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朋友眼中,蕾切爾·卡遜小姐個子嬌柔苗條,雙腿修長健美,有一頭栗色的頭發,出門時常身著一件印有野花的絲綢外衣,眼睛如海水一般碧藍。
在同事眼中,蕾切爾·卡遜就是個癡迷大海的女人。她經常每天幾個小時待在潮水池里,打著手電收集生物樣本。海水冰冷刺骨,每次當她爬上岸時,雙腿都被凍到麻木,走一步跌一跤。在她發現自己身體長了腫瘤后,也只在醫院里住了4天,就又跑到海邊。
在當時的崇拜者與追隨者眼中,卡遜輕松自如,富有魅力,舉止得體優雅,在演講時,常插以自貶的幽默和關于自己過去的小故事。卡遜容易使人聯想起美國經典《小婦人》里,馬奇先生一家人里的二女兒喬,性格爽利像男孩子,立志成為作家,是一家人最忠誠的守護者——她喜歡獨居,熱愛自由,充滿智慧。她不屈服于現實,但又容易感傷,有著極為保守的價值觀,內心卻又容易被遙遠、美麗的事物所牽動。
從青年時代開始,蕾切爾·卡遜就被大海的濤聲、氣息、韻律,以及形形色色的海洋生命所深深吸引。在她大學期間的一個夜晚,暴風雨肆虐,卡遜當時正在閱讀丁尼生的詩歌《洛克斯利大廳》?!熬妥屗湓诼蹇怂估髲d吧,伴著雨伴著風或者大火或者白雪、大風卷起,飛向大海,于是我也啟程。”當她正讀到這樣一行詩時,雷聲突然從天邊滾滾而來,卡遜多年后依然認定,“那一行詩是在和我的內心對話,它似乎在給我指出一條奔向大海的道路——盡管那時我還從未見過大海,但那時我的命運似乎就以某種方式與大海聯系在一起了?!痹谶@之后,卡遜接受了多年的正規動物學教育,還在海洋生物學領域進行了專業的研究。
未經破壞的海岸是觀察大自然杰作的最佳去處??ㄟd和母親居住過的緬因小木屋,位于俯視希普科特河口的云杉樹叢之中,有一條陡梯從山巖延伸到海邊。在小屋的另一側,是茂密的云杉和冷杉林,林中滿是青苔地衣。每當樹葉變紅,每天早上林中都回響著候鳥、鶯科鳴禽、金冠鷦鷯、蠟嘴鳥的叫聲。通過起居室的大窗,她們可以看到海豹,有時候鯨魚也會在希普科特河口時隱時現。大海退潮時,卡遜總要在水洼和海藻里面四下尋找,或者坐在梯子上給海鷗投食。黃昏時分,母女倆坐在門口,傾聽濤聲和歸巢鳥雀的啁啾,并觀看落日的余暉。
海水燃燒著銀色的火焰,滿月漸漸沉入海灣的遙遠海岸,黃昏的氣息取代了在日光下可見的景致,岸邊的巖石因含有云母而閃現千萬片鉆石般的光輝,在白天無法發現的海洋生物紛紛出動,在退潮時留下的小水洼里游走搖曳。
每一個小生命都在波浪的沖刷中尋求生存的必需,它們要告訴我們的真相又是什么?這些小生命所表達的真理,幾乎不是人類有能力索解的,一種形而上的意味牽引著人類又躲避著人類,有著人類無法將其納入自己理性理解或者無法使之與自我意愿一致的傾向與獨立性?!鞍渡系墓?、水面上移動的光,都是由人點亮和控制的,有著人類大腦所能理解的用途。然而,大海里還有另一些光在閃耀和消逝,它們的明與滅有其自身的原因——人類覺得毫無意義的原因;它們早在億萬年前就一直這樣閃滅著,而那時還沒有人類,沒有因為這些光亮而產生莫名憂慮的人類。”
一只瘸腿的鳥在沙灘上覓食,卡遜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后,想著這只小鳥前路漫漫,瘸腿生存能堅持多久。“有兩次我看到它揚起翅膀躲過被海水浸濕的危險。想到它的小腿有多疼,不禁令我心痛。但是,小鳥所表現出來的快樂和勇氣,又使我感到它并沒有完全被自然之神遺棄?!?/p>
成群的硅藻在夜間的大海上閃耀著微光。在神秘洞穴和潮汐形成的水塘里,她看到即使是最脆弱微小的生物,為了生存也在與無情的海潮抗爭。有時為了研究需要,卡遜要把海邊的小動物帶回家觀察研究,在研究結束之時,無論時間有多晚,卡遜都會打著手電筒提著小桶把那些小動物送回它們在海邊的家。
自然界的萬物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地存在、生存、繁衍,它們有自己的生存意志和生存目的。每一物種都在同其他物種競爭生存所必需的元素,生命有其自身的意義,而這一切并不需要人類的賦予??ㄟd被那些小生命頑強的生命力所震撼,感覺走進了一場遠古生靈的莊重典禮之中。“它們一直就在那兒,遠遠早于人類站在海邊贊嘆它的奇妙一刻。人類的王朝起起落落,它們卻一如既往,年復一年,穿越世紀?!?/p>
