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顆星星迅游屋頂

十一歲的莫莉家有一間閣樓，閣樓的屋頂“鑲嵌”著一百零一顆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是屬于她的。

莫莉不是本地人，她的家住在城中村。一樓是父母經營盒飯生意的商鋪，二樓是一家人安身的住所，再往上便是莫莉的小閣樓。閣樓長年累月緊閉著窗戶，如此才能隔絕由下至上的油煙味兒和嘈雜的吆喝聲。

莫莉在十一歲那年轉到了當地較好的私立學校上學。這個決定也許是爸爸在打包盒飯時做出的，也許是媽媽揮舞鐵勺與大鍋菜“斗爭”時做出的，總之他們一致認為，莫莉得去接受他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教育。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莫莉討厭新學校，原因要從第一天轉學的自我介紹講起。

那一天，莫莉背著前一晚媽媽從商場買回來的新書包，小心翼翼地跟著班主任走進了教室。

“大家好，我叫莫莉，是從劉家村學校轉過來的?！?/p>

臺下傳來一些細微的討論聲。

“劉家村在哪兒？”

“是這里的學校嗎？”

“我長這么大從沒聽說過?！?/p>

這些竊竊私語讓莫莉原本忐忑的心更加不安，班主任喝止了議論聲，她指了指角落的空位讓莫莉坐過去。從講臺走到座位的途中，莫莉用余光窺視到女孩男孩自信的神情。

課堂上，同學們踴躍發言，侃侃而談。與周圍的同學相比，莫莉突然發現有一條溝壑橫亙（gèn）在她和他們之間。

她安靜地融入了班級，以此來掩飾內心的窘迫，但是窘迫卻沒有輕易地放過她。

升旗儀式前，所有班級都要列隊走向操場。

突然，莫莉看到了隊伍中有人盯著她偷笑。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不由自主地降低了手臂擺動的幅度。

終于逃難般地做完了課間操，莫莉快速回到安全的角落喘息。

“嘿，填一下家庭住址登記表?！卑嚅L把一張表格放在了她面前。

“我必須現在填嗎？”

“倒也不是……”

“那我最后一個填?！蹦蛘f完便用書本擋住了臉，以示對話結束。

當班長又一次把表格遞給她的時候，她迅速地把那個在心里默念一百遍的地址填了上去，不敢去看班長的眼神。

她一定會說出去的！莫莉一整個下午都在擔心如何應對這個難題。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莫莉乖巧地站在廚房的門邊等媽媽干完活兒，想和她聊一聊新學校的事，但是那些活兒像是會自己長出來一般，媽媽怎么也干不完。在媽媽刷完第十個鍋時，她仍舊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莫莉，莫莉悄無聲息地上了閣樓。

每當有煩心事的時候，莫莉就會躲在這間小小的閣樓畫星星。調色、滌（dí）筆、勾勒、裁剪，直到明黃色的丙烯涂亮了星星狀的畫紙，然后被小心地貼在屋頂時，莫莉才覺得亂糟糟的心安靜了下來。

自打兒時起，家里總是時刻充斥著忙碌的氣息，大人們手腳不停地像陀螺一般轉呀轉，小莫莉很早就學會了獨自玩耍。現在，閣樓成了她的避風港，躲進這里，她不再是自卑內向的膽小鬼。她可以是無拘無束的云，是墻頭盛放的野薔薇，是跑過山澗的疾風，是任何她想成為的樣子。最重要的是，她的星星朋友們會耐心地聽她傾訴。

唯一能使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的時刻是晚餐，不過通常都是父母在聊他們大人的事，莫莉插不上嘴，只管吃飯。

今天，莫莉有話要說。她咬著筷頭斟酌了一下字眼：“我們班要準備國慶節的表演節目?！?/p>

“哦?！卑职址路鹬皇锹牭搅艘粋€無關痛癢的通知，他夾了一筷子小炒肉，一看就是中午賣剩下的，“明天得去城西的那個市場買菜籽油，同樣的東西，這邊就是貴二十塊?！?/p>

“行，明天我借王叔的電三輪去，一次多買點，省事。”媽媽應道。

“我們得買演出服，兩百塊?！蹦虻脑挿路鹨粔K干饅頭噎住了一家人的喉嚨。誰都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莫莉看到了書包里放著兩張百元大鈔。而媽媽已經早早地出門去買菜籽油了。

