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氣熱起來,江水也豐滿了。曾經清亮的水質混合一路奔瀉的沙土和廢氣物,日益混濁,一波一波地朝著蘆葦叢奔涌。
蘆葦叢在石礫林立的第一道岸壩的下面,經由一個春天的蓬勃生發,夏季時已是堡壘般密集,形成江水的天然屏障。很快,伏天來到,幾場雨水走過,汛期也到了,江水不斷膨脹,在風雨中掀起浪潮,朝著堤壩漫延。那道綠色的屏障蘆葦叢,漸漸地,在洶涌的江水中沉陷,從根部到枝干再到大半身體,那些矮小的,輕易就被吞沒。暴雨天來了,連續好幾天都不停,江水迅猛地漲高水位,蘆葦叢遭受炮擊般松懈瓦解,最后只剩下幾根葦頂子浮游水面。
蘆葦叢上還有小樹林。大都是楊柳,也有筆直地列對成行的水杉,它們看著江水不斷上涌,卻無能為力,在土黃色里越站越矮。
瓢潑大雨后,江水漫涌大堤,沖刷來各種物什。衣服、塑料桶、木材、泡沫、缺胳膊斷腿的家具、麻袋、無法分辨的各式植物,還有那些司空見慣卻令人恐懼的尸體,充氣般地浮腫,不同程度地腐爛。遇到蘆葦叢和樹林,漂流的尸體暫時擱淺,而后晃蕩,若浮萍。水汽中蒸騰著一股怪味,沖鼻鉆心。那氣味腥而咸,就像傍晚時分的細雨落進牲畜屋,秘密角落散發出衰落和糜爛……就是死亡氣息。
他們是誰,臨終走上了水路?
江水卻把他們送到眼前,即是遇見。忍著惡心的尸臭,孤島人打撈上來。打撈的工具要么是一根竹竿,或者釘耙,甚至漁網。不是那么順利,但總歸能撈起。那些躺在大堤斜坡的尸體……不過一堆腐物,在熱得發燙的地面,招致蚊蠅圍來叮咬。蚊蠅身體肥白發亮,近處能看見那充盈了綠汁的腹腔,顫巍著即將爆破。它們天生貪婪,黏上那塊地方,強取豪奪一般啃噬吞咽。趕不走,由它們去。得到放縱的它們越發瘋狂,呼朋引伴地招來同伙,黑云般聚攏覆蓋。它們不知道,能被縱容,并非諒解,而是被藐視——貪婪過度的結果就是暴斃,這是真理。孤島人噓一聲,揮舞手里的東西,貪吃的蒼蠅連跑路的力氣也喪失,霎時死掉一群。孤島人再揚臂揮下,又是一群蒼蠅死去。接著,孤島人彎腰,仔細瞅看,確定無可救,便站直身體,雙手下垂,慢慢踱步走上一圈,回到原位,再蹲身凝望浮腫的面容。不是熟悉的人,也非沒有音信的親人,但他們與杳無蹤跡的失聯的親人,何其相似。唉,走好。孤島人找來一塊布,或者是裝棉花的大包袱,裹住尸體,再裝進一個麻袋,推向鐵銹顏色的江水。他們要去哪里?迷茫如我者會這樣發問。他們要去江水到達的地方。孤島年長者如此回答。
溺水的不幸人,甚至有意無意選擇江水結束性命的不明死因者,臨終歸途不過順流而下,向東,向遠方,奔赴天空般虛無的海洋。是的,虛無。超越我們視力范圍的,連思維都無法捕捉到類比物的……存在。在方向以外,在大地之上。天空般的虛無。剛好對應了生命的誕生。
來于虛空,臨終還要回到虛無。循環的命運之旅,渡與歸中,生命不絕。江水為它們送別,緩緩奏響遁走曲。江水是靈車靈柩,還是歸宿。
我童年時,孤島的堤岸是壘起的高高土坡。土坡上長滿了棒頭草。這些草不僅根系相連,連葉片也鉆進泥土里,整個草叢猶如焊進泥土中。可想而知,棒頭草護堤防洪,毫不遜色于水泥,反而環抱。長滿棒頭草的堤岸沿著江水畫了個圓圈,把孤島圈在其中。
