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傳統

在吳中大地游走，看園林、祠堂、士紳莊園，還有近代工商業遺址和現代產業園，感受較深的是江南風物、時髦而根基深厚的江南工商文化。而印象最為深刻，并讓我時時念想的，卻是它的文人氣息，是它的文人傳統。

崇文重教是文人傳統的重要方面。特別是明清以來，江南地區是向傳統官僚體系輸送人才的基地，舉人、進士、狀元，在江南可謂比比皆是。而這些人一旦退歸故里，往往能反哺生他養他的這方土地，成為江南的精神骨架，形成了特色鮮明的江南文化肌理。有次走蘇州，我是先去太湖邊東山鎮的陸巷古村，然后轉去吳江的黎里古鎮，從古代的遺存到今天的創設，時時能被一種文氣所熏染，并思考環境與文化、人與傳統的問題。有段路是繞太湖行駛，一邊是粉墻黛瓦的姑蘇人家，一邊是煙波浩渺的太湖。形容江南最著名的詞語可能是“小橋流水”，這話被人說順了口，不再有人深究，江南被片面理解，甚至被歪曲。這次，我第一次形象地感受到：海一般的太湖才是江南的中心，沒有太湖哪來的小橋流水？太湖還連著長江，大運河貫穿江南大地，因此，江南乃是：大湖、大江、長運河。這是江南水的“大陸架”，沒有這副骨架，哪有江南文化？如果只是小橋流水，那江南文化早就枯竭了。

江南何以成為江南，何以延續、成就為今天的江南，一定有它綜合的、深層次的原因。江南文化，乃是江南汩汩涌動的血脈。“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種觀念已深入吳地的骨髓。千百年來，課子讀書是江南日常的生活圖景。讀書，輔導晚輩讀書，乃是日常生活本身，是習慣，也是理想。樸學大師俞樾罷官后居蘇州，潛心學術四十年。他不是什么教授或研究員，沒有工資，沒有其他人來考核，帶學生也只是私人講學性質。他的曾孫俞平伯在回憶曾祖給自己做啟蒙教育時寫道：“九秩衰翁燈影坐，口摹苫帖教重孫。”這大概是祖孫人生最美好的光景了吧。也是最文氣的時尚。這樣的教化，成就了一批又一批江南士子。

陸巷雖只是一個村，但歷史上出了很多名人。當然是文人居多，王鏊無疑是影響最大的一位，陸巷有他的故居和家族祠堂。陸巷村王鏊故居“惠和堂”是一處明基清體的大型群體廳堂建筑，其占地面積約為5000平方米，據說共有廳、堂、樓、庫、房等一百零四間。其軒廊制作精細，用料粗壯，大部分為楠木制成；瓦、磚、梁、柱也均有與主人宰相身份相應的雕繪圖案。王鏊的另一故居“怡老園”位于蘇州市學士街內。王鏊祠原名王文恪公祠，位于江蘇省蘇州市景德路274號，一九九五年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祠堂為其子中書舍人王延哲于嘉靖十一年（1532）奏建，其址乃景德寺廢基，歷經清康熙、乾隆、嘉慶、同治、光緒年間多次修繕。王鏊祠是保存較完整的一座祠堂建筑，頭門雖已改為清式，過廳和享堂仍為明代遺構。一九八○年曾全面整修，現為蘇繡藝術博物館館址。這是王鏊留下的物質遺產。當年不燒煤、沒有電，建筑不會考慮現代意義上的舒適和環保。天圓地方、天人合一，中國傳統的吉祥物，還有歷史教化故事，都是建筑過程中考慮的因素。可見日月山川，與山水自然相親。建筑內必有書屋、書房，主人讀書的地方是多處；大戶人家，還設有供宗族子弟讀書的學堂。這些，是古人的情感需要和精神追求。

正逢江南煙雨，但潮濕，古宅里甚至有些陰暗，但一點兒都不頹靡。那些廳堂、柱廊上的對聯，字斟句酌，抑揚頓挫，字字錚錚。前人的提醒和訓誡時常回響，成為精神的一部分，甚至是底座的那部分。

