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二與貓

鮑二在軍隊里當過團長，退役后回到了故鄉，在鄉紳和商會的幫助下拉起了一支團練隊伍，有兩百來人，三百條槍，算一股不小的勢力。因此在廣州省城，鮑二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什么事情大家也多少得買他一兩分薄面，見面拱手難免要恭維一句鮑爺或鮑團長。但鮑團長的心情并不好，團練里頭的煩心事多得很，除了街坊治安、命盜案件以外，難免還得應酬一二。每逢市里的軍政商僑等人物有紅白喜事，鮑二時常會被邀請出席。人家給臉，老鮑又不好不去。就是老鮑人微言輕，只配忝陪末座。但每次鮑二必親自出席，以顯重視，很少見其差遣副官敷衍了事。若紅白事宜是在本坊操辦，老鮑還得再派兩個弟兄去門口站崗，一人照例發法幣兩千元。

奔走于頻繁的筵席之間，老鮑胖了?？伤悦刻焯笾亲樱I著他的那些兵一起跑操巡邏。按理來說，團練是斷無跑操踢正步之必要的，沒有大人物會想檢閱這種隊伍。但老鮑仍然板板正正地帶著他的兵踢著正步，每日照例繞團部三圈。老鮑清楚，這幫馬仔多是在行伍內開小差被踢下來的。若是不勤加操練，日日點卯，等人心散了，這個隊伍也就散了。

若下雨，老鮑則督著這幫兵油子在團部擦槍。槍是他們吃飯的家伙。

鮑二的煩心事很多，那群頑童算是一件。鮑二心情很糟，尤其是看到他們結伙打罵沿街討飯的瘋婆子。

“你哋呢啲衰仔！”

聽到鮑二的聲音，那些半大小子亡魂喪膽，四散而逃。那些半大小子清楚老鮑的厲害。鮑二說打，是真打！往死里打！老鮑下手不知輕重，很疼，挨一頓難免得在家里躺兩天。大家都知道，鮑二打死過人，去年才又把一個來勒索屠捐的流氓活活打死。事后，鮑二叫地保收拾。地保拿竹席將尸體一卷，丟到瘦狗嶺的亂葬崗里面。老鮑賞了地保兩斤豬頭肉和一壺酒，地保喝得紅光滿面。后來，老鮑帶著幾個弟兄們約幫派頭子喝了場茶，事情也就這么揭過去了。

“冇事啩？”鮑二俯身下去看老人。瘋婆婆沒事。小孩不壞，沒下重手。他們只是追打流浪貓恰巧趕了過來。瘋婆子聽到貓的慘叫，一把將貓死死護到了懷里。那群頑童不甘心，所以才有了后來鮑二看到的那一幕。小孩不壞。鮑二知道的，那幫衰仔最多就是每天嘲笑跪在路口合十嘀咕的瘋婆婆。他們還沒成長到足夠壞，壞到可以傷害別人。

近來，這幫頑童一直在打殺野貓取樂。鮑二知道坊里有這么回事，但鮑團長管不了。野貓不值幾個錢，這不是保安團該管的事兒。

如果鮑二沒記錯，瘋婆子大概姓徐，是梁家哪個支房的女人。之前鮑二聽手下的人說過，生活過得很緊巴，她丈夫早死，好不容易把女兒拉扯大。誰承想，在廣州淪陷后，去買米，女兒和女婿撞上了日本佬的隊伍，遭遇了一場橫事。后來，女人瘋了，于是就有了在路口游蕩，期待著陰陽相逢的瘋婆子。這種故事，鮑二聽得太多了。

瘋婆婆家的店面與房產因無人承繼，很自然地就成為梁家宗族的公產。手下人說，原來的族長還蠻照顧瘋婆子，從賬本中單獨劃撥一部分，作為照顧瘋婆婆三餐食宿的開銷。但到現在，舊族長老了，這筆錢很自然地裝進了新族長的腰包。瘋婆婆和她的那群貓一樣，住在街頭巷尾，全靠坊間民眾的施舍過活。鮑二知道有這回事，但他管不了這么多，他只是一個受雇于商會的保安團團長。

