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哭。
龐大山脈蠕動著下陷,將死寂的院落卷入腹中。有骨頭細瘦的小手輕輕叩響玻璃。窗邊的他陡然驚醒,發覺身旁厚重棉被下的床鋪空空如也。慌亂爬起,廂房地面覆滿塵埃,木頭臺階吃力地嘎吱作響。聳立山圍間的村落不得一盞燈光,院內萬籟俱寂,親故不見蹤影,遠處淡灰梯田像死物碼疊,窳敗傷痕般陣列。
呼喊無果,當他循著哭聲,踏濕滑土徑覓到房后時,只見幼年女兒被人倒扣竹簍內,躺在廢棄墻根發出撕心裂肺的尖銳哭聲。月光嘹亮,人間慘白,萬物逐漸出現繚亂暈影,泡發膨脹——
刀刃般寒冽的月亮與哀聲并非首次在爸爸的人生里出沒。
他曾講述一回二十歲出頭的夜行趕路,遮天山嶺幽暗凄冷,枯枝橫亙的小路迂曲荒涼,一旁深林倏爾傳來嬰兒啼泣。爸爸心疑是棄嬰,生怕其挨不過連夜冰霜,隨手將棉襖與隨身書本疊放在樹下,孤身一人往聲源去。
荊天棘地下,方位混茫的號啕始終不遠不近,不知找了多久,爸爸正徒步至麻木,忽地,身后有山鳥長囀,小兒啼哭頓止。他一驚,才發現前方已是懸崖,崖外山叢冷寂莊嚴,月亮高懸于頭頂,異樣的圓滿碩大。
這或許只是另一個夢境。
山路崎嶇,如一條細長臍帶,在熱島效應的放逐外艱難排布著草蛇灰線。我出生時爸爸30歲,當如今的他用略微蒼老的目光望回那井水般幽深邃密的光陰,或許不斷倒溯、互為回音的月亮和哭聲正是井繩交織磨損的關節,一則尋人啟事風塵仆仆的隱秘暗號,藏匿人生暗喻的鏡與燈。
山村是爸爸的故鄉,不是我的。彼此相認時,它已太過荒蕪,炊煙稀薄,不堪一擊。在我出生前就已逝世的爺爺留守這片田野,右側的豌豆蕭條稀疏,左畔幾叢油菜花,寒來暑往,他的頭頂越是星漢燦爛,棲身的墳地就越寂寞簡陋。
失去丈夫的奶奶被接到小城,棲身于大伯家一個狹窄房間。即使近十年未登門,我依舊記得那間門窗并列的居室,太陽和它相隔一道局促走廊,形孤影只的奶奶默不作聲坐在里面時,如一枚皺縮的果核,被輕輕放入小小的展示櫥窗。
像躲避一道雞皮鶴發的風,我畏懼奶奶,她代表皺襞、病痛、極度瘦削,以及一點兒重男輕女的風濕。憐憫和抗拒一并被研磨成褐色藥粉,除去對長輩天經地義的必然孝順,只剩下成分繁復的難堪麻木,仿佛密不透風的冬衣里層,沾滿了難以啟齒的霧狀汗濕。
奶奶去世時,我第一次頭戴白布,借由小輩懵懂的名義,屏聲斂息地走在送葬隊伍間。山谷飄灑雨點,松樹氣息清涼。揮舞靈幡的儀式煩瑣浩大,我跟隨父母跪在泥地上磕頭。
一丁點兒細雨灑下來,這是奶奶下葬的許多年后。那個至親符號由衰瘦老人變作一塊土地,在某個語境下又像鬼神。或許是有照顧兒媳月子時劃分孫輩衣物,執意不碰女嬰兜服的鬼神。不知道媽媽如何追憶奶奶,是滴滴答答淌冷水的晾衣繩、時有腹痛的病根遺存,還是她鮮有言語、不動聲色的暮年。八九歲時,我和奶奶短暫地共住,她偶爾取下厚重的絨布黑盤頭,坐在玻璃窗前緩慢篦發,猛烈日光下,銀色細軟的頭發如一頭纏綿蛛絲,或不再彈響的脆弱琴弦。
奶奶從70歲開始失去一切脾性,悄無聲息地提前活成幽靈,只剩梳齒間黑灰的油垢斑點。
前年,爸爸通過互聯網與親人們聯系密切,也包括地處西雙版納的偏遠旁支。
遠房親人中,一個年齡與我相當的男孩常向他問好,與千千萬萬個品性優良的鄉村青年如出一轍,他熱情純樸,長勢健康。爸爸愉快地分享此事時,我心不在焉收拾著書本,至多泛起幾絲人至中年借此排遣鄉愁的傷感。
等他再次提起,是說許久沒收到信息,猜想男孩耽于家事或學業。一段時間后,有消息輾轉而來:19歲的年輕人在瀾滄江邊失足,再沒有被撈起。
