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發子彈改變了我,我卻無法改變那發子彈。
這不公平,對嗎?可我和那發子彈之間,這是唯一的邏輯。幸運的是,我活了下來,我的生命有了新的寓謂。有人說我天使,有人說我妖巫,我不在乎。管他呢,他們懂什么是搏擊長空、跋涉萬里?他們又懂什么是死里逃生、脫胎換骨?我用他們辦不到的事告慰自己,這是個好辦法,類似于麻醉劑。可即使這樣,我也沒能忘記心里那個難以織補的子彈孔。就是這個小洞,把我和人類的距離壓縮成面對面。它曾是我透視人類的瞄準孔。
那是一九九三年春天,我從非洲南部飛回故鄉——克羅地亞的布羅德小鎮。沒有別的生命比候鳥更知道什么是漫漫長路。我飛了八千公里,地中海和撒哈拉是躲不過的酷役,也是最有可能的滑鐵盧。它們以永恒之口吞噬我的祖先,也吞噬我的同伴。與永恒搏斗,翅膀是我唯一的武器。可我并非英雄。我飛翔僅僅是為了找個地方落腳。每年秋天我離開家,想的也不過是能再回來。我的飛翔并不代表凌云壯志。我在布羅德出生,這里是我的家,僅此而已。
只要我能活著回來,這里的一切就都活著。大地活著,天空活著,橡樹活著,天竺葵活著,薩瓦河里的魚蝦也活著。紅頂小房子,自行車,舊瓦上的青苔,河邊濕霉的氣味,胡椒粉味,咖啡味;人們嘴角謎一樣的微笑、脂肪、金黃色的頭發、禱告、煙草、葡萄酒、領巾和蕾絲桌布——一切都活得跟我離開時一樣。
還有一樣東西,我至死不會忘記——有個男人的獵槍也活著。
他大概三十幾歲,開輛舊福特。他愛上了一個單身帶兒子的女人。那天他把車開到河邊一塊空地,帶女人的兒子下了車。他拿的是比利時氣壓獵槍,里面有五發子彈。他和男孩兒跨過帶鐵絲網的柵欄,站在農人為防風修筑的堤壩上,他看到了我們。他對男孩兒說,看那些白鸛,像不像水邊的芭蕾舞團?他心事重重,皺起眉頭向芭蕾舞團扣動了扳機。白鸛們飛了起來,翅膀帶出巨大的氣流。足有上百只,在空中緩慢地盤旋。那一幕非常壯觀,可我無心觀賞。我是被第二發子彈打中翅膀的倒霉蛋。
他們以為我必死無疑。女人問男人,為什么要這么做?那些鳥是那么美麗。男人說他也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這樣。他們正面臨分手。男人盯了天空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對女人說,也許它們沒別的用處,也許它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世上的。女人拉起兒子離開了,頭也沒回。男人沖她的背影大聲呼喊,你太不了解這個世界了,親愛的!
我的幾根羽毛沾著殷紅的血,在河面漂蕩。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漂到多瑙河,被真正的獵人或真正的藝術家撿起。我想大概只有他們才會理解一只鳥的驕傲。他們會拿著我的羽毛,想到候鳥的遷徙,想到弱小生命與大自然的殊死搏斗。他們會為搏斗的優雅和悲壯獻上人類的敬意和嘆息。可是此刻,我只知道漂走的羽毛不再屬于我,我和它們一樣,不了解這個世界。我疼痛,失望,為嵌入的子彈、汩汩的鮮血、迷惘的人類。我沒有被漫長的飛行、詭譎的大海和肆虐的暴風雨吞沒,卻成了人類一場破碎之愛的殉葬品。或許世界的意義真的在于事與愿違。我一生熱愛天空,可我注定葬身大地。我已經掉在了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分鐘內。砸落地面那一瞬間,帶著必死的絕望,我遇到了后來的父親。他是個胖胖的、戴著眼鏡的老頭。當時他在院子里,手拿小鍬,腳邊是一堆球根植物。他發絲灰白,皮下脂肪撐開了面孔上的皺紋。他的表情總帶著似有若無的幽默,這與他的慈眉善目并不矛盾。
“哦,我的天!”他看著我,對天空說道,“瞧瞧,你居然隨時隨地分娩。”
這幽默緩解了我的傷痛。我的墜落是老天的一場分娩,虧他想得出。他抱起我,不像抱起一只垂死的鳥,而是一個提前分娩的早產兒。他說,天使都是這么掉下來的,天使才有翅膀。他的言外之意是我死不了。他慢騰騰,篤定得像薩瓦河每晚的夕陽。他的房子里有個用磚頭砌的壁爐,連著屋頂的煙囪。蓋著白色蕾絲桌布的橡木桌子上,是些零散的松露、巧克力和中國茶葉。寬大的雙人床只放了一套被褥,一個名叫寂寞的東西在青絨色的亞麻布褶皺里睡懶覺。床頭柜上有張合照,胖老頭、他妻子,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合照旁有個紫紅色的退休證。老頭自我介紹說,他叫維克奇。