槍解決不了所有問題。

瘋婆婆抬起頭，對著鮑二笑，祥和而又悲傷，就像低眉的菩薩一樣。瘋婆婆的笑臉被貓撓破，血沿著褶皺流下，順著下巴滴到看不見底色的臟衣服上。瘋婆婆身上傳來了濃重的臭味。這是發酵腐爛的氣味，卻并不惡心。這讓老鮑想起了戰后那血肉模糊的戰壕，莫名令人安心。

“你帶貓返去罷。夜里我派人畀你帶些食噶。”鮑二對老人說道。

瘋婆婆沒有回應，只是撫摸著貓背，對著鮑二笑。貓蜷縮在瘋婆婆的懷里，呼嚕呼嚕，如一個熟睡的嬰兒。

“你返去罷。”鮑二嘆了口氣，起身大步離開。他今天有事，沒法管那么多。他受邀去趕一場葬禮，給人送行。老鮑很討厭在這些紅白之事上忝陪末座，但沒辦法，請柬到了，人家的面子老鮑也必須要給到。

走的人是糞幫的掌門，劉協。鮑二要隨陳、黃二位老爺子一起代表總商會出席。陳老爺子名石生，是米埠行的大亨，廣州省城的谷米都須經由他手，因此黑白兩道都要買他三分面子。黃大爺子名季明，原是做外貿生意的大買辦，廣州淪陷后專注于當押，現在手中有五家抵押行，占據了廣州的大半市場。此二老與劉協往來頗多，交情不錯。

鮑二則是作為商團的負責人陪同出行，是用來鎮場面的。嚴格說來，這些所謂的商團都是各行業根據店面所屬從民團中發展出來的。鮑團長手下大半的兵在平日里都要給別人看店，無非就是解決流氓滋擾的事情。土匪馬賊之類的東西很少來，這幾年就來了一次。那幫土匪大老遠趕來，還沒站穩腳跟就被老鮑帶著人攆著一頓打，留下了二十幾條尸體，什么也沒搶到?？偠灾?，保安團的日子還算清閑，閑得有些無趣。

劉協就是本街的人，靈停在街廟之中。廟里供的是觀音娘娘。菩薩低眉善目，慈悲地看著送行的人從四面而來。街廟本是街坊們討論火燭命盜、租銀開銷的議事場所，用來停尸似乎不合時宜。但劉協畢竟是德高望重的耆老，沒人會不識趣地跳出來反對，因風水講究等為他專門開個例外也不是不行。

鮑二把十六個弟兄安排好，剛入后堂就看見陳老爺子在和孝子賢孫們交代葬禮的安排：“阿誠仔啊，嗰啲僧尼請定沒??？”

“仲沒？打齋誦經噶錢仲喺我慳無得噶。噉，呢度五十萬你先攞去用，入廟里請師父先，我同吊喪嘅舊識講幾句?！?/p>

看著白色的斬衰兇服消失在街角，老人慢悠悠地走進靈堂，聊天似的招呼起那些趕來吊喪的人們：“多謝大噶來吊我嘅老友劉協。今日我想起咗二十年前霍家辦嘅喪事，辦得極鬼風光。供咗僧、道兩棚經，百幾人，好似辦水路法會噉。從霍家出來，哇，地上白蒙蒙一片，都系佢哋灑噶陰司紙……”

“宜家，我哋響應國民政府噶號召，殤禮從簡，唔好鋪張浪費。盡管沒使噉多錢，但殤禮同樣隆總，很多受佢恩惠噶街坊群眾紛紛來他家里悼唁。市政廳嘅盧生、警察局嘅黃生、中大嘅鄧生，甚至早些時候，軍隊同衛生局等都有遣人過來吊奠。送來嘅白被寶燭、挽聯花圈等祭禮都堆滿咗靈棚。可以話，嗰啲軍政名流、巨賈富商屋企嘅紅白喜事都不過如此。”