噩耗并非專程傳遞給爸爸。網絡交情不是人盡皆知,如果我此前不知情,那么爸爸會一個人在虛無空蕩的瀾滄江畔反復徘徊踏空。遠方音信的終止,停滯在屏幕上的短句和頓號,竟已是命運對一條年輕生命的最后偷襲,從此便一刀兩斷,徹底流放。
述說時,爸爸臉上仍帶一貫的溫和——面部肌肉無法控制地松弛、下垂,僅有局部皮膚勉力緊繃,在克制的傾吐背后撐開一隙來維持平穩。有關低回脆弱情感的對話通常超出家庭日常交談的舒適區,兩代人怯于流露一切稍帶重量的共情,心腔被短暫沉默撕咬,終于,我在驚慌之余找到一聲含糊粗魯的嘆氣。爸爸從善如流地揭過此事。草率砍斷的談話留下一枚被棄之不顧的悵然囊腫。
使用一些無關痛癢的輕松題目遮蓋僵硬時,我心內森然,似乎那條孤獨的瀾滄江,正擦著后頸冰涼地淌過。
爸爸悻悻的笑類似一份寄送南方的隨葬物,在人生緞面上留下某個洼下的吞音。我和他突然背負這流血的、同類異質的創口,被閃亮的纖細絲線反復凌遲,只要一天不遺忘,就必須終身服役。爺爺奶奶成為腐壞骸骨,擁有荒涼山谷、風霜雨雪和生瘡的墓碑。只有男孩成為一尾縱身潛入浪潮的魚,擁有整條光斑閃動的瀾滄江,永遠19歲。
我們矮小的七線城市被金沙江的一段小型支流截穿。不比瀾滄江,它偶爾淤積,常年墨綠,江面寬闊,流速緩慢,春秋兩季漂滿枯葉與落花。被層層水閘與防浪堤閹割了原始破壞力與摧毀性,比起山地的冰磧凍蝕,只見過幾次由人類情感受挫轉向極端發酵出的兇殺與殉情。
早已聽聞江邊有酒吧飼養鯊魚。
我于夜里途經,在友人指點下,將原本正常的步伐調整為不引人注意的歪斜,悄悄貼近金迷紙醉的白玻璃店門,竊賊般悄悄窺探,即刻旋身而歸。
的確是鯊魚,鐵灰色,一只人手的長度,紋絲不動地沉底,活似被迫退伍的殘疾炮彈,背鰭有半月形缺口,也許被捕撈時的屠戮誤傷,或是沿海城市至西南邊疆路途迢迢的長久跋涉使其終身殘疾,鯊魚的眼漆黑,小小一粒,本身就似兩點被淚水灼焦的疤跡。酒吧缸后幽暗燈盞伴著氣泡浮升顫動,繚亂光效中,音樂與小城方言相互脅迫,客人就著酒水與夜色,侃侃談起明日何其多的惆悵。
這凄清的狹窄舞臺,作為噱頭的鯊魚仿佛是粉墨登場卻無人留意的年邁舞者,辜負了使它纖毫畢現的缸底打光。
連賴以存活的水分,都是東施效顰的咸。片刻驚異后,我與朋友繼續沿江散步,對岸改建的廢渣與堆肥纏斗,輪廓如丘陵。嶄新小區經層高擠壓后的密集燈火一窗窗胡堆亂疊,草率卻具備聳人聽聞的規模,如此狹窄高聳,像一柄開刃的刀劍,乖謬而肅殺。
當夜失眠,我想起幽深的魚缸,敗落的鯊魚,以及身首異處的遷徙。即使不是劫掠,也是強制的馴服。分明只有兩三秒心驚膽戰的窺視,那使人膽寒的畏懼卻先抑后揚,在寂靜午夜氣勢洶洶地殺來,發出持續轟鳴。酒吧的小小燈盞與懸浮在海域上的探照燈有難以言喻的相似,雖不如探照燈光線密實垂直,仍像陰毒的鐮刀狀獨眼,同謀操控者的虎口已青筋畢現,俯身剜出水體中的生命。鯊魚鍘刀狀卻無用武之地的魚鰭豎立于頭頂,繼續大睜珍珠般空洞,也珍珠般悲憫的眼睛。
我預見它腐爛的樣子。抑或它已開始。那純色的光滑鐵核,銹蝕、緊實,被玻璃折射后的畸狀都市緩慢壓倒。店外四十米即是江岸,這在地圖上看起來毛細血管般的小小觸須也悄悄連接咸味之海。
爸爸與故鄉的距離,需駕車三小時越過數以百計的山脈,需以漸衰的軀體途經亡故雙親和凋敝村莊。鯊魚和順流而下的江河湖海只隔著人類步行的一分鐘,卻身負至死無還手之力的監禁褻玩,淪為一尾棄嬰。它沒有鰾,必須一生不疲地用身體鼓動水流,才能使新鮮的氧被鰓接納。透明堅硬的缸壁像《歸去來兮辭》的呢喃。
被圈養的鯊魚本身,就是被海洋排出體外的荒蕪。
鯊魚是鯊魚,我們大概也是某種魚類。即使家鄉離瀾滄江還很遠。然而鯊魚肅穆獨特的軀干能承擔恢宏的悲切,我們的悲傷家常易得,始終被似斷非斷的臍帶哺育氣若游絲的苦意。