維克奇從柜子里拿出鑷子、酒精、藥物和紗布,對我說,我妻子去世前,我照顧了她三年,我是個好護士。他撫摸著我簌簌發抖的頭顱,繼續說,小家伙,你可以相信我。
維克奇一直不慌不忙,沒有絲毫大驚小怪。我想我知道原因。活到他的年齡,這世上已沒有一樣東西他想占有,沒有一個人值得他羨慕。任何曾遭受的不幸,他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并不使他難為情。我在河畔聽過有人吟誦米沃什的詩,詩里有蜂鳥和忍冬花。那首詩是為無數個維克奇寫的。他救了我。我的翅膀綁上了結實的繃帶。
“翅膀痊愈前,你要學會做個凡間的天使。”維克奇對我說。
當時我不懂他的意思。接下來那些天,他抱著我排隊買面包,看著白熱窯爐后方的余燼,我多少明白了一點。他繼續抱著我,穿過擺滿盆栽的窗臺、晾衣繩、電視衛星天線和公共汽車,我看到屋頂松弛的電話線,人們手里的蔬菜和坐在自家門口剝豆子的女人——我終于懂了他的意思。在天空俯瞰大地和穿梭于大地上,就像虛擬和真實,是兩個迥異的世界。在新世界里我有了名字:瑪蓮娜。
時間來到秋天,小鎮里偶爾還能看到沒謝幕的天竺葵、薰衣草、薄荷和鼠尾草。維克奇春天種的球根植物剛過花季,胭脂色朱頂紅和黃色的洋水仙,在筆直的花莖上皺縮成一小團。我的傷口上,最后一小塊兒愈合的皮膚也覆蓋了羽毛。維克奇架起梯子,抱我來到屋頂。他很胖,爬梯子很吃力。
“飛吧,瑪蓮娜,回去做天上的天使。”
“我會死在人間的,別忘了我,瑪蓮娜。”
維克奇的鼻子紅了。他幫我伸開翅膀,拍拍我的脊背,又推了我一把。再見了,胖老頭維克奇。我留戀他,可我更向往天空。我的身體被生物鐘操控,白鸛們已經紛紛往南飛去了。它們經過我時,巨大的氣流讓周圍空氣都在顫動。對我而言,那象征生命和自由。
傍晚,維克奇獨自一人坐在燈下,手里是一小瓶白蘭地。他早就戒酒了,可那天他破了戒。他抱著妻子的照片,訴說自己的衰老。“我像需要夏天一樣需要你。”維克奇把照片放在胸口,酒把他灌醉了,孤獨圍剿了他的眼淚。
我走過去,用被永恒之口詛咒過的翅膀,把酒瓶掃落在地。
我毀于人類又重生于人類,我活著,卻再也不能飛翔了。我的翅膀再不是切割云層、凌越海洋的武器。我不甘,暴躁、抑郁。整個冬天,酒瓶的破碎聲一直回響在我心里。維克奇點著壁爐給我取暖,我把爐子旁邊的木塊兒踢得到處都是。火苗被惹怒了,一口舔著了我的翅尖。黑色鸛羽像沉淪的命運,頂著火苗在發狂。
維克奇大腹便便,他撲滅火苗的樣子那么笨拙。他抱住我,往嘴里塞了兩粒硝酸甘油。我們都安靜了。
“瑪蓮娜,你單純、固執,卻又聰明勇敢得舉世無雙,你是那么矛盾。我沒法不愛你,像愛女兒一樣愛你。”
“你不能再飛翔,這是你最沮喪的地方。可你知道嗎?世界上有無數完美強健的鳥兒,它們只屬于天空,總是一閃而過。我沒有機會愛它們。”
維克奇睡著了。我試著用嘴叼起一小塊木頭,放到差點熄滅的壁爐里。一整夜,我都在這么做。我沒法給維克奇蓋上毯子,可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害怕寒冷。
維克奇的書柜里有四卷本《世界史綱》,還有《馬可·波羅游記》。接下來的冬天,維克奇看書時總是故意讀出聲,還特意告訴我,馬可·波羅出生在克羅地亞。他向我展示扉頁上他當年購書時的簽名,“那時寫名字,是多么挺拔、大膽,又小心翼翼。”我不認得那些字母,只知道跟他退休證上的簽名很不一樣。他指著兩個簽名對我說,它們中間隔著時間的鴻溝。他說這話時,臉上找不出幽默的痕跡。咖啡的熱氣有時會模糊了這一幕。
維克奇的鄰居把谷倉涂成了白色,那個院子里好像永遠有一堆不會融化的雪。男鄰居的嗓子像是被谷倉里的干草味兒嗆壞了,每次看到我跟維克奇并排走在一起,或者,我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示意維克奇搖上車窗,男鄰居就會發出一種怪聲。像鴿子在叫。他對維克奇說,我怕瑪蓮娜的眼睛。
“它能看透我。維克奇,你不怕嗎?”
