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的葬禮

道公燃了香，搖著鈴，一迭聲地吟著靈文，聲音很沉很低，繞著堂屋一邊吟一邊停停走走。我跪在媽媽身旁，悄悄地抬起頭看向靈臺。外婆坐在那里。之前那里是一張榆木供桌，邊角磨得平平的，桌上一年到尾都供著香果，還有一小碟糖果花生，暗沉沉的屋里燭臺是最明亮的。但現在只擺了一把靈椅，上面的人穿著一身盛裝，衣服是新做的，和外婆箱子里最靚的那件一樣的玫紅。看不清她的面，她頭上戴了一頂雉尾羽翎的頭冠，冠上垂下好多令箭一樣的銀片，拼在一起像面具一樣，肩上還披了一件綴滿銀鈴鐺鑲穩銀圈牌的裝飾——豪華的衣著下面，好像有稻稈做繩索將她綁在凳子上。他們都說那個是外婆。

突然間，道公行到我面前了。他嘴里面啰里啰唆地念著，一邊垂眼望著我，好像盤古王婆遠遠的一瞥。我嚇了一跳，立馬將眼神從靈臺那收了回來。我老老實實地低著頭，眼睛卻看向狗。老黃狗是外婆養的，性格溫順同外婆一樣，給踢了也不會發惱。它的眼睛龍眼核那么大，而今卻流下了兩點綠豆大的眼水。它是不是知道上面坐著的真的是外婆？一想到外婆，我就想哭，他們說昨天外婆一直在問我回來沒有，但是昨天我還在上音樂課，唐老師教我們唱“月光光照地堂蝦崽你乖乖瞓落床”。外婆眼睛不好，不可以流眼水，但她會不會想我想到哭呀。我也啪嗒啪嗒地哭起來了，那時道公也唱完了一段，抬腳行開了。

道公唱足一日一夜，屋里的祭禮才算結束。村里各家各戶都派出人來幫手了，還派人將先生公請出來了。先生公身著紅褂繡花黑衣，卷著紅頭巾，一手拿龍身獸頭的神杖，一手持法刀。他用酒做祭，念念有詞之后把口里的酒噴在地上，又劈開倒蓋在靈堂門前的飯碗，打頭走在前面。

天色有點陰霾霾，看不太清楚太陽的位置，而今是上晝十點。彎彎曲曲的山腳路上是長長的人隊，最前面的先生公，后面跟著的是靈椅，靈椅用架子架起來，由好不容易請過來的外婆的侄子們抬，但人手不夠，爸爸和姨丈也來幫手了。尸椅給抬到了過州的地方，地上插著九條竹子，先生公繞著竹子隙邊走邊念九州經，好叫靈魂有一條去往新人間的路——是媽媽給我翻譯的，爸爸是漢人，我長得像我爸爸，自然聽瑤話只可以聽懂一半。儀式一過，外婆的步椅就起行了，她頭上還講究地打了一把青黑的雨遮。媽媽舉著招靈的竹幡緊跟著，我的表姐們和我排在中間，大姨是長女，就背著一個白布袋跟在最后尾。后面是外公、舅舅和哥哥們，再往后還有無數來幫手的遠房親戚。

隊伍走得很慢，一路上還放著紙炮，女人們和女孩們都要唱哭喪歌，到了三岔路口，還要放銃炮，女兒女孫繼續唱，男孫向地上丟買路錢。

一片凄涼的哀聲中，我看到外公踉踉蹌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送葬的路還長，但外公好像幾乎脫力了，才會被路邊一塊高低不平的土崴到。二表哥一把攙住了他。我特地留了幾步路，我想看看水師是樣么接骨頭的。但外公沒展示他的手藝，或者真的像媽媽講的那樣水師同巫是一樣的。反正，不論樣么，我的希望反正落空了。大姨將我喊住了，她叫我陪著哥哥一起送外公回去休息。

原路回去空寥寥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就得外公、二表哥同我三個人。日頭影熱辣辣地曬著條路。外公一聲不出，一拐一拐地行。我惱著他不給我展示接骨駁筋，也不扶他，一個人行在前頭。