在北卡羅來納海邊的時候,在暴雨襲來的秋夜里,卡遜一次次走向雨夜沙灘的黑暗中。巨大的海浪咆哮著,若隱若現的白色輪廓轟鳴著,那是海洋之神的野性躁動。在那些個狂野的夜晚,她都分明感受到了大海對自己的回應,是何等的滲透骨髓。
時間猶如大海一般變幻不定。生命如同沙灘上的腳印,轉瞬會被海浪沖得無影無蹤,這樣的事實,終會刺痛人心??ㄟd撿到一個小螃蟹,突然莫名傷感,擔心它認不得歸家之路,就用手在沙灘給它挖了一個新洞?!霸诳吹诫僦~隨著潮水的節奏起伏時,我站在沒膝的水中,很多次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她對萬物生命的運行有了更為深邃的理解和柔軟的同情,仿佛被某種奇異感攫住了,洞徹了萬物生命在世間的存在本質,“那個世界,我過去從未理解,現在方有所悟。這一刻時間停止了,我所屬的世界消失了,而我,宛如在天外俯察著一只小蟹獨自面對大海。”
海洋是對人類的精神和物質經濟具有重大意義的科學領域??ㄟd一直想把深奧的專業術語變成詩一樣的語言,告訴人們關于潮汐、海底火山、海洋生物之類的秘密。她一生寫了三本關于大海的書:《海風下》(一九四一年、《我們身邊的海洋》(一九五一年)、《海之濱》(一九五五年)。她說,自己一生都在為三本關于海洋的書籍做準備。
她明白自己不能把任何動物當作獨立的物種來研究,因此她也不能簡單地寫一本指向不同動物和植物的海岸指南。這三部作品全方位展現的是,在無盡歲月融合成地質時代的過程中,海洋歷史、生命之變遷,海洋生物的遷徙和節令規律,以及對海岸線生態系統的宏闊思考,其生態場景涵蓋海濱、淺海、深海,描寫的地理區域涉及熱帶、溫帶、極地,可謂心騖四海八荒。
這種時空無限的探索與想象能力,賦予“海洋三部曲”一個特殊的維度,激發人們去探究海洋生物之間、它們與環境、與人類之間復雜的關系。海風勁吹、潮漲潮落,從南美洲南端到北極苔原,從數百尺的高空到一千多尺的海底深淵,物種在生命之漩流中來來去去,每一頁都浸透著海岸的氣息、浩渺海水的動感、波濤的神秘聲響。
在時間線上,“海洋三部曲”基本遵循卡遜創作思想逐漸深入的脈絡,這個線性過程有前因后果,且具有某種連貫性,既是關于海洋和海岸生命具有科學精確性的闡述,又集富有詩意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于一體。一家制片公司曾把《我們身邊的海洋》制作成了紀錄片并正式公映,還獲得了當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不過因為片中的科學錯誤,一直被卡遜引為憾事。
海洋雖是已知旅程的終點,卻是無盡視野的起點。跟生命有機體的親密聯系,通常經由人的情感和想象力得以領悟和表現。卡遜的寫作是被一種與海洋、土地、空氣相關的責任感所驅動,并由此回溯到心靈健康和智慧的源頭,并為一個更加文明的未來而努力。在圣西蒙斯島海灘上,蕾切爾·卡遜光著腳,懷里抱著一只小狗,從漲潮的海灘返回時的背影,這個形象已然定格在后世讀者心目里。
二
早在一九三六年,卡遜就進入美國漁業管理局工作。一九四○年,卡遜升職為信息部助理水生生物學家,成為一名政府機構官員,日常開始接觸到一些害蟲控制問題方面的生物學家。在之后的那些年,總有魚類和野生生物保護者、運動員、營養學家、奶牛場主等,紛紛向卡遜反映,列舉殺蟲劑給鳥類、蜜蜂、魚類、益蟲、花草、家庭動物甚至孩子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危害。
“毒物降落到正在買東西或去上班的人的身上,降落在從學?;丶页晕顼埖暮⒆拥纳砩?。”卡遜舉例說,DDT確實通過皮膚難以進入人體,但是卻可以通過食物鏈儲存于人體內,出現在母親的奶水里,而且可能出現在未出世嬰兒的細胞組織里,最終可能造成畸胎、代謝異常等后果。使用DDT甚至對世界食物供應造成污染,也會在人體的脂肪組織中積累致癌。