在水中央的孤島,被水隔絕,卻又與水流相依。生與死,存在與消亡,逼窄與闊豁,拘囿與飛翔。這種悖論的生存……矛盾下的火花與流水,恰如真理的產生,其間的過程,伸展著傳奇反轉的枝葉,深扎著隱語寓言的根莖。
堤岸是堡壘,卻并非唯一的屏障。堤岸下江水以上的蘆葦、樹林和牢固扎根泥土的花草、灌木,沿著一長溜的堤坡鋪陳,葳蕤、蓬勃,簡直到了氣焰囂張的地步。我兒時的記憶中,它們猶如秘密花園,既充滿了聲色的誘惑,又給人迷宮般的警示。
我心靈的首次驚恐,源于迷失,與堤坡下這片繁密的植物有關。
荊條花、刺花、金銀花綻放得汪洋恣肆,矢車菊、婆婆納、蒲公英星星點點鋪滿堤坡,蜜蜂、蝴蝶、蜻蜓滿天飛。埋首啃吃的牛羊偶爾抬頭,嘴角還叼著青草,卻忍不住哞哞咩咩地前后應和。春汛里漲潮的不止江水,還有植物花朵,夾雜混合了各類聲響與色彩的氣息。它們彼此交融,在江風中發酵,醇酒一般,令人酩酊大醉。
我神思恍惚,緊隨華表姐、全勝哥他們后面,在秘密花園游蕩。
漂亮的華表姐是個初中生,她有清亮的歌喉,反復吟唱影片《知音》里的插曲:山青青,水碧碧……唱到“啊”音時,她胸脯起伏,臉色涂抹胭脂似的緋紅,嗓門一波三折,眼睛流轉出水波。全勝哥在對岸城市一所重點高中讀書,正好放假。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白色襯衣被江風吹得鼓脹,如同風帆。在華表姐的吟唱聲中,他踟躕在刺花和金銀花纏絞的花叢前,眼睛越過花叢,越過花叢那邊的蘆葦和蘆葦下的長江,落駐在長江對面的建筑物上。對面的城市高樓鱗次櫛比,隱約有白色的煙囪蛇般扭行。他仿佛思索,仿佛眺望,仿佛聆聽,還仿佛陶醉,也仿佛心神出竅。他一動不動,凝視著,若有所思。我姐姐剛上學,癡迷他們,亦步亦趨。三四歲的我,更容易被穿行花叢的斑斕蝴蝶吸引,它們一次次點亮我的眼睛,牽引我的雙腳。
穿過樹林,繞過一方蘆葦,經過一叢叢荊條花,剛瞄準的蝴蝶又飛到團團簇簇的黃菊花上。跑跑停停,再跑,蝴蝶與我展開游戲。我跑得氣喘吁吁,卻無法捕捉到一只。
我滿頭大汗決定放棄時,已經找不到華表姐他們了。我左右打轉。朝前走,覺得不對,又退后,再右行,還是不對,再左拐。沒有他們,他們就像蒸發的水分子一樣。我扯破喉嚨呼喊,也無濟于事。植物叢林中,分岔的小路,猶如刺猬身上的芒針戳來,我一陣慌亂。岔開的小路,不是路,而是……荊條花、刺花、蘆葦叢、樹林、牛羊布下的迷魂陣。轉來轉去的我暈乎乎的,一顆心咚咚亂跳,快要蹦出胸膛。
疲軟。混沌。迷蒙。汗水黏糊的潮濕不爽讓我呼吸急促。一陣尿意涌來……然而,排泄并沒緩解不適。提起褲子起身時,蘆葦叢邊一具白色的骷髏撞進我的視線。那東西森白色,被剔除血肉,猙獰、陰森,暗示破壞毀滅,是一具生命在世間的最后憑證。我的雙腿被抽空力氣,跌倒在地。
夕陽在地上漏下萬千余暉。向晚的江風肆意地跑出響馬呼哨,繁枝茂葉鞠躬讓行。
