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山賊聽說了白家送糕這件事,既新鮮又納悶——還有這樣有福不會自己享的傻瓜嗎?
山賊原來也不是山賊,做什么的都有:手藝不精的匠人,田地歉收的農夫,店鋪關張的伙計,一無所有的窮漢……大家來路不同,長相不同,脾氣不同,父母不同,屬相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丑俊不同,愛唱山歌不愛唱山歌也不相同……總之,不同的地方很多,若要細數,一天一夜也數不完。卻有一處相同,就是肚子餓。也因為這一處相同,大家才聚集在一起,成為山賊。
這幫山賊住在磨牙山上,有一個頭頭,叫紅大王。
紅大王年紀并不大,才二十多歲。他能當上山賊的頭頭,除了精明能干,點子多,還因為能使很好的武器——一支挖地的大鐵鍤(chā)。
紅大王長得一點也不紅,相反,他很白凈,就像沒有經過風吹日曬的富家子。那么,他為什么叫紅大王呢?因為他覺得這名字好聽,自己起了讓人家叫他。為了跟名字匹配,他還買了一塊紅布包在頭上,白天黑夜都包得緊緊的,睡覺也不摘去。
紅大王從小在山里長大,沒見過什么世面,也沒吃過白記糕團店的糕團,但是久聞白家的大名——有多久呢?二十年吧。紅大王今年二十六歲,他在六歲那年,第一次知道白記糕團店的名字,也親鼻聞過那些糕團散發出的迷人氣味,遺憾的是,糕團的長相如何,滋味怎樣,軟不軟乎,粘不粘牙,他統統不知。
紅大王家很窮——住在深山里,家中幾畝田地,不是草侵,就是樹侵;莊稼長大了,不是鳥來偷,就是鼠來偷。父親和母親像長在田里似的,一天到晚跟草和樹、鳥和鼠角力,到秋末打一點糧食,遠不夠一家人填飽肚皮,還需采山草、打草鞋,賣一點現錢,填補虧空。
紅大王的祖母也很忙,燒飯煮茶,漿洗縫補,績麻 紡線,還要帶紅大王這個“小討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空閑。
紅大王六歲那年,祖母積勞成疾。山里偏僻,又窮,沒處請醫生,只能采草藥煮水給她喝,祖母喝了好多草藥水,也沒下得來炕。人病著老不好,親戚間相互傳著傳著,傳到最后都以為她快不行了。
于是紅大王家里陸陸續續來了好多人,來的人很少空著手:有送一兜子雞蛋的,有拿兩包紅糖的,有挎一籃干面條的,還有帶一條臘肉的……母親忙著做飯招待客人,客人走了又回禮:把客人帶來的禮物分出一半,給他(她)帶走。
有一天,來了一位山外的親戚。親戚帶來的禮物很特別,是灰不灰白不白的細麻紙包,外捆十字形細紙繩,紙繩里頭還有一張梅紅紙,上面印著八個整齊的大黑字,又有六個不整齊的小黑字。親戚一到,莊重地把紙包放在方桌上,便去問候病人:“表伯娘,我聽表哥說你病了,心里急得不得了,路上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小桌兒,別難過,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咱們是有幾年沒見了?沒想到你長這么大了……”
“有十來年了吧……”小桌兒淚眼婆娑地回答。
“你現在做什么營生吶?”
“做點兒小買賣,發不了大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表哥表嫂,你們別費事弄點心,有碗茶給我潤潤喉嚨就行了,走了這么遠的路,真有點渴。”
大人很忙——母親忙著張羅茶水點心,父親忙著跟親戚說話,只有紅大王很閑。很閑的紅大王趴在方桌邊,眼睛緊盯著那個紙包,再也移不開——這里面包著的是什么東西呀?氣味實在太好聞了,是紅大王從沒聞過的,有桂花香,有豬油香,有芝麻香,還有米的馨香,糖的甜香,那么復雜,那么奇異,簡直能勾走人的魂魄。仔細看還油汪汪的呢,浸過油的麻紙變得有點兒透明,可惜還不夠透,紅大王沒法看見紙包里的東西長什么樣。
“臭小子!看什么看,那是你表大伯買來孝敬你奶奶的,你可別動手。”
“我沒動手,我看上面的字呢,可惜不認得。表大伯,那些字都念什么呀?”
表大伯走了過來,指著那八個整齊的大黑字說:“白記糕團,百年滋味。”又指著六個不整齊的小黑字說:“龍門鎮,九曲巷。”
紅大王點頭。原來紙包里面是糕團,糕團居然能發出這樣的香味,那是什么樣的神仙糕團?紅大王家只在過年時才做淡而無味的白米糕,就那也不是輕易能夠吃到的……
表大伯又說:“龍門鎮九曲巷的白記糕團店,是一家百年老店。他家的糕團最有名,神仙也沒有的好手藝,味道好得……哎,等你吃過就知道了,我用嘴巴是形容不出來的。”
紅大王高興地笑了。他以為能很快吃到——等表大伯一走,祖母把紙包打開看看、嘗嘗的時候,能不分他一塊?唯一的寶貝孫子,哪回吃好東西,祖母也沒落下過他。
沒想到白高興一場——表大伯走后,祖母說:“這么多老親戚都來看我,我倒覺得身體好起來了。孩子媽,你把那帶鍋巴的飯盛一碗給我吃,紙包你好好收起來,過幾天是你東山二舅的七十大壽,正好帶過去作壽禮。”
祖母果然好起來了,那一包糕團,也在幾天后原封未動地送了出去,紅大王連糕團渣兒都沒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