一連好幾個下午，莫莉都滿心歡喜地穿著演出服笨拙地在排練廳練習舞步，甚至連回家的路上也在數著拍子。她開始期待自己站在舞臺上的模樣。

可是到了表演的前一天，排練結束時舞蹈老師說為了演出需要，得有一名同學當“替補”隊員。辛苦練習了這么長時間，誰愿意在后臺當替補呢？大家都低下了頭。

也許過了有一萬年那么久，莫莉偷偷抬頭，突然和老師的視線“碰撞”在一起。莫莉頓時臉上發熱，她想到了同學們流暢的舞姿，猶豫地舉起了手：“我……我做替補吧。”說完，她倉皇又迅速地逃離了隊伍，甚至沒有聽到老師說了什么。也許是臉蛋兒不夠漂亮，也許是身材不夠苗條，也許是拍子踩得不夠準確，莫莉想，總之，一定是她不如別人。

演出的那天，莫莉坐在后臺的板凳上，聽著熟悉的節拍不由自主地晃動起身體。等到演出結束，那些涂著銀色眼影、束著高馬尾的女孩們興高采烈地回到后臺，熱切地聊著剛剛在舞臺上的感受。

莫莉一聲不響地回到換衣間，默默地脫去了演出服，安靜地等到所有的演出都結束。似乎一切一如往常，但是她心里的拍子不再響起。

今晚的夜空沒有月亮，而閣樓的屋頂卻綴滿了星星。莫莉所有的情緒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委屈伴隨著眼淚奪眶而出，肆意地宣泄在枕頭上，星星們溫柔地包容著這一切。

此后，莫莉每天放學后就往閣樓跑，她只愿意和自己的星星說話。

有一天，莫莉的媽媽忽然留意到女兒待在閣樓的時間越來越久，她這才想起，自己似乎一直沒有問過莫莉在新學校的生活。

爸爸媽媽不再只忙著做生意，他們似乎一下子清閑起來，常常試圖和莫莉說些什么，但是莫莉更愿意躲在閣樓里畫畫。她在紙上畫下了一棵聳入云端的巨杉樹，樹的半腰坐落著小巧的淺紫色閣樓，閣樓尖尖的屋頂上長出一根粗壯的藤蔓，一直延伸到廣袤無垠的星空。

莫莉和頭頂的星星們聊天。星星們安靜地聽著她發表演講，真誠地贊美她的畫作，熱烈地歡迎一顆又一顆的同伴加入屋頂。它們好似是獨屬于莫莉的士兵。

當外面狂風驟雨時，東南角的星星會開始講它在加勒比海上空看海盜對決的故事，獨眼的老船長總能在最后關頭轉敗為勝。當外面艷陽高照時，西北角的星星會描繪它在東南亞的小島上看篝（gōu）火晚會的場景，金色的棕櫚樹和松軟的沙灘是部落歌者最好的舞伴。星星們的故事只會講給莫莉聽，一旦爸爸媽媽出現在門口，它們就緊緊地閉上嘴巴。

班主任的電話每隔兩日就會在晚飯后打來，她溫柔地喚起莫莉的名字，但是莫莉始終沒有積極回應過她。

那天，當莫莉又一次沉浸在閣樓的世界時，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爸爸媽媽都外出了，沒人去應門。莫莉決定不予理會，但是敲門聲不依不饒，甚至門外還響起了她的名字。

“莫莉！莫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好像無休無止一般。

莫莉多么渴望住在一個沒有門的房子，但是此刻她不得不從閣樓下去。

打開門，居然是班長。

“你睡著了？我猜你一準兒在家?！卑嚅L徑直走了進來。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這兒？”話剛出口，莫莉就后悔了。班長看過家庭住址登記表，她當然曉得。

“今天周末，老師讓我代表全班同學來看看你?！卑嚅L放下了手里的果籃。

“我好著呢！”莫莉轉身跑上了閣樓，班長也跟了過去。

“哇！你家的閣樓居然有這么美的星空頂！”班長驚喜的眼睛里居然透著羨慕。莫莉覺得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如你所見，你滿意了？”