咩咩……羊叫的聲音打破岑寂,也喚醒恍惚的意識。一個決心陡然升騰心胸,我要回家。莫名地,我獲得一股力量,站起來,扯開喉嚨呼喊:“姐姐,姐姐。”
放羊人甩著細長的楊柳枝條朝我走來。這是一個邋遢的老頭兒。他用細長的楊柳趕著羊,羊跑一陣停一陣。他朝著羊群偶爾吆喝:“回家呵。”饑餓和恐懼下,我的雙腿綿軟無力,再次癱倒在地。放羊人走過來,拉起我,驚詫不已。你一個小孩家,走了那么遠?已經走過了兩個村莊,過河就是松滋彩穴了。
在放羊人的指點下找到來時的路,到家,天黑定。顧不上大家的詢問,徑直爬上床鋪。
此后三天我一直昏迷,噩夢連連。白色的骷髏和長出蝴蝶的翅膀,在夢里翻飛,抖動的翅膀卻扇起血液,如江水劈頭澆灌。我伸手捂住腦袋,卻發現腳底下涌出血水,血水積蓄成溪流,慢慢淹沒我的腳踝、我的小腿……一個頭上長角的男人,披著一身羊毛,呵呵發笑,又伸手給我,說,我帶你回家。我一次次哭泣著驚醒,冷汗不斷。
祖母認為我中了邪,被鬼魔纏上,決定驅魔。祖母拿個葫蘆瓢,在月光下挑起銀針,嘴巴念念有詞,左右畫圈,朝凸起的葫蘆瓢的中心扎去,左一圈右一圈,瓢面中心部位走滿了密麻針眼。兩天后,我奇異般地病愈。也說不上奇異,這歸功于我祖母的巫術。拿銀針對著月光扎葫蘆瓢的驅魔術,在孤島盛行,至于靈驗與否,無考證。祖母卻有一堆道理解釋——我到江邊玩,被小鬼迷住了魂魄,意識就迷糊不清,而且小鬼記性好,總在晚上尋來繼續搗亂,要趕走小鬼,只好對著月光用針扎,扎得小鬼害怕,小鬼打了退堂鼓,我自然就好了。這番說辭,在我這個小孩聽來不失道理,不過,我父母要我姑妄聽之。父母私下告誡我,多休息幾天,體力恢復,身體自然就好了,哪有什么鬼啊魂的。
我自然也好了,但留下后遺癥,異常膽小,常常驚叫,耽于冥想。
在鄉村,冥想是可恥的。至少,我的親人不允許我冥想,他們在言行上極力修正。
我母親要強而自信,說話做事干脆果斷。她批評我嬌弱,自己慣養自己,什么事不好做,又發呆了,癡呆啊,就是膽小嘛……
我滿臉羞愧。母親批評完,又舉例她自己,怕什么怕,都是這樣長大的——我在你這個年齡時,你外婆已經過世,我是班上年紀最小的,人家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奈何不了的,就多花時間反復做,結果,學習、文體活動和莊稼我什么都做得好,比他們做得好許多。到了初中,要過江到對面的江口鎮上學,每天早上坐個漁劃子去上學,晚上再坐漁劃子回來,那才是拿命玩,我也不怕,要是怕就不讀書了。
你真不怕?我滿是驚訝地問道。
母親不回答,繼續她的回憶。平常晴天,坐漁劃子沒多大問題,要是遇到暴風雨,還真是危險,漁劃子那么小,平衡性差,左右搖晃,沒個定準,我狠命抓住船舷——有一次,漁劃子快要翻了,雨水和江水噼里啪啦地摔在我身上,我眼睛都睜不開,一松手,人不小心掉進了水里,船老板伸一根竹篙,我抱住竹篙跟著漁劃子走,好好地劃到岸邊……斷斷續續地讀完了初中。
你真的——不怕?我再次詢問,并放慢語速。
母親終于回答了。要說不怕也是假話,可是啊,怕不好,我們孤島人就是站在長江里活命,除了承受,怕能解決什么問題?