“外公，你做什么不醫腳？”我走在路前，行慢了兩腳，踢著石頭仔，轉頭問他。

“我沒什么事，更何況醫生一向都是不醫自己的。”外公扯了個勉強的笑容，摸摸我的頭。

我覺得奇怪，心下想：外公不是水師么？做什么又話自己是醫生？我湊到外公身邊，扯了他的衣角一下，問他：“但是我聽我媽媽講，以前有一個人給車撞斷腳，外公路過只須用口水一搽一捻，碎骨就立時愈合了。外公怎么不是巫師呢？”

外公好像給驚到了，他立馬伸手蓋住我的嘴，講：“這種話聽了也不要再講了。”他停頓了好一下，才又講：“世界上早就沒有巫了，水師也不是什么巫。那其實是我的醫術，醫術到位了，自然有這個效果。”

我似懂非懂，一邊陪外公走路，一邊聽他吟吟嗔嗔：“但好像忘記叫人請焦婆，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但該請還是要請。請她轉來，送送亡魂，或許安心許多。”

回到屋企，扶外公上床靠著床頭坐好，表哥就急急腳原路轉去了。我環顧一周，見周圍無人，窗簾關了一半，底下是一只黑油沉沉的花紋大箱，里面放著五套盛裝，有一件是外婆的嫁妝，一件是外公的婚服，一件是年節時候的盛裝，兩套外婆從前繡好的新浦娘嫁妝：一套是正紅色繡金線配銀鈴的，一套是玫紅繡銀線配銀鈴彩珠的。外婆講這兩套是單給我和我姐姐的，我們爸爸是漢人，以后不一定會辦瑤族婚禮，媽媽又自小和漢人的堂姐妹玩，瑤繡一點不熟，所以先繡了兩套。我知道，外婆的眼睛熬壞了多少是做針線的緣故。衣裳上面還放了一盒首飾，是轉盤密碼鎖，左邊一下右邊三下再左邊一下右邊四下，就打開了，這個是我幫外婆擰的密碼。里面有兩副銀做的頭面，一只鎦金綠翡翠戒指，六支瑤族珍珠絹花，兩對金耳環，一個銀套環滿鑲水晶鉆的胸針，都是外婆從前中意的。還有一只單獨的木盒子，里面放了一只瑩潤生光的青白玉鐲。漢人愛玉，瑤族多中意金銀，這只玉鐲是從前外婆屋企人藏在身上傳下來的，她舍不得戴，就話等十來年以后我出嫁就給我這個手鐲。一眼掃過去，黃墻、窗簾、花紋木箱、衣柜、鉤架、花樽、繡籮、竹凳、搖椅，外婆表面上的印跡已經被那把雨遮一起收走了。只那黑沉沉的木箱里，還裝著她的少女、她的婚姻、她的期盼和愛，還裝著她民族交融的魂魄，繡籮里面的絲線還殘存她夢游一般的余溫。事實上，那上面真的有余溫。

“外公，昨晚我夢見外婆了，她說要帶我走。”我將它當作秘密一樣分享給外公，爬到床上，跪坐著湊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講。

他的眼一下子睜大了，好像很驚訝，又好像不敢相信，帶上否定的語氣問我：“你是不是在這里亂講，是不是真的夢見了這個場景？”沒等到我回答，他又思想：“如果是真的，也不是沒可能。你一五一十地講給外公知。”

“嗒，就是昨夜，在這里，外婆坐在竹凳上繡花，著最家常的素色短斜襟衣裳，然后我叫了外婆，外婆抱起我往房門對面的漆色長廊走，一邊喊我的小名。我沒應，只是趴在她的肩頭，數著她身上的銀鈴鐺。一串一串數都數不來。這時候媽媽突然出來了，看到外婆抱穩我，一下子警惕地看著她自己的媽媽，還將我搶了回來，然后傷心地喊了媽媽，外婆也好傷心，后尾她就走了。”我說了之后，特心抬起頭看他的眼睛，怕他不相信我的話，我還抬手指了一下繡籮，“不信你摸下，繡線是溫暖的。”