沒有一條靠近人類的魚能逃脫悲慘身世,它們以各異的價標不斷流徙,甚至干脆死亡。想要自傷身世作比魚類,終究是小巫見大巫。我想起七八歲時在鄉下田埂里掏出的螃蟹——
硬幣大小,外殼脆弱,色厲內荏地揮舞武器,狠狠用細小的鉗夾住捕獵者的指腹。我曾在被鉗住后玩味地將手腕越抬越高,越抬越高,安靜等待蟹鉗松開,想使其粉身碎骨。但一切并未發生,它用半透明的爪牙與敵人陷入僵持。這場比試耐力與忍痛的小小戰爭以我的落敗告終。幾個蟹足終于碰地后,它緩緩松開鉗制。而我的指腹因短期失血變得蒼白,只留刺痛鉗痕。
捉弄螃蟹,偶爾要掰斷它的蟹鉗。哥哥不忍心,帶領我們將螃蟹放回田野。
“鉗子會再長出來的。”他寬慰。于是我看著幾只失去武裝的螃蟹搖擺起空無一物的腕節,茫然地遁進草叢。事實上,它們無法找回原先的洞穴,也不能造出新的藏身之處。只能終日揮動雙臂,變為稻草間無能為力的盲流。
無法成為珍饈的我們,大概就是如此。我尚且完整,常常炫耀著稚嫩的鉗,試圖挖出一個淺顯巢穴,但爸爸是失鉗之蟹。如觸不可及的江水對殘廢鯊魚實施湍流不息的終身刑罰,他的鄉愁筋脈隨生死和離散的寬厚手掌,被全然壓在了人生閱后即焚的書頁下,只在狂風大作時飛起幾粒妄圖死灰復燃的火星點子。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爸爸大半的年華、月亮、炊煙和水井,都像不堪一擊的蟹鉗,在百代過客的光陰面前,被輕輕卸掉了。
陸續幾年的道路整修后,去鄉下的顛簸變得短暫,停留也隨之愈發短暫。
我短暫迷戀火塘上方飄忽的丁達爾效應,短暫同父母去人煙稀少的山路上走走,短暫地與生疏的親人們對視攀談。用二十余歲拾得的牙慧來敷衍這片浩蕩鄉土,帶著客氣與分寸,如窺視異鄉。
院落有嶄新樓房,只居住蒼老的二大伯與他同樣蒼老的妻子。
數十年前,因為不愿離家上學,二大伯成為唯一留守這片荒村的人。在網絡信號虛弱、電視屏幕會因山風掠過而飛舞雪花的山嶺,他訥于言語,飽受病痛,一生布滿創痕。火塘短焰映照深色的臉,像躍向一片粗糙沉默的赤銅。我想,在聽親戚們聚集起來長談闊論時,他也會有一瞬兩瞬的游離失神。
二○一九年冬天的夜晚,敦煌西環線,由雅丹地貌回城的半程,司機說無人區的星星很美,建議我們下車看看。頭頂星河璀璨,站在廣袤戈壁灘上的我突然想:“沒有奶奶家的星星漂亮。”記憶中的山村污染甚少,星星格外放肆地連綴輝映。片刻后,我才想起奶奶已經去世很多年,那里不再能以奶奶的家代稱。那么,還能如何稱呼呢?
——總之,不是我的故鄉。
二○二二年年初,我們全家去鄉下過年。回城后的淋浴里,花灑溫水順額頭淌下,我忽然嗅到軟和水滴的一絲煙熏氣味,仿佛夾帶細細炭渣。10年前,奶奶病房里,我無數次聞過這個味道,它代表漆黑昏暗的火塘,代表風塵仆仆、面目模糊的疲憊探病者。爸爸提起過,火塘用來燃燒松樹、槐樹、桉樹……我從未當作故鄉的地方,竟讓許多樹木的魂魄一路跟隨,直至我山遙水遠外的家門。多么溫柔敦厚的方式。她自知腐舊、蠻橫與偏僻,只能以如此隱蔽的路徑,放置千絲萬縷的挽留。
只是30年的隔代讓我們再無相連之處,那段孱弱的臍帶終究被手起刀落地裁斷。刃寒光爍爍,涂抹了三代疏遠的親情、蠻橫傳統的父權、遷徙革新的孫輩……最終留下一尾瀾滄江的魚和兩座凄風苦雨的墓碑。
發梢的煙味與觀星時的惆悵偶爾提示隱痛,卻終究輕如鴻毛,難再安放。
被著粉霜的莢果外殼下,爸爸懷抱斑駁陸離的胎記。我則是,始終持有一枚褪色的、今宵別夢寒的臍痕。
(選自2023年第7期《金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