怎么承受?很多年,我不理解母親的話,認為她不過是討了機遇的好。成年后,我與母親閑聊,講起十歲那年夏天,與幾個老表帶妹妹到長江游泳的驚險經歷。
彼時已是三伏天,江水暴漲,混濁臃腫,朝著堤岸翻涌。我們站在堤下的蘆葦叢邊。蘆葦叢的根部已被江水淹沒。其下坡是石頭,再是沙灘。我伸腳朝江水里探了探,雙手不由抓住蘆葦。幸虧有蘆葦。無法落腳的水下,松懈、神秘,似乎藏著無底洞穴。洞穴上的漫漶潮水,拍打翻卷,雄心壯志地卷來,堆滿我散開的視線。仿佛宣告,不可知的世界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五歲的妹妹卻驚訝浩蕩的江水,好奇地走向江水里,一步步地朝前移。一個大波浪掀起,隨即涌來,妹妹突然被波浪掀到深水區。她嚇得慌忙伸手,卻閉緊了嘴巴嗚嗚地呼喊求救。剎那間,波瀾起伏的昏黃水面,只剩下妹妹幾縷頭發,左右晃蕩。站在江邊的我手足無措,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兒。妹妹不見了。她被那個無底洞穴帶走了。我伸手亂抓,根本無用,我哭起來。
剛從江水里爬回的平表哥,叫了聲“我的天”,再次踏進江水,伸開手臂去拽,居然拽住妹妹,拉她出江水。妹妹固執地抿緊嘴唇,眼眶全是水液,也許還有淚水。站回江水邊的瞬間,妹妹嘴巴張開,鼻子噴出水線。我伸開雙臂,攬住妹妹。那一刻,我們擁抱一起,放聲大哭。
平表哥警告我們,誰也不能把這事講出去,否則他死定了。平表哥異常調皮,那個夏天偷偷到漲水的江邊游泳,正是他的主意。而那時,我們是旱鴨子,不會游泳,果然,陷進深水區的妹妹幾乎消失蹤跡,已滑到無底洞穴邊,平表哥好歹將妹妹拉出來,這是幸運。心有余悸的我們,心中同時滋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碰巧感。既然不好說,那就不提了。果然,沒有誰再提起。但成年后的我說起時,心臟仍舊怦怦亂跳,充滿了后怕。我講完,聲喉莫名地嘶啞。
母親怔了怔,臉色發白,嘴唇抖顫,隨即,臉龐浮現些許紅暈,眼眶漫出了水液。她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再吐出一口長氣,右手先是抹把眼睛,再拍打胸口道——還有這回事情……到底逢兇化吉了,當然,只能說這是福氣,江水總是賜福給我們的。
她肯定被嚇住了。然后,又為妹妹死里逃生倍感幸運。我明白了母親,她以敬畏在破解江水的魔力,并因此獲得膽識。這是有趣的事情,孤島人的墳墓大都選擇在堤岸下。一溜兒長堤把墳墓和長江隔開。墳墓后面是一望無際的棉田,春天種植麥子、油菜,夏秋是密集如子彈的棉花。
堤岸另一邊的樹林里也有墳墓。我舅爺、祖母還有祖母的族人,他們的墳墓都在江水之上、大堤之下的樹林中。
我祖母七十三歲后病入膏肓,吃不下任何東西,身體枯瘦若柴,每天靠輸葡萄糖維持能量。她沒有力氣下床了,背倚床架,吁吁嘆息。一向寡言的祖母,某天清晨把我們喊到她的床前,說道,我恐怕要走路(孤島俗語:去世的意思)了。看上去,她面容憔悴,眼神卻淡定從容。她望向蚊帳某個地方,久久望著,有些出神。我們喊她,她偶爾側過臉與我們對視下,又看向蚊帳……從冬天望到春天,再望到夏天來臨。