卡遜也逐漸發現,DDT普遍地侵入魚類、鳥類、爬行類以及家畜和野生動物的軀體內,并潛存下來。它對生態系統的破壞,幾乎是無差別的。合成殺蟲劑使用還不到二十年,在荒僻的山地湖泊的魚類體內甚至在鳥蛋里,都發現了這些藥物。處于生物鏈頂端的白頭海雕(也就是象征美國的白頭鷹),也因DDT的影響而蛋殼變薄,最終陷入了瀕危的境地。DDT還會隨雨水滲入溪流與蓄水層,讓魚類、鼴鼠、老鼠、狐貍、兔子和所有活著的生物中毒。
卡遜開始認識到,這個現象在世界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但人類其實相當麻木,太過后知后覺。如果這種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任何人都無法逃離與幸免。她開始跟蹤調查受殺蟲劑傷害的人,收集了大量證據。殺蟲劑和癌癥之間的關系具有很大爭議,卡遜也料到這本書會受到化工產業的批判,她把書做得像要進行一場訴訟,在書的末尾,她附上長達55頁的注釋來證明她的觀點。她的論證如科學試驗一樣滴水不漏。
在卡遜進行創作的那一段時間,她發現原腫瘤手術處出現了一個“奇怪、堅硬的隆腫……就在靠近胸骨骨結處”;腫瘤已經復發,她的生活越發凝重,“我更加意識到人生不定,而且在逐漸變短,緊迫感令我不得不說一些事,也許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重要,但至少是必要的?!?/p>
“蒼翠密林中畫眉的歌聲……以及海灘上的迷霧將是我們一生中最珍貴的記憶”,朋友從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的詩集中找到詩行,向她證明《寂靜的春天》這一標題有多么優美?!昂系钠巡菘菸?,鳥兒的啾唧銷匿了?!崩偾袪柋淮騽恿耍谑菚詈蟊愠闪恕都澎o的春天》。
卡遜準備向權利相關者說出真言,在每個社會都是稀缺的事物。卡遜堅持認為,“逃避絕不是二十世紀生活矛盾的避風良港”。為此她決心要到國會去參加聽證,并愿意承擔見證事實而產生的代價。她對自己的研究與思考深信不疑,當人類自身的生存受到危害時,她不能袖手旁觀、一言不發。于是人們也隨之見證了那歷史性的時刻。
新參議院辦公大樓聽證室里,一頭白發的康涅狄格州資深參議員從老花鏡上方,打量著面前這個攪動風云的證人:一位身著時尚灰綠色套裝的中年女士。電視屏的光線照亮了室內的胡桃木裝飾板,天鵝絨窗簾和栗色地毯消解了記者與攝影機器發出的噪音。蕾切爾·卡遜平靜地坐在桌旁,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字斟句酌的證言就擺在面前。這是她期待已久的時刻,她的講話標志著一個結束,同時也標志著一項開端。她戴上了黑框眼鏡,開始以她那清晰而低沉的嗓音誦讀證言:“你們所選擇來進行探索的問題,正是我們時代必須解決的問題……”
一九六二年《寂靜的春天》正式出版,向公眾預警了肅殺、寂寥、沒有花香、沒有鳥鳴,毫無生機又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未來,同時吹響了現代環境保護運動的第一聲號角??ㄟd以女性海洋科學家的敏銳覺知,第一次把濫用殺蟲劑造成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公之于眾,同時提醒科學家們注意,長期以來,他們一直在設法回避那些轉瞬即逝、無法預測、令人驚慌的自然現實,比如無序、不穩定、多樣性、不平衡、非線性關系,而研究包括自然在內的復雜系統,才是科學的真正使命。與此同時,科學技術話語絕非是中立客觀的術語,它們跟經濟目標相互糾纏,“被改善人類處境的可能性所規定”,一旦其發展超越了必需的界限,就可能成為毒害自然與人類的工具。
《寂靜的春天》不僅讓生產化學品的廠商以及與化學藥品生產利益相關的經濟部門、企業大為震驚,也在普通民眾中掀起了空前的生態學熱情,讓人們開始思考復雜的技術問題背后的道德含義。之后卡遜在陽光燦爛的春日里幾次成功的演說,開始預示著她的建議將被轉變為公眾政策。
卡遜臨終前一段時間,還出席研討會指出,自然界是一個復雜的關系網,沒有一個個體有機物和物種能夠獨立生活在這個網絡之外,人類同樣“受到控制千百萬物種的進化鏈的影響”。環境污染是影響整個生命有機體系的問題,而該體系是人類環境和生物環境相互影響的動態的生態系統。她強調說,環境污染是對當代和后代的道德責任。