“作為劉協老友，我喺度代表街坊老友同埋商會董事追憶一下劉協佢嘅事跡本貌，作為行狀供人瞻仰。為照顧鄧生他們外省人，我就講官話喇。我官話講得不系這么標準，還請大家多擔待……”

所謂的追悼會和致辭是國民政府提倡簡化葬禮的產物，省掉了如買水滌面等傳統的復雜喪禮以及購買大量香華鮮果的祭禮糜資。鮑二的肥臉擠出一個悲傷的表情，呆滯地聽著。陳老爺子說，劉協，番禺縣人士，在十三歲的時候逃疫災，逃到越秀來當糞夫?？梢哉f，劉協是老街坊們看著一點點發起來的。

諸君不免心生疑惑：一個逃荒來的外地人，在省城做著糞夫這樣一個賣苦力的下九流，憑什么能發財？卻是諸位有所不知，清潔廁所雖不是體面的活計，但在收集起來的糞溺卻是一門大的買賣。只消稍加發酵，再運往農村，城市里一文不值的糞溺就能身價不菲。農村人深知糞尿的價值所在，在西洋化肥尚未普及的年代，田畝的肥力與收成就仰仗著這些被城市人棄如敝屣的污穢之物。

只是這種一本萬利的倒賣生意并非一般人所能夠拿下。其背后往往有政府、軍警、街坊、商團、黑幫等諸多力量在進行角逐。劉協之所以一直都能從這燙嘴的山芋中分到一杯羹，全憑他公道正派，講規矩，因此才能黑白通吃。仔細想想，道理也很簡單。不管是誰壟斷糞溺買賣，你總得有個靠譜的人來替你負責這些穢臭之物的清潔、收集、運輸。糞溺清運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搞不好就容易鬧出難以處理的公共事件。因此不管是地痞流氓、衛生警察抑或是政府官員，但凡提到劉協，都不得不說一個服字。劉協做事踏實，能管得住手下這批人。他不克扣，給錢給得足，因此他手下那些糞夫不會找街坊住戶索拿卡要、勒索利是；也不會磨洋工，不會誤時運輸；更不會節外生枝，故意破壞。此外，劉協與官商黑幫約定好的定期孝敬更是不會因他對糞工的慷慨而少一分一毫。即使經歷了糞潮、改革等諸多變故，大家都念著劉協的好。但也正因如此，相比陳、黃二位老爺，劉協家底還是相對薄些，沒積累下多少余財。在他過身后，那一大家孝子賢孫在本應隆重的殤事牌面上也都極為慳吝。

陳、黃二位老爺享受著小輩的吹捧。糞幫內部的大小頭目們頻繁交換著切口，開始較勁背景與手腕，試圖劃定彼此之間的業務疆域。中大總務處的那位則拉著劉協的長子，討論著關于什么警察啊、包商啊、學校糞溺清運的事宜。警察局和衛生局的那二位走得早。鮑二也同樣走得很早。他留了兩個弟兄給人家看門守夜，然后帶著剩下的人出去巡了一圈。散伙之后，鮑二去王老四的燒鹵鋪子拿酒。王老四早早切好了各色鹵味，用荷葉包好，放在那兒等著老鮑。鮑二每天都來。王老四總是等老鮑來過了，才正式收攤。

老鮑拎著酒，將荷葉塞到兜里，和老四打聲招呼就走，不用給現錢。王老四在那記著賬就好，每個月月底鮑二都會例行來結。鮑二喜歡來一口，但一般不會在家喝酒。對于一個人喝酒，屋里那些婆娘總會顯得太過啰唆。老鮑喜歡去石橋邊上喝，風與河水的聲音對于一個粗人的夜酌而言，已經足夠安靜。