初夏,江水又開始漲潮,江水波涌,拍打堤岸。松動的土堤有些地方開始裂縫。一個叫作五四的地方,在一場暴雨后潰口。洪水汩汩地穿越堤岸,淹沒了農田。“五四”這個地名有來歷,是為了紀念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澇中,我們孤島為沙市、武漢分解壓力挖堤泄洪做出的貢獻而取名紀念。一九五四年的三伏天多不平常啊。暴雨連綿,江水暴漲,持續多日不退,威脅到江邊的城市,而一些城市的安全告急。為了分解長江壓力,孤島被選為泄洪區,泄洪地點就在那個地方——現今叫五四的地方。它靠近洲島鎮鎮中心,是孤島這個橢圓形堤岸最為凸出的地方,也容易潰口。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沿著一條蜿蜒的潰開的口子破堤,洪水越過堤岸,朝著大堤下面的原野洶涌地奔瀉,猶如千軍萬馬殺來,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洪水很快漫漶孤島,農田和房屋被淹沒。牲畜家禽疲于奔命,卻奈何不了,終被卷進水漩渦,撲騰掙扎后,抽搐幾下消失蹤影。
牲畜如此,人呢?孤島上的人一部分轉移到對面的城鎮去,還有一部分爬上屋頂,要么連同屋頂傾覆,要么(運氣好的)伴隨牢固的房屋堅守,直至洪水消退。
看上去,人比牲畜要幸運。也說不準。洪水過后,孤島一片狼藉,充斥著腐爛的臭味。蒼蠅蟑螂跳蚤類的蟲豸到處飛行,它們身體肥厚,全都張著貪婪的大嘴,不經意就在動植物和人的身上叮咬,留下細菌,可惡的是,還隨風散發臭味,那味道,比單純的臭還惡心,要人反胃難受。
那是瘟疫。它是洪水的后遺癥,卻比洪水兇惡。蟲豸、積水和空氣,見誰逮誰,填充瘟疫的血肉,日益膨脹它可恥的吞噬欲望。洪澇后,它隱形的面目幾乎可觸可摸,給孤島上的家家戶戶都留下慘痛可怖的記憶。我父親最小的弟弟死于洪水淹沒孤島后的瘟疫。祖母娘家的幾個兄弟,還有一個侄子,也在那年洪澇中得病死去。
生老病死的人生終極,死亡幾乎無解,簡直無可奈何。它賦予命運的莫測況味。除了承受還能做什么?而承受的心境總是不平常的,終究歸復平靜,于是淡看且澹行。我成年后,對“承受的心境”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它有塵埃落定似的醍醐灌頂,舉重若輕,一步步走向盡頭,實則是“悟生”。我祖母就是一個“悟生”的女人。
她一直沉默寡言。走路那年的初夏,她卻孩子般地長吁短嘆,特別是在聽說五四潰口后,雙手捶打床鋪,無力嗚咽,干涸的眼窩子卻無法淌出一滴淚水。她的眼淚早流干了。祖母一天清早又一次說道,我要走路了。我們愕然,沒有作聲。祖母接著咕噥,走路。重復枯索無味,卻襯托出寡言的祖母的淡泊。我父親一向工作積極,難得請假一次,那天請假一天專門伺候。傍晚時,祖母氣若游絲,上氣不接下氣,她右手抖顫,在空中亂抓,被父親接住。我祖母交代,死后把她埋葬在她娘家的冢群里。父親小聲地提醒,下面就是江水。祖母右手搖擺,又做了個水流姿勢,低聲嘟噥了一句。
父親嗯了聲,祖母安然辭世。事后,父親向我們轉達祖母臨終前的嘟噥:那有什么,沖走就沖走,江水要來,堤岸能擋得住嗎?反正都給了長江,由它不好?
祖母走后,我們將她葬在大堤下江水上的樹林中,還修了一個石墓,石墓上種植蘆葦。年三十晚上,我們給祖母上墳送燈時,就在枯槁的蘆葦上掛起鞭炮。啪啦啪啦的鞭炮聲中,蘆葦稀里嘩啦地燒出熊熊大火。浩蕩的江風不僅無法對壘沖天火柱,反而推波助瀾。父親說,祖母一生懦弱,身體多病,每年燒起大火,她會感到溫暖的。第二年清明,墳墓上燒毀的蘆葦已是春風吹又生,密匝得如同銅墻鐵壁,只不過是灰綠色的墻壁,隔絕出能夠聽見心跳的靜謐。
祖父與祖母相反,生前強悍,對死亡卻異常畏懼。他患有高血壓、支氣管炎,常年咳嗽。冬天時,他泡上濃釅的茶水,加進紅糖,放在火爐上煨烤,屋子里彌漫著茶葉的醇香。他喂羊養牛在行,打紙牌更在行。祖父還燒得一手好菜,他的拿手菜是燉肥魚。那年頭,春天的長江里,有許多肥魚。肥魚周身修長,無鱗,灰白色,隱隱透出血紅的魚肉,白里泛紅的表相為肥魚增添了顏值。豈止顏值高,肉質也好,肥魚渾身都是嫩肉,除卻一根主脊椎,幾乎沒有一根刺。這樣的魚,實則魚中的異類,它警惕性高,藏身之所也講究,還行動敏捷,故而難以捕捉。祖父洞悉肥魚藏身之所。陡峭的石壁下,石頭縫里長著蘆葦叢,蘆葦叢蔓延到江水里,這個水域里的肥魚一定活躍。水域下面藏匿陡峭的石頭,且有較大坡度,屬于深水區域,危險系數也大。盡管肥魚多,但撈上來的屈指可數。祖父每半個月到江水捕捉一次。他不貪心,一條足夠,大部分賣掉,尾部帶回家打牙祭。他會好好炫耀廚技,用臘肉熬出的肥魚湯,鮮美無比。
