粉白相間的衣裙,在春風里跳起舞來,仿佛一團粉色的光團。
大家都被她鬧醒了,于是,李樹、梨樹都爭先開起了白花,柚子樹和橘子樹抽芽,茉莉花樹光禿禿的枝干也舒展開來。果園里粉的、白的、嫩綠的、鵝黃的、翠綠的顏色組成一幅油畫展現在眼前,招來點綴的麻雀和燕子,引來圍觀贊嘆的游魚。一切聲響、一切顏料、一切故事都在果園里發生,在這里,春天是一場奔赴的宴會。
四月末,等到陽光灑滿大地,一年里最明媚最自由的日子才算開始。早上七點,太陽便露出了臉。我也一骨碌從床上翻身下來,泵出井水刷牙洗臉,一轉眼就跑進了果園。在等待外公做好早餐的這段時間內,我的活動在果園里進行。
蹲在橋上看小溪里的小魚和龍蝦,跑到李樹下撿落下的還未成熟的青李,用外套的衣角兜著,在溪水里洗一洗,咬一口,又酸又澀,還帶點兒春天早晨的冰涼味道。就這樣邊啃邊一路往里走,沙田柚子樹的花落了一地,香氣撲鼻,撿幾朵也可以和衣角里的青李一同打包。梨花也落盡了,梨果子結在枝頭,小小的像是外婆床邊的綠吊墜。橘子樹也開花了,它的花有點兒像柚花的縮小版,但沒有柚花香;葡萄藤快爬滿整個葡萄架了,我常常幻想,到了夏天,這一定是個乘涼的好地方。在葡萄藤架里放把涼椅,坐著聽蟬聲聞花香,伸手就能摘葡萄。可是外公種的葡萄又小又酸,好不容易有熟了的,就被蟲子和鳥兒捷足先登了。在吃果子方面,人總是比不上鳥兒和蟲子。
我的外公有一套吃果子的理論——要吃鳥兒和蟲吃剩下的果子。比如被蟲子吃壞了的李子,被鳥兒啄壞了的桃子。只要把它們吃壞了的部分削去,剩下的一定是甜的。因為鳥和蟲比人會挑果子,它們挑上的果子一定是甜的、可口的。后來,只要我們去果園里采摘李子或桃,我都會首先挑出被鳥兒啄壞了的果子來,讓外公削掉壞了的那部分,然后津津有味地吃剩下的部分。就這樣,我的童年在自然界養育和鳥兒親自挑選后的水果里甜甜地度過。
二、外公
“吃面條啦——”
為早餐忙碌的外公還在喊。
“來啦——”我喊。
外公的面條曾是我的噩夢。每次做早餐,外公都要給我的碗里放好多面條,讓我多吃點兒,長身體。可是小姑娘哪里能吃一整碗面條?我便撒嬌要夾到他碗里去。“哎哎哎!別夾這么多!”外公皺著眉,“你吃這么點兒怎么行!”“誰叫你給我放這么多嘛。”我說著,馬上就端碗跑開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碗里的面條還是不減。這么多年來,每次我回外公家,外公為我煮的面條總是滿滿一大碗。
從我記事開始,外公和果園便緊緊相連了。外公早起去園子里摘蔥和青菜用來做早餐,外公給生了蟲的橘子樹打藥,給桃樹捉蟲;外公在棗樹下鋪布,用木篙打棗,棗子下落敲在孩子們的頭上,又疼又好笑;外公教我用木桿打柚子,對準樹上掛著的柚子屁股一戳,柚子就掉下來;外公在池塘里捕魚,捕了魚來煎成魚塊,撒上辣椒粉,我餓了總要偷吃一塊。
外公每天吃了晚飯就伴著夕陽的余暉去果園里看果樹,他能撿到最大最漂亮最甜的李子,還總是留給我吃。外公看果園里的樹生長、結果、落葉,一年也就過去了。新的一年還是這樣,每年都有果子吃,每年都有外公的照料。
沙田柚子樹一開始結的柚子并不好吃。我還在念一年級的時候,它便開始結果子。結的果子一個個小小的,硬邦邦,剖開來果皮比果肉還厚。第二年又結了,這次比第一年好一些,但果肉很干,食之無味。到了第三年,柚子樹結的果實變得好吃了。后來每年都比前一年的果實結得多長得好。到了我念五年級的時候,柚子樹結的柚子果肉清爽可口,粒粒分明,入口甘甜。每到秋天收獲柚子的時候,外公總吩咐我給前后鄰居送幾個柚子去,大家都夸我們家的柚子長得好,我們家的柚子樹成了街坊鄰居的“紅樹”。