瘋婆婆和她的那群貓也住在河邊，就住在更夫的破屋子里。更夫在五年前死于土匪的流彈，房子就空了出來，瘋婆婆很自然地就住了進去。奇怪的是，那群乞丐群氓也沒有人敢對瘋婆婆的新家產生任何權屬上的爭議。大家都說老鮑在背后給使了勁。

老鮑喜歡貓，也喜歡瘋婆婆。瘋婆婆喂貓那低眉善目的樣子，總能讓鮑二想起他的奶奶，那個小腳的女人。鮑二想起了尚在的老娘，以及他那死在緬甸的大哥。奶奶什么都好，就是對娘很苛刻。鮑二不知道是什么讓那個對自己、對貓兒都如此慈愛有加的老婦人變得如此邪惡而刻薄。奶奶死的時候，老娘沒去，恐怕不只因為她也是一個婦人。

除了妻、兒、女、老母，鮑二的嫂子和兩個侄子也都仰仗著鮑二過活。因此鮑二必須做這個商團的團長，才能賺得一家的吃穿用度，以及四個孩子的學雜費用。有時想到女兒的嫁妝，鮑二覺得，死的應該是他，而不是他大哥。大哥可遠比他擅長應對柴米油鹽這些事情。鮑大會做人，也會做事，官做得也大?？梢舱蛉绱?，才會被安排帶去緬甸，最后落得一個尸骨無存。

忽然，鮑二聽到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鮑二本能地滅了油燈，掏出手槍，靠墻聽著傳來的動靜。

老鮑探頭，朝著聲音處連開數槍，沒有預想中的還擊，只有一陣鬼哭狼嚎，腳步聲四散而去。聽到聲音，老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來，原來是那幫半大衰仔。緊接著老鮑就開始擔心，子彈是否打中了他們？這么夜了，他們為什么來到河邊？為什么是從更夫屋子那個方向跑過來？土匪入室？強人剪徑？瘋婆婆那兒出了什么事？

鮑二揣著槍，步伐不敢大，就這么躡手躡腳地往瘋婆婆家跑去。

幾年未修，更夫的屋子愈發破舊，風是通的，藏不住動靜與火光。但屋子內外靜得詭異，連平日里發情的貓叫聲都不曾聽到。

鮑二摸進屋里，借著月光，他看見門口有只死貓，瘋婆婆就躺在旁邊，一個小男孩跪在地上，握著她的手在哭泣。鮑二點了油燈，發現哭泣的小孩是蘇狗仔。老鮑知道他，還知道他父親矮仔蘇是糞工，就在劉家手下干活。劉老爺使錢大方，但糞工可不是一門容易的活計。鮑二知道，盡管衛生局的清潔器具更新了很多次，但廣州城內絕大多數的清潔糞溺仍舊依靠糞工手工操作，桶裝肩挑。具體而言，糞工活計可以分為三類：倒糞、擔糞和舟面。倒糞工主要負責上樓入室清潔廁所，收集糞溺。擔糞工則負責挑運糞溺到指定的地點。舟面工則負責糞溺長途運輸的裝卸與搬運。后來，隨著汽車興起，代替糞船成為運輸的主力，舟面工就漸漸變成了人們口中的車面工。當然，只有那些在衛生局有建制的本地糞夫分工才會這么細，以便能從賬目上承攬更多的公帑。劉家手下這幾支糞工隊伍并沒有這么細的分工。對于矮仔蘇他們那種外來糞工而言，可就沒這種優待了。無論掏糞、擔糞還是裝卸糞桶，什么苦活都要干。

這個孩子也不容易，成天幫他媽浣洗衣裳，照看弟弟妹妹。他為什么會在這？怎么會和那幫衰仔混在一起？

看到鮑大爺來，蘇狗仔連滾帶爬地趕過去，求鮑大爺去救救瘋婆婆。

“狗仔，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老鮑從袖口拽下一根棉線，探到瘋婆婆的鼻子下。今晚的風不夠大，棉線并沒有顫動：“她人已經死了?！?/p>