他摸了我送過來的繡線球，果然不是冷的。

外公張大了口用嘴不停吸氣呼氣，胸口一起一伏，好半天才尋回了他的呼吸。

“她昨夜還在這里，那她而今應該到了墳山里面。如果焦婆還在這里，我或者，或者就可以同她講上話了。她走得太匆忙了。”外公掩面哭了起來。

“哪人是焦婆？”我問。

“你的阿太，養我的阿媽。她才是巫，從前的巫，是瑤族的仙婆。”

“阿太不是只是一個厲害的瑤醫么？”

外公搖搖頭：“她才是真正的巫，雖然漢人多不信，但瑤人是信的。”

外公說，焦婆是他的養母。

墻上掛著的那張相片最中間那個，就是焦婆。她生得面善，儀態舒朗，一世都沒嫁人，所以八十幾差不多九十的年紀也不顯，看起來最多六七十。

我卻不認數，只當他在這拐我：“媽媽講焦婆是瑤醫，你卻話她是巫；我以為你是水師，是巫，你又話自己不是。你就當我是小孩拐我則么？”

外公沉默了，他黃土一樣皺扯扯的面更加擠在一起了，大拇指捻著一條絲線放在食指的手指骨上，慢慢揉捻著，有時輕有時重，不知道他是在這摸絲線還是在這摸他的關節骨。我嫌他磨磨蹭蹭，一下扯走了他手里面的絲線，要他趕緊回答我。

絲線又一次被抽走了，對他來講。所以他的眼底蓄滿了眼水，燦著光，但也許也是因為他的腳更加痛了。“不再做水師，是我娶你外婆轉屋企的代價。”外公這樣講給我知。

這樣的話是一個幾歲小孩好難理解的，所以我死命磨著他，要他告訴我做什么這樣講。外公是一貫拗不過我的，或者說，他拗不過的是外婆，而外婆從前拗不過的就是我。

“你知道水師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嗎？是不依靠外物，只需要用口水來搭建意念同人世的關系，加之簡單的醫理，就可以斷骨重連、碎骨重生的技藝同身份，不完全算巫。今日我同你講的這番話，你不可以同任何人講，你知道沒？”外公用他的手指點了我的額頭，要我做出承諾。

我同雞啄米一樣點頭，眼睛望著他，嘴巴抿著，緊緊實實。

“其實水師也算巫，焦婆從前教過我不少巫的靈術，但是我學得不算好。當年認藥畫符我都學了兩年，藥認得勉強可以，比不上我的繼妹三妹，唯有畫符畫得還不錯，用來鎮門還有幾分意思。所以焦婆開始教我巫的靈術，先從學巫舞開始，但是光連瑤族普通的長鼓舞我尚且沒學好，焦婆就放棄了。焦婆話她無福，巫也無福，比不得道公房貴九斤公運道好，他的仔有天分也學得會靈誦。所以她決定先教我學做水師，一方面我學得來，也容易給世人接受。我雖然做不來巫，但巫的底子已經養成了，所以學起來也不難。”

我有點聽明白了，但又有點聽迷糊了。我指指焦婆的相片，問外公：“所以你同焦婆是什么關系呀，三妹是誰，你的爸爸又在哪里呀？”還不等外公回答，我就先撐腰，神神氣氣地兇他：“你今天什么都要同我交代清楚，不然的話我真的會發惱的，我就不告訴你外婆昨晚要我交代你的東西咯。”

外公愣了一下，深深地看著我笑了一下，卻又嘆嘆氣，同我講床頭柜下面第三塔抽屜里面有一個酒紅色硬殼的絨面日記本，喊我去拿過來。

絨面的紅色已經有點黑沉了，絨雕更加是浮黑邊了。一翻開就看到一張白底紅框的便條，上面抄了一首詩：“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扉頁上還寫了“容清贈”。

