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坐落在東洞庭湖畔。站在岳陽樓上可以看到我筆下的大廠,反之在大廠的制高點也可以看到岳陽樓。大廠當年號稱全國十三套特大型化肥企業之一。大廠的所有燃料都是石油產品。我上班的地方就叫油品車間重油大班液化氣崗位。我們崗位四班三倒,每班兩個人。我進廠的第一年是和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師傅搭檔。第二年老師傅調走了,來了一位比我早進廠一年外號叫唐老鴨的青工。
唐老鴨長發齊肩,兩個耳朵從未見過陽光。唐老鴨身高一米七二,一百二十斤,瘦得如一根豆芽。有次在生活區,一位外地老伯走在唐老鴨身后。老伯說,請問大姐,二生活區三十八棟往哪兒走?我親耳聽到的。把唐老鴨叫大姐、大嫂的笑話,一個火車皮都裝不下。
我們車間九十多個職工,一個干事。瑣事雜事都是干事的事兒,還有車間領導隨喊隨到的事兒,也是干事的事兒。唐老鴨給車間干事取了一個諢名叫讀報機。車間至少六十個人有諢名,都是唐老鴨取的。
車間干事叫李群英,標準叫法是李干事。我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使用標準叫法。唐老鴨當面背面都叫她讀報機。我們那時四班三倒,上完兩個白班,連著兩個零點,再兩個晚班后,第二天上副班。副班的任務是學習和打掃衛生。副班學習都是李干事組織。先念報紙上的新聞,再念整版的長篇通訊。開始由班長念,后來,她發現全車間的班長都有丟三落四的毛病,不是丟一兩句話,就是一段一段拉掉。她就不讓班長們念了。
我說唐老鴨變成了一條蛆是在某年的夏天。
李干事每次組織我們念報紙,唐老鴨在會議室坐三五分鐘后,便把《射雕英雄傳》插在褲腰上,手紙在指尖上轉一圈,屁股也扭一圈,說,我上廁所了。李干事的報紙剛念完,他便沾了一身大糞臭進了會議室。
那天,最高氣溫三十八攝氏度,我不相信他能在廁所待三個小時,便也借上廁所之名去探個究竟。不知道為什么這棟三層樓的辦公室只有樓下有廁所。唐老鴨不在蹲位上。但我分明聽到了唐老鴨的聲音,老不死的讀報機,快去死,死了就不要大熱天蹲到廁所里了。我連喊三聲唐老鴨都沒有回應。我喊唐老鴨時,那罵聲也沒了。我不喊了,再靜下來,唐老鴨仿佛又開罵了。唐老鴨難道變成了蛆?我這樣一想自己也嚇得一愣。這時,我又覺得罵聲是從糞坑里傳上來的。我一看糞坑里有一堆蛆,其中有一條蛆是其他的三倍,我想那條大的一定是唐老鴨。
回到會議室,身旁的同事問我,唐老鴨呢?我說變成了一條蛆。我說完,發現唐老鴨剛進會議室。
李干事剛喝了一口茶又繼續念。
我身旁的同事對唐老鴨說,有人說你變成了一條蛆。唐老鴨說,是呀,特意回來把你們臭死。唐老鴨站在柜式空調的風口上,他身上的那股肥料氣息,突然成百倍膨脹,一兩秒鐘就占領了整個會議室。大家忍無可忍,便用手掌捂緊口鼻。整個會議室里只有唐老鴨和李干事沒把手沒放在口鼻上。李干事仍然按自己的節奏往前念。
有天,我喝涼水塞了牙。我對同事們說喝涼水塞牙的事,他們不相信,說不可能。唐老鴨信。他笑著一連說了三個信。
我被李干事盯住了。她的話莫名其妙,我都聽不懂。什么全車間最壞的青工在你們班,你不要這樣,也不要那樣。后來我又發現,李干事的眼睛能單獨行走,不管我走到哪里,她的眼睛也跟到哪里。我想學電影里地下工作者甩掉特務跟蹤的那套本領,但,她的眼睛來無蹤去無影,我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段時間,我很喪氣,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一段背時運。
我和唐老鴨并肩走在車間的通道上,經過車間辦公樓時,李干事在一樓的窗口朝我招手。我走進辦公室,她問了我幾句閑話,讀了什么書,給父母寫信沒有,我都如實做了回答。李干事就說,好了,你走吧。
走出李干事辦公室,唐老鴨的背影早看不到了。后來我發現,只要和唐老鴨并肩走在她窗口,就朝我招手,把我叫進她辦公室后,聊三五句閑話,等唐老鴨出了車間大門,才讓我走。我蹊蹺,什么意思?叫我進去,又沒什么事,三兩句閑話,又叫我走。我不記得她給我招了多少次手,我到她辦公室有多少次。有次,一進她辦公室,我搶先說,喊我進來又沒事,是什么意思?她說,上班是領導安排的,下了班就不要和唐老鴨玩到一起了,對你影響不好。她還告誡我,切不要學唐老鴨的壞樣。