明代哲學家王守仁被蔣介石等歷史人物稱為“完人”，而王鏊又被王守仁贊為“完人”；唐寅贈聯稱其“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因此，有人把王鏊當作“奇人”。其實，他走的是傳統士子的經典道路：讀書，考取功名，為官，退歸鄉里，成為士紳，重整、維護鄉里的文明秩序，成為文明承續中的一環。

王鏊于明景帝景泰元年八月十七日（1450年9月22日）出生于洞庭東山震澤鄉胥母界陸巷口王氏三槐堂王琬舊第，其父王琬曾任光化知縣。王鏊自幼隨父讀書，據說八歲能讀經史，十二歲能作詩。十六歲時隨父北上入京師，于國子監讀書。因寫得一手好文章，其文一出，國子監諸生就爭相傳誦，他因此被一些京城官員稱為“天下士”。成化十年（1474），王鏊在鄉試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成化十一年（1475），他在禮部會試又取得第一名“會元”，殿試一甲第三名，被授翰林編修，一時盛名天下，在家鄉蘇州陸巷更是傳為美談，成為“別人家的孩子”。正德二年（1507）八月，王鏊最終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仍任戶部尚書，成為朝廷重臣。至此，王鏊可謂走過了傳統士人的最成功路線，讓同時代的人羨慕不已。他在朝廷如何為官，已不是我們今天關注的重點。在明中后期黑暗的官場，特別是宦官當道的情勢之下，王鏊不可能施展他的政治抱負。史書記載較多的是他與宦官的斗爭。為官相對清明當然重要，否則就沒了他從事后面的文化事業的威望。能知難而退，見好就收，也是古代“完人”的準則。正德四年（1509）五月，他三次上疏請辭才被批準。武宗賜他璽書、馬車，有關部門按舊例供應糧食、奴仆。王鏊在吳中家居近十六年，廷臣懷念他在朝時的德與才，交相薦舉。王鏊不僅知道政治的黑暗，高官厚祿的代價過于高昂，而且，他已經在吳中找到了他的“事業”，因此堅不復出。王鏊不僅能善終，而且成就他的文化理想，造福鄉梓，與他前半生的努力和后來的選擇大有關系。

今日回顧王鏊，人們還記得他的文化傳承的事功，因為他的這份事業還在澤被后人。而他作為高官的作為，早就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文化事業有其純粹性，比政治闊大、深厚，因此不能按照權貴的那套來。這可稱為“文化氣節”。壽寧侯張巒是王鏊姻親，張巒顯達后，王鏊與他便斷了往來，甚至趕走張巒派來慰問饋贈的使者。世俗之人當然會認為王鏊做得欠妥。王鏊說：“當初萬安攀附萬貴妃，我曾以之為恥，難道現在能去依從壽寧侯嗎？”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文化人的一種做派和表演。即便如此，這種做派和姿態也是必要的。

尚文者，不能役于物。據史書記載，王鏊退居吳中近十六年，“不治生產，惟看書著作為娛，旁無所好，興致古澹，有悠然物外之趣”。筑室也是為了藏書，比如新建的“顏樂堂”“宜晚軒”，都是藏書樓。他是明代重要的藏書家之一，與吳中藏書家吳寬、唐寅、文徵明等時有切磋。據清人姜紹書考證，王鏊的藏書印就有“濟之”“御題文學侍從”“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王濟之圖書”“大學士章”“三槐之裔大宗伯章”“震澤世家”等，以此也可見王鏊藏書之富。他認為重要的內容，還自己出資刊刻，如他倡議刊刻的《孫可之集》《古尚方》等，成為重要的地方文獻。

文人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是寫作、撰述。正德八年（1513）至正德十二年（1517）可謂王鏊創作的高峰期，每兩年一部新作：正德八年，撰成《震澤紀聞》；正德十年（1515），撰成《震澤長語》；正德十二年，撰成《震澤文集》。其所撰《姑蘇志》共六十卷，更是費心費力多年，分沿革、疆域、山水、風俗、戶口、城池、寺觀、古跡、紀事、雜事等，共三十一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該志“繁簡得中，考核精當”。這是他為家鄉文化傳承做出的重要貢獻。