蘇狗仔一聽，號啕大哭。

鮑二把燈放在地上，大馬金刀地坐在臟亂的床沿上，等著蘇狗仔哭完。

蘇狗仔哭夠了，一抽一抽，斷斷續續地講著事情的起因經過。老鮑大概梳理出了前因后果，爛仔華他們下午來找蘇狗仔，約他去捉貓。蘇狗仔本來還猶豫，但當大頭明答應分他兩只時，他同意了。他們捉了整整一個下午，沒捉到一只貓。入夜了，那些大孩子大膽了起來，決定直接去瘋婆婆那兒捉。

貓叫起來就像嬰兒哭泣。瘋婆婆總會將坊眾那兒乞討來的殘羹冷炙，以及疍民賣不掉的魚鰭邊角收集起來喂給貓吃。因此瘋婆婆家里總是會有一大群貓。這些貓親人，好捉。

就像白天那樣，他們又與瘋婆婆發生了爭執。爛仔華把攔著他的瘋婆婆推倒，沒承想腦袋磕著地，眼見著就進氣少、出氣多，看著要不行了。孩子們嚇壞了，抓著各自打死的死貓，連忙一哄而散，于是就有了鮑二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鮑二很生氣，給了蘇狗仔一耳光：“矮仔蘇沒教你好是吧？跟我去團部，明天叫你爸領你回去?！?/p>

聽到鮑二提到他爸爸，蘇狗仔的眼淚又下來了：“鮑爺爺，我錯了。可不可以不要讓阿爸來。阿爸他……他前天運糞的時候，在文明路給警察打了。現在只能躺在床上……”

鮑二想起了這回事，晚宴的時候，中大總務處的鄧生講過校內糞工被打這回事。

“唉！”鮑二嘆了口氣，沒再堅持讓蘇狗仔家里來領人，語氣也沒有那么硬了，“你說你好好的，跟那幫衰仔鬼混什么。貓好端端的，打它們做咩?。俊?/p>

蘇狗仔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緣由：“阿爸的腿斷了，我們買不起肉。我想給他找點肉吃，他就會好得快一點?！?/p>

鮑二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句話。蘇狗仔卻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嗚咽著講他是多么愧疚。他不該來，也不該每天早上嘲笑瘋婆婆。瘋婆婆每天早起，總會跪在十字路口的小神龕旁，雙手合十，嘀嘀咕咕地念上半天。雖然沒有像爛仔華那樣直接戲弄，但蘇狗仔和幾個小伙伴卻也總會悄悄笑話老人家。

直到今晚，蘇狗仔才知道，瘋婆婆每天都在給菩薩說話，念叨著要保佑孩子們身體健康，平平安安。菩薩是健忘的，老太太必須重復，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臨終的時候，老太太依舊握著蘇狗仔的手，在為他們祈禱著。

看著涕泗橫流的狗仔，老鮑心軟了，把兜里的鹵味掏出來，將荷葉團兒丟到蘇狗仔懷里?！澳弥Ｈ猓o你爸的?？娜齻€頭，走吧。后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崩硝U說， “以后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和爛仔華他們攪到一起，知道嗎？有機會就要去讀書，學得像那些先生一樣才好……”

“咚！咚！咚！”狗仔跪在地上，向瘋婆婆磕了三個大頭，很響，很疼，把鮑二念叨的聲音都完全蓋了過去。

“鮑爺，我……”蘇狗仔爬起向鮑二說。

“叫你走！不要磨磨蹭蹭的！”鮑爺不耐煩了，語氣高了三個調兒，“是不是想去團部待？”