我和誰玩兒,憑什么要你管?說得好聽是干事,說得不好聽就是打雜的,憑什么?老女人,丑女人,更年期來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更年期是一件丑惡、難堪的事。罵她更年期來了,雖歹毒了一點,卻痛快。她管我一次,我就在心里罵一次。罵得最狠的一句,出門遭小偷,在家被雷劈。那時,生活區沒避雷系統,廠里曾有人被雷電擊死在自己家里。
我上面的話都是在心里說給我自己聽的,這樣說一說罵一罵,人就舒坦了,氣就沒悶在心中。從少年時開始,我學會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不和別人正面沖突,也不背后說三道四,只在心里罵一罵,出出氣。少時聽老人說,在心里罵誰,誰就會打噴嚏,我在心里拼命罵,要讓她噴嚏打不完。
唐老鴨陰笑說,別不識好歹,讀報機是關心你。
我和她一沒血緣關系,二不是鄰里,三不是父母世交,她會關心我?煩死人了,還說風涼話。
唐老鴨仍是一副看笑話口氣,從今天開始,下班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最好讓讀報機去找主任,把你調到另一個小班去。
我說你真流氓。
我以前確實認為唐老鴨即使不是流氓,也只離流氓不到一步的距離。如果不是和他同一個崗位,也許見面連吃了嗎的客套話都沒有。我們是重油大班第一小班液化氣崗位。車間領導說這樣安排是動靜互補。我上班看書,下班也看書,生怕浪費每一寸光陰。唐老鴨的屁股上裝了輪子,領導查崗前腳走,他屁股下的輪子一溜煙就不知去向。我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與我們車間一墻之隔的另一個車間,有一個班全是女孩子,唐老鴨十次脫離崗位,九次在那女孩子班里。唐老鴨下班三件事,喝酒、打牌、往女孩堆里鉆。大部分時間三件事合在一起做。大廠三公里旁有家東洞庭湖最大的紡織廠,近萬女職工。唐老鴨下班就往紡織廠跑。
李干事果然建議車間主任把我調換一個小班,這樣她就可以完全讓我脫離唐老鴨。大班長要我去第三小班。我知道這是她建議的結果,就說,不去,仍在第一小班。從性格、愛好等方方面面我和唐老鴨都沒有相投之處,李干事莫名干涉,我就偏要和他在一起,偏要向他學。這樣我就解氣,就是向李干事有力的反擊。
而她不管我如何不滿,我內心里的咒罵如何寫在臉上,仍固執地關心我,時間長了,我對她的反感不再掩飾,而是有意寫在臉上,讓她看出我的反感。我看到她每次讀懂我臉上的反感時,她臉上就寫滿了焦慮和無助。開始時,我以為她從此不會管我了,如搬掉一塊壓在心上的石頭一樣輕松。低估了李干事要幫助、教育、挽救我的意志,我的反擊也如同拿了溫室里的豆芽做長矛。
我有兩個月沒理發,頭發蓋了耳朵。為什么兩個月沒理發,原因不記得了。我絕不是有意蓄長發。盡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聲浪打破了僵硬的社會倫理,日常生活從一元漸漸轉向多元,但主流意識,如千年樹根,穩穩占在神主牌上。男青年穿喇叭褲,蓄長發;女青年穿奇裝異服,燙爆炸頭,在主流里是壞青年的標志,就如現在說誰誰吸食毒品。
那天我下班,路過車間辦公樓,李干事又向我招手。我以為她招手的意思又是不要我和唐老鴨走到一塊,我裝作沒看見她招手,還有意把手臂搭到唐老鴨的肩上,然后我們倆都仰起頭,接受檢閱似的邁著正步往前走。我想,李干事臉一定扭成了麻花板,我的音樂細胞不發達,平時幾乎不哼歌曲,這時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我們的生活多美好”這首當年人人都會唱的流行歌曲。
第二天我上白班,早上七點四十就到了車間辦公樓,沒想到李干事比我還早,她已經站在樓下等我。辦公樓下只有一條路,我只能低著頭加快步伐硬闖過去。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也快步強插到我前面。
找你好幾天,干嗎躲著我?