無疑,他是一個享受在上的男人。
但他血性,正是血性,才使他選擇四圍環水的孤島生活。我祖母生育十個兒女,大都夭折,只存活三個。父親上面有一個小哥,感染了肺炎,沒有錢醫治,祖父找當地一家富裕的地主借錢,遭到奚落,祖父憤而出手,打殘了地主,祖母勸祖父跑。祖父帶伯伯去醫院治病,私下卻安排祖母帶著兩個兒女(我小姑還沒有出生)離開荊州,從松滋那邊過長江,遷居到孤島。就在醫院里,祖父遭到仇家的報復。一生不求人的他,跪下懇求他們姑且放他幾天,兒子命在旦夕,等兒子過了難關再清算。仇家惡毒地說,我倒要看看你兒子怎么在你手中死去。貧寒成為所有病痛的不治之癥,我伯伯死在他父親眼皮底下,仇家在一旁冷笑。祖父在揪心的疼痛和恥辱中,失魂落魄地尋到孤島,找到祖母他們。一家人開始異鄉人的討生。
我父親一家能夠在孤島活下來,正是依靠長江,當然,也離不開祖父捕魚的能耐。
祖父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他因何恐懼,我無從探詢,也不曾探詢。生命的極限,是每個人的心病、隱秘,還有忌諱。祖父也不例外。從六十歲開始,一向勤勞的祖父迷戀上花牌,不分日夜地組局玩牌。也許,相對于病痛或者災難,娛樂致死的死法更符合恐懼死亡的生命。祖父死在玩牌上。孤島流行一種紙牌,也叫花牌,無論貧富,卻人人都玩得一手好紙牌,這是習俗。農閑時,家家在門前擺上牌桌,三四人圍成一桌摸牌,當然帶有賭資,糧食、衣服、錢財,甚至日常用品都可能成為賭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深冬夜晚,一夜沒有火氣的祖父在天亮時摸了一個大和(此處念hú),三個花精都統上了頂,在最后一張牌時,祖父和牌了。輸得精光的祖父一下反敗為勝,得意忘形,下了牌桌回家,剛走到家門前榆樹下,人就歪倒在地。翌日清晨,天空飄起細碎的雪花,粉白罩在大地上。我母親早上起來開門,看見祖父靠著榆樹睡著了,雪花把他的頭發、眉毛和衣服全都裹上白色。母親驚叫一聲。祖母顛著小腳跑出來,伸手摸祖父鼻子,愣了下,又伸手去摸,唉了聲,低聲說道,睡去了。
祖父一身錦衣躺進了棺材里,還戴了一頂錦帽,那帽檐剛好搭在發白的眉毛上面。乍看,祖父真是睡得深沉安穩。祖母在祖父棺材里放了三樣東西,菜刀、捕魚的網兜和花牌。為何放菜刀?祖母笑笑,也沒有解釋。
也許,在棺材里放菜刀,是祖父自己的意思。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家不能說“死亡”這個詞,否則,祖父的長煙鍋準會敲到我們的腦門上。祖父生前血性,卻恐懼死亡,祖母生前懦弱,卻對死亡無所謂,這樣的悖論究竟被怎樣的生死觀統率成生命的美學?值得我一生思考。
(文有刪節)
(選自2023年第6期《湖南文學》)
原刊責編" 胡汀潞
朱朝敏,七零后,出版《百里洲紀事》《黑狗曾來過》等多部圖書,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作品獲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芳草》文學全國女評委最佳抒情獎、湖北文學獎、第四屆三毛散文獎。部分作品被譯成英語、韓語和西班牙語。現為湖北省作協簽約制專業作家和湖北省作協小說創作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