德高望重的士紳為鄉里立標桿、定標準。標桿和標準，可能是顯性的，也可能是潛在的。王鏊歸鄉后，深感吳中賦稅之苦，并做了深入調查，作《吳中賦稅書與巡撫李司空》，精辟剖析了吳中重賦的形成、發展、現狀及對策，不僅為當時當地百姓申述，而且為后世學者研究明代吳中重賦提供了較為權威的依據。

一人對一地的影響，還在于對其環境、氣氛、氣質的培養。王鏊的文學觀重古而不泥古，文章、詩歌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不可否認，他的影響力與其高第探花、臺閣重臣的身份相關，但他的人格魅力、道德文章，是他影響弘治、正德時期臺閣、鄉邦文學發展的更重要原因。他善于識人、樂于提攜后進。歸隱吳中后，他承接、團結老一代以吳寬為核心的吳中交友圈，吸納了新一批吳中及淮左文人，如唐寅、文徵明、都穆、蔡羽、邵寶、楊一清、靳貴及“婁東三鳳”等，成為繼吳寬之后的吳中文壇魁首和精神領袖。他對吳中詩派，尤其是其中堅力量如“吳中四才子”等，產生了更為直接的影響。狂士如唐寅贈王鏊一副楹聯：“海內文章第一，朝中宰相無雙。”雖有應酬、歌頌的成分，但可看出，作為晚輩的唐寅，對他是服氣的。

作為鄉紳領袖，“墓志銘”類的文章，也必然是王鏊寫作的一部分。如為顧佐、倪岳、趙寬、沈周等名人撰寫墓志，作蓋棺論定，當然非他莫屬。王鏊此類文章寫人紀事，聯系時代興衰和人物命運，重視節操品藻，質樸厚重，不矯不飾，不僅體現了他品評人物的標準，也有一定的文學價值，成為一定時空內風氣的一部分。

優游山水、宴飲唱和是地方文化生活的顯性部分，重要的活動會被史書記載。正德三年（1508），王鏊再次出游他喜歡的宜興。宜興籍官員邵賢自山東提學副憲告老還鄉后，在周孝侯祠崇邱建造了“東邱娛晚堂”，成為退休官員和鄉紳文士的聚會場所。是年，王鏊在此會見宜興此類人士十二人：九江推官萬盛、黃州府經何釗、平樂知府李廷芝、湖廣布政司參議翁信封、翰林學士吳經、工部侍郎沈暉、宜春知縣楊琛、通政王玉、福建布政司李云、山東按察司副使邵賢、歸州知州胡璉、撫州知府胡孝。為了紀念此次宴集，王鏊撰寫了《東丘娛晚記》，刻碑現存周王廟。當然不僅是老人聚會，年輕文人、晚輩騷客也是聚會的重要成員。史載，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王鏊與門下士祝允明等八人于怡老園之池亭飲宴，并賦詩唱和，作品當即流傳，并為地方史志和個人文集所載，成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

王鏊作為一時吳中文人領袖，其影響力一定超越了這些方面。這種影響當然是文化意義上的，絲絲縷縷，今天的江南，王鏊一定傳下了些什么——最重要的那些，其實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我還沉浸在對王鏊和陸巷的回憶中，車已到了黎里鎮。如今，柳亞子算得上黎里鎮上聲名最響的歷史人物。他也算是由文而仕：一九四九年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此后任政務院文教委員、華東行政委員會副主席、中央文史館副館長。文人傳統到了柳亞子一代，呈新舊交替的狀態，與作為傳統士大夫的王鏊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柳亞子出生于一八八七年，適逢中華民族三千年之大變局。這種“新”當然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諸多方面，柳亞子及其環境之“新”有其跡象和表征。比如他的名字。他本名柳慰高，字號較多，讀了盧梭的“天賦人權”說之后，遂以“亞洲盧梭”自居，并改名人權，號亞廬。友人高天梅因“亞廬”之“廬”筆畫太多，而寫作“亞子”，這便是“柳亞子”名號的來歷。比如他的婚禮。他的夫人、當年的新娘鄭佩宜已是新女性，白天裹腳（以應付爺爺奶奶的教誨），夜里放腳，大概腳主要在夜間生長，所以是天足。婚禮選擇在盛澤鄭氏老宅舉行，新娘不蓋方巾，不戴首飾，不跪拜而以鞠躬代之。這樣的“文明”婚禮在盛澤可謂開風氣之先，不但引來眾人爭相觀看，而且在相當長時間內是街談巷議的談資。再比如大地景觀。黎里一九○三年建起了天主教堂，就在柳亞子家的斜對面，不知柳亞子對那高聳的身影是何感受。