“滿意什么？對了，這是全班同學送你的祝福。”班長把一張信紙放在了莫莉的書桌上，順勢拿起了書桌上的一幅畫——《夢幻閣樓》。

“這是你畫的？”班長細細端詳了片刻，“你不該叫莫莉，應該叫莫奈！我從未見過這么美的畫！”

輕薄的紙張在這一刻承載了更多的分量，贊美和善意如溫熱的潮水席卷了莫莉枯竭的心海。

“你不嫌棄我？”

“嫌棄你什么？”

簡陋的住所，又或是敏感內向的性格。莫莉咽了咽唾沫，卻沒有勇氣問出口。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班長若有所思地笑了，她指了指莫莉心臟的位置，“你把這里關起來了，我進不去，你也出不來?！?/p>

此時，看著班長真誠的眼睛，莫莉開始相信，很多時候做出改變只需要一個契機。

“你們看不起我是劉家村轉來的?！?/p>

“什么劉家村？我不記得了?！?/p>

“列隊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嘲笑我。”

“那是因為你齊步走時一直在同手同腳?！?/p>

“演出替補，老師明明看向了我?！?/p>

“我想，可能是因為你太高了，正好碰上了老師的目光?！卑嚅L走近莫莉的身邊，她的頭頂剛剛抵住莫莉的下巴。

似乎所有的謎題都在此刻找到了對應的答案。

莫莉想起了以前在書中看到的一段話：“每個人都有應對困境的方式，也許獨處是你認為最穩妥的一種。但是你不能被頭頂的星星困住，也不該只給自己的人生設定一種可能?！?/p>

送走了班長，班主任的固定電話如約而至，她一如既往的關心，讓莫莉打心眼里覺得溫暖起來。聊到最后，老師輕輕問了一句：“能和我講一講關于星星的故事嗎？”

這一次莫莉沒有再沉默。

“你的故事真不錯。”老師的話帶著撫慰人心的魔法，“孩子，說出口才是走出心房最近的出口?！?/p>

“可是爸爸媽媽那么忙，我和同學們也不熟悉，沒人聽我說話，我只有我的星星?！?/p>

“你得走出閣樓才能看到外面的新朋友。”老師給出了謎題真正的答案。

莫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覺得身體擁有了一些神奇的力量，足以慢慢應對生活的窘狀，又或許那只是她自以為的窘狀。

再后來的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莫莉站在學校的操場上，她突然發現頭頂的藍天似乎比從前更加廣闊，甚至連吹過的風也變得慷慨起來。

她齊步走時雖然有時依舊同手同腳，但是列隊的時候已開始昂首挺胸。她交到了新朋友，不再做那個角落里的影子。春游的時候，爸爸還送來了幾十份盒飯，同學們都夸贊味道棒極了！

她不再是那個膽小懦弱的妄想家，而是手握利劍的闖關者。

直到某天，媽媽說閣樓的門壞掉了，莫莉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上去過了。她踮著腳走上了閣樓，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夢。

那一百零一顆星星依舊守護著屋頂，莫莉抬起頭說了一句：“嗨，好久不見?！?/p>

這次，她的星星朋友們沒有再說話。

閱讀點評臺

親愛的莫莉，請允許我抱抱你，更為你走出困境、走向新天地鼓掌！

這是一個成長故事，具體來說，是青少年如何適應并融入新環境的故事。

青少年想要適應并融入新環境，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為自己建構一套社會支持系統”，這套支持系統中包含父母、師長和朋友等。

作者很有巧思，充滿想象力。

雖然主人公莫莉最初在融入新學校時遇到了一些困難，但作者為她設置了“一百零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就象征著莫莉的社會支持系統。它們陪伴她、傾聽她、贊美她，在她遭遇困境時，愿意為她“戰斗”。這些星星就像凡·高的畫作《星空》，飽含浪漫和柔情，又充滿力量。它們是主人公的心靈世界，也是她精神力量的源泉。

其實，主人公的內心也隱藏著力量，獨眼老船長總能在最后關頭轉敗為勝，這正暗示著主人公對自己的信心。

好故事不需要講道理，故事中的意象在帶給讀者藝術享受的同時，又帶來啟迪和心靈滋養。

鄭晶心

資深媒體人

童話專欄作者

閱讀推廣人

編輯：陳質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