沒哎。
她說:頭發蓋了耳朵,下班去把發理了。不要學一個二流子樣。又說,年輕人學壞容易,學好難,不要盡學壞樣。
我本來計劃下班就去理發,聽她一說,偏不去了。
第二天,我上晚班,下午三點半,路過車間辦公樓,李干事在她自己辦公室的窗口看著我。這次她沒朝我招手,我以為她會知難而退不再管我頭發的長短了。接班后十來分鐘,具體時間記不太準,反正是剛接完班,坐下來還沒起身,李干事就到了泵房。好像我父母授權她管我似的,見我就問,為什么還沒理發。
忙,沒時間。
她沒說話,走了,十分鐘后又來了。
她說:我幫你請了假,現在就去理發。
我坐著不動,也不說話,她扯著我的手,把我拖了起來。我說,沒帶理發票。那時我們憑票理發不要錢。
我有。
她把我押到了理發室,一直陪著我。理完后回車間,我故意把步子邁得小跑一樣,她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追趕,我生出一陣報復般的竊喜。
再回大廠,站在生活區大王山下,我以為走錯了地方。當年的食堂大樓,那座無法從我記憶中鏟除的第一個標志性建筑,現在不見了,那塊土地卻成了休閑娛樂的口袋公園。第二個標志性建筑還在,但它早已不是俱樂部了,連長期居住在生活區的人也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那里面陰森、寂寞如同深山老林。生活區還能遇到似曾相識的人,模糊不清的容貌里,找不回那本寫著姓氏的花名冊。
見到老主任后,才敢肯定我的記憶都是真實的。老主任八十多歲,腰不弓背不駝,臉上的笑容還是我在車間的時候一樣,大廠都變了,就是老主任的笑容沒變。看到老主任的笑容,我就能回到在大廠當工人的時代。
老主任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他看的都是故人的書。一部《三國演義》看了兩年,里面的人物像當年手下的職工一樣熟悉,每一個人的諢名,家族背景都能一一細說。
老主任是我的貴人。當年在一個只有車間主要領導參加的會議上,給我開了一盞綠燈。車間規定上班時間不允許看與工作無關的書籍。綠燈就是一張豁免證,可以在上班時間看與工作無關的書。我們崗位以靜設備為主,每小時巡檢一次,并做好記錄,手腳慢的人五分鐘也可以解決,其余時間菩薩一樣打坐。
有了那些年的閱讀,才有了今天的基礎和視野。我一輩子對老主任心存感激。雖然我沒當著老主任的面說一個“謝”字,隨著年歲的增長,那段車間生活像涂了褪字靈似的,已經若隱若現,但心中對老主任的“謝”字,像我的體形一樣比離開車間時長了不止一圈。
老主任說,你要謝的是李群英。
李群英是誰?我當時沒想起來,更不知道為什么要謝李群英。就是李干事。謝李干事?李干事我記得。我早不記恨她了,甚至覺得當年十分幼稚,畢竟李干事從沒做過傷害我的事情,我常對自己說,對李干事要更多的寬容和包涵。
對你網開一面,允許你看與工作無關的書籍,是李干事找我提出來的,她說,你愛讀書,有才華,還有上進心,要扶持,要多提供條件。
老主任把我六年的車間歷史推倒重寫了,李干事從一個凈找我麻煩的碎嘴婆變成了大恩人。我時常憶起在車間閱讀的經歷,老主任的容貌就出現在腦殼里,卻從來沒有想過是李干事成全的那段閱讀歷史。
老主任幫我重寫車間歷史的第二年,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全國知名工人作家也講了當年促成我去市文聯的背后故事。這位工人作家也是我人生的貴人。我的第一篇小說《巨人的悲哀》是在他的指導下寫的,還親自幫忙修改。大廠宣傳部通知我去文聯上班,當時真不敢相信好運會無緣無故降臨我頭上。我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啟蒙老師,他說是真的,但沒說是他出面辦的,到了文聯后,才聽文聯領導說是他出面的。幾十過去,都沒有說破這事,印象中我沒當面向他道過謝,但我心中有數,這是一個要感謝一輩子的人。到文聯僅三個月,凳子還沒坐熱,又接到回大廠宣傳部當新聞干事的通知。
老師說,那年你去文聯,是李群英托我的,她說你不適合在車間,要我幫忙把你調到文化單位去,她不說,我還沒這樣想過。
我在大廠生活區,見到年歲大的面孔有幾分相熟的人就問,也沒把李干事退休后去向的謎底問出來。去大廠離退休辦公室詢問,結果更令我灰心。李干事的退休關系不在大廠,什么時候轉走的,轉到了什么地方,也無從查起。現在的工作人員不知道他們管轄的人員中曾有過李群英這個名字。老主任也只知道她祖籍上海。倒是無意中在老主任嘴里聽說唐老鴨現在的狀況。唐老鴨在深圳,在一家資產過億的公司當高管。前幾年老主任去深圳唐老鴨專程陪了兩天,花了他大幾千,還說,下次再陪老主任去香港玩兒。老主任說,他還是長發飄飄,下巴上倒刮得放光,從后面看比年輕時更像女人。老主任笑了笑說,當年一頭長發沒少傷我們腦筋,現在靜下來想想,真是沒事找事。
李干事去向的唯一線索就是祖籍上海。我兒子在上海安家,這兩年我都在上海與岳陽之間流動。原本是一場毫無希望的尋找,但有了和上海的密切關系,我突然又看到了希望,有了信心。我想象在某個地鐵站,或街道或商場見到李干事的場景,我敢肯定是一場不亞于母子幾十年的思念突然相見時的激動和驚喜。
(選自2023年《在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