維克奇吹了個短促好聽的口哨,笑著問我:“你說呢,瑪蓮娜,我怕你嗎?”
而后每次路過白色谷倉的鄰居家,我總是快步走到維克奇前面,把翅膀交叉在背上,用珊瑚色的雙腿邁出闊大的方步。男鄰居看出我在模仿維克奇,他用鴿子般的嗓音低呼著,“這鳥妖里妖氣的。”維克奇說他的男鄰居曾養過兩只鸚鵡,被那口齒伶俐的鳥欺負過。我和維克奇相視一笑。我更加釋然了。
維克奇每天都會給我弄些魚回來,有買的也有親自釣的。到了冬天,他要花掉很多庫納用來給我買魚。他時刻帶著我,于是我每天都搜羅著鎮上的趣事。人們嘴角的微笑,在我眼里不再神秘。
維克奇用樹枝在屋頂為我弄了個窩。他費了很大力氣,可那個窩既不好看也不舒適。我不會巧言令色,不會因為感激就做出一臉喜歡的樣子。他用盡辦法,還把臉貼在窩中間,我還是遠遠站著,無動于衷。他又去弄了許多干草,把它們交織在一起,絮在窩中間。他下去洗完臉再回來,看到我臥在窩里。
我俯瞰著布羅德的人間煙火。那一刻對我來說,孤獨是泛綠的青草,鋪滿了小鎮的春天。
8年過去了。時間把維克奇和我變成了最堅固的父女,代價是維克奇勢不可當的蒼老。有時看著他洗土豆的背影,我會突然想到有一天他消失在這個世界的情景。我對看不見的時間之手拼命搖頭,那種恐懼還是越來越濃重。我意識到,幸福、陪伴、溫情,這一切都會隨著他的消失,翻滾成滔天巨浪般的孤獨。
我不敢想下去。我的思考越來越像人類了。維克奇常說,會思考的人是可愛的。在我被他潛移默化時,我大概真把自己當成了人類。
白鸛正在成群結隊地歸來。它們飛翔的姿態是那么瑰麗、壯美。它們才是我的同類。可是年復一年,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飛去,歸來,歸來,飛去。除了當觀眾,我已無法重建與同類之間的親密。我知道,飛翔曾是我們唯一的紐帶,這個紐帶被我殘疾的翅膀割斷了。
這讓我把它的到來視為冒犯。
它是一只雄白鸛。那天,它帶著非洲歸來的仆仆風塵,落在了維克奇家屋頂。它的羽毛還飄散著海水的咸腥,腿上有好幾處磕傷。它沒跟我打招呼,可它的眼睛對我說,你是誰啊,美麗的姑娘?
翅膀又成了我的武器,用來驅逐雄白鸛的武器。可我知道這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我們結結實實地打了一仗。維克奇來打掃戰場,他說,瑪蓮娜,我們人類一直有個難題,我想也許你能給出答案。維克奇成功吊起了我的胃口。
“人經常會口是心非,想的和做的剛好是兩回事。你們白鸛怎么樣?”
我是不會上他當的。可是第二天,那只雄白鸛騎在了我背上,我們做了夫妻。維克奇上來給我送魚時,我正把頭彎在后背,抖動著每一根最細小的羽毛。我沒有掩藏那種快樂,比第一次飛在天空時還強烈的快樂。我以為維克奇會笑我,針對口是心非那個話題。可是他說,愛情從來都是石破天驚的,新婚快樂,瑪蓮娜。
他給它起名叫阿克。他對阿克說,你娶了布羅德最漂亮的姑娘,這姑娘嬌生慣養,因為它有個好父親。維克奇說話的樣子很驕傲,那表情可真像我。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我越來越懼怕失去他的時候,阿克恰好出現了。我希望阿克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對維克奇的依戀轉移到它和我們未來的孩子身上。我祈禱它會是我的伴侶、勇氣,也是我的父親維克奇。我死過,所以知道死亡是什么。我們有過八年的相依為命,我知道維克奇對我多么重要。
石破天驚只是瞬間的閃電,我和阿克的生活很快就變得乏善可陳。阿克每天都在同一時間出去捕魚,每天都捕一樣的魚,又在同一時間回來。不捕魚的時候,它就一趟趟銜回樹枝、干草、碎布和泥土,不厭其煩地打理我們的窩。它只會用一種姿勢親近我,不會說甜言蜜語。我希望它能講一些遷徙路上的奇遇,哪怕是西西里島的教堂,帕那索斯深山里的太陽神殿,或者地中海那水晶般清澈的海水。可它只會說,該吃飯了,瑪蓮娜。
阿克出去捕魚的時候,我時常回到維克奇的屋子里。維克奇還會像從前一樣,放下別的事,為我讀書。那次他讀《小王子》作者的情書時,阿克叼著魚回來了。它嘴里塞得滿滿的,樣子很滑稽。它只能這樣,我的食量變得很大,不久后我即將成為母親。
(選自2023年第8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