“鮑爺……”狗仔有點被嚇到了，不知道說什么，就索性再次跪下，向鮑爺磕了一個響頭，然后拔腿就跑。蘇狗仔的雙手將鹵肉揣在懷里，捏得很緊很緊。

鮑二聽著蘇狗仔的腳步一點點變遠，看看瘋婆婆的尸體和搖曳的油燈，想起了一些舊事。鮑家有個遠親，是歸國僑眷，戰時懷了三胎，都因為沒有護理而夭折了。光復后，再懷第四胎，于是就投奔鮑家來暫住待產。臨產時，老鮑親自帶著去鄺盤石醫院接生。才到東山，哨兵前來制止，不準放行。老鮑向他說情，哨兵不買老鮑的賬，要一人兩百元才給通行。老鮑忍著火給了錢，那幫王八蛋又看見產婦手上的金戒指，叫她脫下。糾纏之中，嬰兒呱呱墜地。那時正值隆冬，朔風強勁。嬰兒受了風寒，當即斃命。產婦驚悸痛慟，大病一場，也就歸去了。

這狗屁哨兵，連蘿卜頭都不如。老鮑想起了死在緬甸尸骨無存的大哥。

鮑二生起了火，將死貓丟進去烤。貓肉很柴，發酸，吃不下嘴。老鮑強行下咽，卻將晚宴都一并吐了出來，將煩惱吐在了瘋婆婆的旁邊。老鮑想喝酒，酒能解愁。他對著酒壺吹。九江孖蒸不烈，但是老鮑肚子空空，很快就醉了。老鮑想，他要是文人該多好，就能吟詩作畫，說出他內心的煩惱?？上皇恰Ｋ皇且粋€武夫，就讀了五年高小。他只能喝一肚子涼酒，淹死心里的煩心事兒。

酒蒸過兩次，但并不能掩蓋世態的涼薄。

掃把星從天空劃過，一閃而滅。鮑二想起女兒曾經說過，教會學校里的洋先生告訴他們，只要對著流星許愿，愿望就會成真。

這是真的嗎？鮑二不知道。他究竟想許什么愿望？鮑二也不知道。沒人知道鮑二在想什么。大家只知道，鮑二是個團長，手下有兩百來人，三百條槍，算是一股不小的勢力。也沒有人在乎鮑二在想些什么。對他們而言，鮑二就像一個抽象的符號或一個官印上的印鈕，必不可少，但并不重要。

鮑二也知道他并不重要，因此他從來都是本本分分，在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鮑二真希望自己多讀了幾年書，這樣就能吐出滿腹的煩惱，而不是簡單地在這叫罵。

“天啊，你做乜要降下咁多苦難？” 老鮑袒開胸膛，用手槍指著月亮，嘶吼道。

“戰爭，瘟疫，饑荒，那一日三跳嘅物價?！?/p>

“鮑二我就系個大頭兵，唔會講乜冠冕堂皇的屁話，都諗唔明點思考。 我上過學，但佢哋從來冇教過我?！?/p>

“如果你真系無所不能，你也應該比我更明我想要滴咩乜！”

“天啊，如果你想祭品，睇下我噶心吧！ 天啊，睇下我噶心吧！”

鮑二手舞足蹈，醉得很厲害。沒人看到，也沒人知道。就連鮑二自己也記不太清自己究竟說了什么。

瘋婆婆死了，貓也就散了。孤寡和路倒按理來說都該歸地保管，但鮑二逾矩了一次。第二天，鮑二拿竹席一卷，用草繩捆了三道，扛著鋤頭親自將瘋婆婆送到瘦狗嶺去埋掉。

很少有人知道，這活他曾經也做過很多次。

團部久違地放了一天假。

后來呀。后來，陳、黃二位老爺死了。再后來，鮑二也死了。是人，就都得死的。只有孩子，一代代孩子正茁壯地長大。

任厚樸，男，獲武漢大學第37屆櫻花詩賽優秀獎，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參與編選廣東省重點專業建設項目《云山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