“容清是哪人呀？”我撓撓頭，對上面的詩一知半解，只知道是天上飄地上吹，教我如何不想她。

“容清是我阿爸，親阿爸，叫黎容清。黎家的幾個叔公你都見過了的。本來我給送到焦婆這里養，是不可以再同他們聯系的了。一個是當時形勢，除了我幾個阿哥，你太公為了保住我，將我送給他從前的情人，就是焦婆，由她來撫育我，因為她是瑤族的仙婆，在這里，沒有人可以從她手里搶走任何人，只要我不同他們聯系，就不會受到任何威脅；一個是，黎家是漢族客家，更是這里曾經的望族，當時如果有人知道黎家同瑤族往來，還是子嗣往來，黎家顏面也沒存。焦婆雖然恨從前辜負過她的我親阿爸，卻還是留了幾分舊情，又看我有幾分天分，又識字讀書，算是可以繼承她份衣缽的料子，就留了我下來。只是今后就算是瑤人，得說瑤話，不然不可以學藝，也學不來。我也跟焦婆改姓唐，名就還是依著原來的名，而今還是一樣，就是唐序洲。所以你媽媽也同我一樣姓唐。三妹是你姨婆，早兩年從美國飛轉來過年，你見過的，著玫紅貂皮的那個——她是焦婆長姐的遺女。”

“喔哦，”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他，“那你做什么講不再做水師，是娶外婆轉屋企的代價？”

“我遇見你外婆那天，是谷雨，瑤排依規矩舉辦稻田魚比賽，我看到一個女仔，不是莎腰妹，是漢人的女子，那個就是你外婆。你外婆才采茶轉來，站在邊上看捉魚，那陣子是黃昏時分，我已經捉了兩籮筐魚，是場上最多的，你外婆就偷偷看我。我也注意到了她。你外婆，白白凈凈的面容，尖下巴，眼睛水靈靈，就是漢人女子里面的美人。后尾我問了你外婆的名，叫春霞，是春日朝霞時分出生的。我送了你外婆一尾最生猛的紅鯉魚。我回去就跟焦婆講我中意你外婆，我想娶她轉屋企。但瑤漢通婚在其時，是最難的，就像打斷的骨頭，筋骨全部碎了，即使血脈相連，也難以連接。所以后尾我偷偷去了你外婆屋企，想約她一起來瑤寨過盤王節，又怕你外婆的阿爸阿媽發現，又怕他們不同意給你外婆出來，一日日就在那里茶飯不思。焦婆看樣子也不同意我同你外婆的來往，但是她對此又總是沉默，甚至有點出神。”外公接過焦婆的日記本，翻了一下，翻到其中一頁給我看。

盤王節慣例是在龍頭上的大廟辦。大廟的神龕上供奉著的盤古王和盤古王婆，同埋各房、姓的祖先牌位顏色雖然不新了，但還是抹到蠟蠟亮的。昨日叫三妹幫手擺祭品，看來辦得不錯，神龕前的拜桌上面雞、肉、酒、五谷、一個豬頭及一個水牛頭，樣式規格都剛剛好。幾個阿伯著了紅褂黑色繡花衣裳，卷好紅頭巾又插了幾支威水的白羽，看起來神神氣氣，但腰上還是掛著煙管煙袋，一幫老煙槍。就比不上頭戴老君公騎馬三角相官帽的那幾位先生公，雖然他們一個比一個中意煙酒，但起碼而今規規矩矩的。大廟外頭圍滿了人，十一斤公的仔出去敲了鐘，人員才散開了，銃炮才可以放。但是這時候我就開始奇怪，序洲去了哪里？往日他應該同三妹一樣站在大殿里面隨侍我左右才對。但我很快沒時間關注他了，掌廟公點了香燭，然后就是總先生公借香通靈來禱告祖先，以祈求保佑。再先尾就是四個先生公在神龕前念歌堂書，長鼓手開始跳舞，我也要一起通靈。但一直到大殿的儀式結束，我都沒看到他。游神的時候竹幡開路，我行在手持著神杖法器的先生公后面，一路游行都沒看到他。到了歌堂坪之后已經天黑了，篝火已經點著，人人在坪上唱歌跳舞。我坐在稻谷堆隔鄰，終于看到唐序洲同一個女仔一起跳舞，用他那不成熟的長鼓舞來哄少女芳心。結果跳了沒多久，他同那個叫春霞的姑娘仔不見了，三妹好一陣才偷偷過來講給我知，說她哥而今正在山頭那邊對著九十九座山唱情歌呢。他們情真意切我看在眼中，但是瑤漢是沒有辦法輕易通婚的。但是他回來之后，同我講他要娶她轉屋企。序洲好開心，但我卻沒辦法替他開心。但我也不攔他，我只同他講：你若是漢族男子，就莫引誘瑤族莎腰妹；你若是瑤族阿貴，就不要招惹漢族女子。我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只是世事總是要自己經歷。