這些還是偏在表面。整個社會醞釀著大的變革，風起云涌。柳亞子只參加過縣試，科舉就取消了，青年失去了傳統的晉升通道，革命成了主旋律，“掀天揭地”“震電驚雷”。蘇州吳地本是晚明東林、復社、幾社的主要活動之地，活躍著著名愛國詩人、抗清志士吳易、孫兆奎、楊廷樞、顧咸正、劉曙、錢梅、陳子龍、夏完淳等。黎里緊鄰上海，在晚清的風雨飄搖中較早接觸西方民主學說和革命思潮。時代風雨，吳地風氣，前賢事跡，成就了柳亞子。加入同盟會，創立南社，辦報鼓吹革命，舊瓶裝新酒，用古典詩詞表達革命思想，柳亞子成為革命的號兵和鼓手。與中共領袖的詩詞唱和，更讓他聲名大振。

新舊交替時代的人物，其“新”是顯在的，甚至是耀人眼目的；其“舊”往往是潛在的，容易被人忽視。而“舊”之頑固常出人意料。柳亞子在黎里的家現在編為蘇州市吳江區黎里鎮中心街30號，原為清乾隆工部尚書周元理的私邸，新人住在舊宅，這是柳亞子沒法選擇的。柳亞子是一個以詩歌為武器的政治詩人，郭沫若曾評價他：“是一位典型的詩人，有熱烈的感情，豪華的才氣，卓越的器識，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有學者指出，柳亞子的詩感慨豪宕、沉郁深婉、熱情奔放、獨樹一幟，開一代革命詩風，寫出了一部敢哭、敢笑、敢怒、敢罵的革命史詩。他的文學成就主要是詩，而且是舊體詩。舊其表新其里，詩體的選擇跟他傳統的文學修養有關，也勉強不得。

學而優則仕，由文而士而仕，這應算是舊思想。柳亞子以文字方式有功于革命，且頗為自得，希望能有個他認為恰當的官職，并為此有牢騷甚而進退失據，顯然是舊的東西在作怪，不符合現代知識分子的要求。

在我看來，柳亞子的功業相當程度上還是在文化傳承方面，是他作為一個文人的角色擔當。他在收集編撰吳江及蘇州歷史文獻、收集上海圖書、校勘南明史料等方面，都投入了大量精力，貢獻巨大。這是柳亞子作為一個文人的職守，也是他作為傳統文人的自覺。與今日之事不同，與王鏊一樣，他做文化傳承之事基本上是業余，沒有工資，不評職稱，而且常常要自掏腰包。一九一八年，因人事糾紛等原因，柳亞子辭去南社主任職務，回到家鄉，便把精力投向搜集本土地方文獻上。他將前人的書籍目錄《養余齋書目草本》《養余齋書目》重做調整、核對，又自輯《養余齋松陵書目》《養余齋書畫目錄》，并有目的地搜集、整理吳江地區鄉邦文獻，與同鄉、圖書目錄學家薛鳳昌發起建立吳江文獻保存會，編寫《吳江文獻保存會書目》，共收集吳江人著作七百四十種。若發現別人家藏的孤本和尚未刊刻的稿本，柳亞子也不惜人力、物力抄寫，參加抄寫的人員中就有他的兒女柳無忌、柳無非。據說這樣的抄本就有一百余種，柳亞子自做校對、審定。他還輯錄若干地方文獻，見存上海圖書館的《分湖詩鈔》稿本二十三冊，輯錄吳江地方歷代作者四百余人，詩作兩千五百余首，前十九冊按作者姓氏分冊，后四冊分別為“雜姓”“閨秀”“方外”和“寓賢”，呈現了分湖地區及蘇南、浙西的歷史文化、藝文景觀。這樣的文人自覺，與王鏊是一致的。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柳亞子任上海市通志館館長，主持編撰《上海市通志》。在此任上柳亞子從無到有，多方收羅相關文獻資料。上海市通志館自成立至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時關閉，柳亞子帶領一班人，利用圖書館若干圖書文獻，出版了兩本《上海研究資料》，四期《上海市通志館期刊》和三部《上海市年鑒》，為上海留下了寶貴史料。