夏天最熱的時候,中午兩三點外公外婆午睡起來,會去房子側面的果園入口處的柚子樹下坐一會兒乘涼。同村的老人們三三兩兩也會聚過來嘮家常。外公見人多了,就讓我進家里去抱兩個去年打包封存好的柚子,順便拿刀來,他要剝柚子。啦一聲剖開,柚子的香味撲鼻而來,剝開的柚子被分到每位到場的人手里,小孩子總是能得到最多的分量。那是從小我外公用行動教給我的:分享能把快樂最大化。
外公是慷慨大方的,果園也是這樣。
三、果園
果園就在老房子后面。房子周圍繞了條小溪,小溪的水一年四季不干涸,總是清澈見底。跨過那座外公親手釘的木板橋,左右兩邊便是錯落的李樹。再往前走,沙田柚子樹長成云朵的模樣,右邊還有一棵結果很酸的橘子樹;再往右,是一棵柿子樹,柿子樹旁種了茉莉花;還有兩棵棗樹,一棵立在土坯房邊,另一棵斜著長在池塘邊,像是一直在彎著腰好奇地看水里的魚。
柚子樹左邊是一片菜地,外婆專屬領域。菜地兩角種了兩棵梨樹,能勾起秋天甜絲絲的回憶。菜地往外走是外公的葡萄藤架,還有一棵小小的枇杷樹幼苗,是枇杷籽隨意落在地上長出來的,外公把幼苗周圍的雜草除凈,等著枇杷樹長大。可是沒有等到枇杷樹長大結果,外公的果園就沒有了。
那棵能結出村里最甜的柚子的柚子樹是最先被砍倒的,只剩下光禿禿的圓樹墩。兩棵春天里和桃樹爭艷的梨樹也轟然倒地,外婆菜園的土畦一片狼藉。李樹一棵不剩,木板橋被拆毀,漂亮得會唱歌的小溪也被黃土填平。池塘的水干涸了,桃樹再也沒有結過桃子。
柚子樹生長的地方被人建起方方正正的房子,修起高高的圍墻,住進了一戶陌生的人家。從此春天再也沒有桃花和梨花,夏天再也沒有蟬鳴,秋天的柚子只能去集市上買,也再沒有炎炎夏日下的樹蔭。孩子們長大了,老人們也老了,新房子在這里那里建起,老房子在這時那時推倒,外公的果園終究還是不在了。
外公說,那是人家的土地,人家本來就是計劃要在那塊地上建房子的。
我說,我都沒有見過他們家。
外公答,他們之前一直在外面住,現在人老了,要回來住了。
我說,他們沒有見過我們的果園。
外公不說話了。
我也不說話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起外公的果園,總是想著將來一定要學繪畫,把它畫下來,這樣果園還不算完全消失。每當我的朋友們帶了家鄉的水果來分享,我總要提起外公的果園以及那又甜又多汁的柚子樹。可是時間過得太快啦,我離開外公外婆身邊也已經八年了,果園也已經不在六年了。家鄉的小村莊變化得太快,那些孩子們撲不到的螢火蟲、夠不著的桑葚、酸得不成樣的李子、夜晚的涼風和蛙鳴,都已經離我們遠去。
這一年又到春天,我在異鄉看路邊的柚子樹開花香得轟轟烈烈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外公的柚子樹。我對身邊的好友說,打柚子時,用木篙戳它的底部,用力一頂,柚子靠自身重力以及沖擊力就能落下來。我朋友說:“你打過柚子啊!”我笑了,眼前浮現外公白頭發黑皮膚笑盈盈的樣子——
“當然!”
“這可是我外公教給我的。”
那些心底最動人的事物不會遠去,它們早已成為我們人生的一部分。雖然我們確實對很多變化無能為力,但那些美好卻永遠地停留了下來,等到偶然的一瞬恰合時宜地冒出來,在我們眼前鮮活跳動著,就好像從未離去。所以我們充滿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