“我知道！而今的盤王節我知道，放四日假呢！”我剛開始看了很興奮，但看到后面又有一點疑惑，“我爸爸是漢人呀，媽媽和你一樣是瑤族呀，爸爸媽媽可以在一起呀。外婆同你不也是結婚了嗎？”

“這個就是了，而今瑤漢通婚不是大事，從前就不是這樣。當時即便我要用漢人的禮節去求娶你外婆，連著幾天跑去候大雁，忙了七日才捉了一只生猛的大雁。但還是給拒絕了，你外婆的阿爸不準他的女同一個瑤胞結婚，講如果他的女嫁給了一個阿貴，他的女這一世豈不是永遠低人一等了？他將我趕了出去。他們總是看不起瑤族，一口口地喊著瑤胞，不是同胞，而是蔑視。那時候我不理解，也忿不下這口氣，但也沒辦法。”

“那后來樣么辦，又樣么和水師有關了呀？”

“后尾呀，有一晚落了大雨，我在山下巡夜，看到兩個急到慌了神的漢人女子，是你外婆和你外婆的阿媽。原來是你外婆她阿爸下晡上山劈柴到而今都沒回來，又落大雨，她們怕他出事。我就叫她們先上嶺腳找三妹——就是你姨婆，我上山去尋。原來是你外婆的阿爸大雨下山不小心跌斷了腳，你知道，水師神奇就在于可以用口水接骨頭，所以我幫他接好骨，即時就可以下山了。回到嶺腳，你外婆的阿爸居然認得焦婆。原來他是黎家從前的賬房，后生的時候曾經見過焦婆，也知道焦婆同你太公的事情。他話他其實沒那樣死板，他不阻攔年輕人的愛情，只是流言可畏。不過他承諾，他話，我不計前嫌幫他接了骨頭，是個好人，他會努力促成我同你外婆的婚姻。不過確實同焦婆講的一樣，沒那么容易。你外婆的阿爸回去向鄉人話我雖然是瑤胞仔，但勝在心地善良，又是水師可以醫骨救人，想將你外婆嫁給我，但他們還是不接受，連他們村祠堂的經理人也來勸，說什么也不給你外婆嫁去瑤寨，嫁給瑤胞。最后尾，我只可能出來講，講我不是真正的瑤胞，我的阿爸是漢人，才讓他們松了口，婚禮自然也是漢族婚禮。講了這番話，我是內疚的，我對不起焦婆，也注定放棄水師的名頭，雖還可以接骨救人，但我永遠不是瑤巫了。我還可以醫治瑤人漢人，但是是以醫生的身份，并且不能有任何的靈誦參與治療的過程。你外婆體貼，講自己還想有一場只有親人在場的瑤族婚禮，我自然贊成。焦婆也中意你外婆，還親手給你外婆做了一套最豪華的嫁妝。”

“所以這本日記后面全是藥方？”我好像明白了。

“是。各種病癥的中藥草方，事無巨細，各個方面都有。焦婆話，我老老實實做個醫生就好，不是水師一樣可以接骨，最好以后可以不分瑤漢的病人，病人也不挑剔我。”

好不容易聽完外公的故事，電話鈴聲卻突然響起。

我幫外公先接了電話，聽見對面是一個女人爽朗的聲音：“阿哥，是你么？我是唐莎三妹。”

“我不是哦，你等下子，”我開了免提，將電話機放了回去，先講給外公知，“外公，外公，唐莎三妹的電話。”

“三妹，你知道了沒，還有焦婆，你講給她知了沒？”外公講著，兩眼都是期望。

“阿哥，我正是要同你講這件事。嫂子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節哀。但我已經同大侄子講了，我暫時回不來，因為，焦婆昨夜也過世了。我而今還在舊金山處理焦婆的后事，脫不開身，等到時候送焦婆回來時，我再到嫂子墳前上香。”