當革命處在低潮時，當人生失意時，甚至是性命不保時，作為文人革命家的柳亞子從來閑不住，往往自覺地把文化使命擔在自己肩上，以文化續命。日軍侵占上海，柳亞子先是被困法租界，后流落香港。這段時間，柳亞子投入到南明史料的收集、考訂、編撰上，成果頗豐。

文化不是據為己有，而是傳播、繼承，潤物細無聲。柳亞子的藏品最終都獻給了國家，只給后代每人一張500元的存單。這是文化意義上的高風亮節。柳亞子早年即留意搜集各類書籍，后兼及其他文獻收藏。一九五○年十月，他先是將其故鄉吳江市黎里鎮舊宅中的藏書全部捐出，計有書籍四萬四千余冊，還有私人信札四百余件。他自一九一九年就開始搜集南明史料，并長時間潛心于南明史研究，所藏有《南明史料書目提要》，著錄南明史料圖書數百種，并將藏書處名為“羿樓”。另有《磨劍室藏革命文庫目錄》，著錄書籍皆為辛亥革命時期的國民革命書刊。柳亞子病故后，家屬遵其遺囑，將手稿遺著二十余種、所藏圖書七萬余冊全部獻給上海圖書館、蘇州博物館、中國革命博物館。這是柳亞子作為一個文人的巨大貢獻。和王鏊一樣，他的那些“革命”壯舉，已然飄散不見。

唐朝就有“吳中四士”的說法，這四人是：張若虛、賀知章、張旭和包融。初、盛唐之交，四人齊名，他們又都是江浙一帶人，唐朝時這一代就稱為吳中，因此人們稱他們為“吳中四士”。王鏊時期“吳中四才子”是：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徐禎卿。這八位至少有六位如今仍是大名鼎鼎，知名度很高。吳中的文氣早就氤氳起步，這種傳承早就開始了。王鏊的后代出了不少舉人、進士，到了當代，更是有幾位院士。院士雖屬理工科，但不是武將，不是官員，仍還是“文”。

傳統文化當然有著兩面性。在其病態的情況下，特別是在其晚期，某些傳統的東西確也能成為抵制健康血液輸入或健康器官移植的阻力，體現為閉關鎖國，以道德建設代替其他。更主要的是，它可能為反動保守勢力所利用。被既得利益的守舊勢力曲解、利用的傳統文化當然已經是變了味的傳統文化。傳統的江南文化，如果被片面理解為逃避現實的所謂琴棋書畫和蒔花弄草，不應該有太多的市場；如果是重視文化教育，是風骨氣節，是文化擔當，是現代知識分子仍舊需要的為民請命，這依然是難能可貴的。前些時候，我曾看到媒體報道，一位著名作家說要回歸傳統文人生活，不知他的側重點在哪兒。有人提出，中國不能像西方那樣早早產生科學，是因為中國的文人的地位太高；中國幾次淪于異族之手，是因為崇文抑武。乍看似有道理。但我們也應該看到：沒有好的人文環境，沒有獨立思想和自由意志，一味“政治正確”，連重理性和實驗的科學都會走樣；中華民族之所以沒有亡國滅種，恰恰不是因為全盤西化的科技發達和武人逞強，而是傳統文化始終在發揮著深層次的作用。所謂傳統文化，正如歷史學家朱維錚所說，好比人體的免疫機制，在正常的情況下，可以抵御病毒的入侵。中國幾次到了亡國的邊緣，但始終能抵御外侮，趕走侵略者，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文化傳統的正面作用。對前人傳下來的文化遺產，如何辨別、承繼那些優質的部分，是永遠的課題。詩人艾略特認為，每一個獨特天才的出現，都在重新組合傳統。如果沒有王鏊、柳亞子們，我們連辨別和重組的材料都沒有，只能成為文化的飄萍，離亡國就不遠了。《三國演義》諸葛亮舌戰群儒，關于儒家，他有精辟的論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所謂文化，當然不能只停留在文字上。

（選自2023年第4期《長城》）

原刊責編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