“是人類承認他與其他種類的生物存在密切聯系的時候了”“‘控制自然’這個詞是一個妄自尊大的想象產物,是當生物學和哲學還處于低級幼稚階段時的產物”。
當時沒人能意識到,一個女人的不安與希冀,加上《寂靜的春天》這部革命性的著作,最終會形成一個洶涌如潮的社會運動,并深遠影響世界歷史的進程。今后人類應該如何去處理人和自然的關系,以及在處理這種關系時,如何使用人的智慧和力量,卡遜都成為一個思想的節點,一個歷史性的路標,一個美好的象征愿景,以及一種偉大實踐的開端??ㄉ瓕ψ匀坏挠^點,也成為我們常識的一部分,世界因此而變得不同。該書出版8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首個地球日在世界范圍內得到了公眾的廣泛認可和支持,環境主義作為社會一支中堅力量的時代即將到來。
三
在卡遜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還專門寫了本給孩子的書,配上優美的自然風景插圖,就是《感悟奇跡》??ㄟd提醒家長,人們應順應自身的節奏、精妙的過程與合宜的簡樸來生活。要把知識與情感結合起來,情感比知識還重要:“把自然世界中那么多陌生的生命簡化成邏輯和知識,看起來簡直沒有希望”“一旦喚起某種情感(美感、對新事物的未知的興奮、同情、痛苦、尊敬和愛),他們就獲得了相應的知識。如此一來,也就有了更長遠的意義。為孩子鋪路引發他們的求知欲,比培養他們掌握知識更重要”。在緬因州晴朗的日子里,卡遜長時間地觀察著成群向南遷徙的美洲蝶在馬利筋屬植物中飛舞。卡遜說,我永難忘那成群結隊朝西南飛去的美洲蝶,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它們。我們談論了它們的遷徙,它們的生命旅程。它們還會再回來嗎?朋友寫給卡遜的一張便條上,有摘自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行,特別令她心生感嘆:
從一粒沙子看世界,
從一朵野花看天堂,
將無限握于手中,
從瞬間看到永恒。
一九六四年復活節的前一天,卡遜給朋友打了電話。她告訴好友,從某些觀點上看,無論在手術中還是手術后,她都處于一種“復活”或靈魂脫離軀殼的狀態。第二天,蕾切爾·卡遜由于癌癥和化療的并發癥,在夕陽下山的前一刻離開了人間。
正如她寫的詩句那樣:“一切最后終將水歸大?!Q笙裼啦煌O⒌臅r間,是一切的發源地和歸宿?!睆浟糁H,不知她是否會想起,自己年輕時代寫下的,對大海這一永恒歸宿的感知。
“我朝呼嘯的大海而去”“不知何故,我的命運是和大海相連的?!蹦鞘且徊慷唐≌f,名為《破碎的燈》,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卡遜20歲生日之際,刊登在賓夕法尼亞州女子學院文學補充讀物《文苑》上。
“海洋里任何有生命的物體,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在其生命周期結束之際,以臨時形成它軀體的物質形式回歸水體。陽光普射的淺海上,或光線暗淡的深海中,曾經靈動的生物體化解成微粒,如同無盡細雨飄落海底。
“夜色降臨時,銀鈴般的聲音從海的那邊難以抗拒地飄過來,歌聲中充滿了難以形容的美和意義,不僅在此刻,而仿佛是在歌唱另一個日落,歌聲穿越記憶,穿越自己的祖先知曉此地以來的千萬年,從云杉飛落地面?!?/p>
卡遜的作品里,但凡涉及海洋的文字,無不深邃優美,動人心魄。她向往海上落日無盡的歸途,同時又不斷地回眸人間萬類。在大海和鳥雀的歌聲中,卡遜發現了生命的奇跡和神秘,并為此做出了關乎生命萬物唇齒相依的證言。從海的靜默到鳥的啁啾,寂靜春天里的豐沛與繁茂、寂滅與重生,一切,無不是自然的啟示。
按照卡遜的遺愿,她的骨灰撒在了希普科特巖石叢生的海岸。
(選自2023年第7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