外公好像心里更加煎熬了。我就打算講給他知，昨夜外婆交托給我的話，好叫他高興一點。“外婆叫我講給你聽，你以后要記得落雨天出門要帶雨遮，你的盛裝自己不會洗就不要自己亂洗，叫大姨幫你洗，還有上次黎家那邊的大哥上來坐的時候落下他的愛物核桃，外婆說她找到收好放在床頭柜第一塔抽屜里面了，喊你下次送回去。”外公眼睛亮光光水汪汪的，他喊我閉眼睡覺，休息一下，等一下叫我媽媽帶我回家，然后就一拐一拐地行出了房間，走到了庭坪前面，一個人站了好久。

我半睡半醒之間，好似看到一個人影，有點子跛腳，在庭坪跳著，兩手對斜虛空敲鼓，又捻起來作結印手勢，還有很多動作我看不懂，但他手里還捻穩一條余溫的絲線。我聽見他用客家話做著靈誦，吟吟嗔嗔，好像在做一件好嚴肅的正事。

十方無極世界陰曹方神，恭承太上正一北極祛邪院行封。恭謹臣師文告，下度亡朱表。

北極祛邪院，本院今據國某道某府某縣某寨某向，奉法臣師，追修孝男唐序洲愛妻唐盧法靈一位正魂，存日元命。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注生，行壽陽間六十歲，不幸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家因病亡故，去世歸陰，度魂返山鄉，今則孝男唐序洲攜家人等，痛為新亡故人唐盧法靈一位正魂，府前生今世亡魂，市備香紙仙儀治用，今期某月某日吉良，命師于家啟建太上追修道場一日一夜，先伸具奏朱表，本院期時拜法，追備朱表一函，上詣占太上三清三境、九帝六衙高真金闕上帝，恭望圣慈立時宣達，請恩告亡施行云雨之路，幸勿正內。為奉法臣師援亡弟子現法援亡事，只火行化乘領朱表一邊，依時達毋阻擋滯，準奉教令奉行，須至表者。拜右表邊達上帝，仰土地得奉四府功曹，拜上度亡朱表，上詣天宮。

天運年某年某月某日吉良奉法追修孝男唐序洲合家等

恭承大上正一北極祛邪院恭行臣師唐序洲正

靈誦是一定要用瑤話來完成的，巫同神的聯系是語言和文字，瑤族的男子沒有文字，只可以修習瑤話的靈誦。外公說他之前同焦婆學過一點子靈誦，但自從他放棄瑤胞身份，他就再也沒得用瑤話靈誦的資格了。他再也沒著過瑤族的衣裳了，長年累月地著普通的漢人衣著，后生時候著外婆買的，后尾成日著的是大姨同媽媽買的，輪著來穿。反而外婆日日都著瑤胞衣裳，對襟衣、寬腳裳、長腳綁、包頭巾，幾乎見不到幾個瑤胞著瑤胞衣裳的街上，外婆特別顯眼，但她不在乎，外公做不到的，她話她來做。外婆就像那條大黃狗，總是溫順、愛人；她那雙眼睛龍眼核那樣亮晶晶，又輕微凸起，叫人難以想象，外婆是得了眼病死的。記憶中，外婆總是在繡東西，攬穩繡籮，針穩衣裳，時不時摟下子我，外公就在那算數，他做著寨里的會計，偶然有人求上門來醫骨，他就丟下筆，上手一摸斷骨碎骨處，再一噴口水，揉捻幾下，霎時就好。那陣時，外婆會用客家話同我講，你外公接骨行醫，我就牽線連針，他放不下的在內，我就幫他在外，而今耍歌堂他都不著瑤族衣裳，針了你這套，我就幫他針一件，等他過身了著。但外婆還沒來得著針給外公，她就得了眼病，然后情況急轉直下，不久前就幾乎看不見了。

外公這一世人最愛的就是外婆，稍尾就是我，因為外婆最愛我媽媽，因此她也最愛我。但客家話是無辦法靈誦的，這個是無法更改的規矩。

但不容我多想，外公居然用瑤話又誦起了差不多的調調，低聲卻震耳，好像從幾里外的盤古王廟傳來的聲，他竟然真的像一個巫的傳人了。不知是醒著還是夢里，外公著穩素服，頭上纏瑤男頭巾，上面插了幾條威水的白羽，在一片空坪，對著九十九座王山的另一邊，舞起了長鼓——虛空的看不見的長鼓，但有鼓點落下的聲和古樸有形的身形。他先是用我聽不大懂的瑤話靈誦，然后對著遠遠的虛空長歌瑤樂，在蒼茫的歌聲中褪去了年老的樣子，然后順著萬山朝圣的方向下跪，跪山脈同三江水流的媽。跪天謝生恩，跪地謝養恩，外公跪的，大概率是他的養娘，我的阿太。我其實看不太清他的面，仿佛被么該東西遮住了一樣，遮擋的面具上插滿了雉尾羽翎，還垂下好多令箭一樣的銀片。他的肩上還披滿銀鈴鐺鑲穩銀圈牌的裝飾，一邊手上拿穩一條溫熱的紅絲線，一邊手上拿穩一條稻稈——我看不清他的面，但我可以知道，他即將付出代價，并且葬送他的身份——不是葬送自己。所以在一瞬間，雉尾羽翎、銀片、銀鈴鐺、銀圈牌都跌落一地，稻稈絆了他一下，他重重跌落地，將腳跌斷了。但老黃狗循著紅絲線上熟悉的溫熱氣味，尋了過來，撕咬著外公的褲子，想將他拉起來，但又無濟于事。老黃狗焦急得繞穩外公轉圈圈，轉了幾圈又在外公面前焦急地行起來，急到后尾，又是半滴眼水從那龍眼核般的眼睛流出來，流得外公難過地笑了。

此刻我終于沉沉地進了夢鄉了。夢里面，是一片很闊的天空，一朵朵云像翎羽一樣往中間擠，深藍色的云全部鑲上了金邊，在朝圣那丟下一輪太陽的射影。在山的骨節那里，無數骨節的山連接在一起，骨縫里流著大地的乳汁，山的血肉……在自然的天地下，外公著一件馬甲褂，頭頂包紅頭巾，拉著不知世事的老黃狗，對望著同一個方向連綿的九十九座山，守穩那笨重的老屋。那老屋是當年外公討了外婆轉屋企后建的，外公人精伶能干，好快就賺夠錢蓋起了當年最氣派的三層黃磚樓，時常進出來尋外公駁骨的人將門檻踏壞了兩次，外公第三次修葺門檻的時候，買了村里面第一臺電視機，每夜來看電視的人站都站不下。但而今不會了，毋論之前發生了什么，而今已不是外公的時代。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遠去。

我一覺睡醒，不知道外公對進屋的媽媽講了什么話，媽媽將昏昏欲睡的我抱上車帶我回自己屋企睡了。接下來幾日的儀式我沒再參與了，只有夜頭媽媽會特心回屋企來陪我睡，跟我講日頭的事。

聽媽媽講，外婆已經下葬了。他們又發現外公總是凌晨偷偷爬起來上山。他老人家而今腿腳又不利索，拄了一支龍身牛頭的杖，自己行去外婆墳前，有時又漫山遍野地幫自己尋墓地。大舅大姨他們都勸他一個人不要到處行，萬一有什么也不好，但外公總是擺擺手。

昨日上晝十點鐘，大舅媽起床送朝食給外公，發現他又不在房間里面，于是三幾個人又上山尋他。尋到他時，他正靠在外婆墳頭上面的，一個向西的土堆上，龍身牛頭的神杖插在土堆里面，周圍郁郁蔥蔥，有不可以摸的漆樹和鋸草，還有星星點點的花開在綠色中。他的呼吸均勻起伏，像是找到了最完美的葬身之處。

陳靈君，廣東清遠人，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在讀本科生。曾獲全國中學生科普科幻作文大賽省三等獎、廣東省紅色日記征文大賽省優秀獎。現代詩《黑夜的星星》在國際華人華僑詩歌比賽中獲獎并出版，《端午懷屈子》《端午泛舟》在《中華詩詞》發表，小說《巫山》入圍“懷新杯”第二屆經典·閱讀·寫作大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