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現代性”的問題,大抵是文學評論與文學創作中常議常新的命題。百年前新文化運動所給予中國的震蕩,如今依舊籠罩于歷史的上空。工業化與城市化的進程很大程度上改變著中國社會的現實結構與制度框架,市場經濟召喚下所產生的“個人本位”本體論也挑戰著傳統中國的文化語義場。如何走出現代性的“困境”?如何在文學中書寫以“關系本位”“團體主義”和“鄉土信俗色彩”為代表的文化心理結構,并在面對現代性洪流下的命運走向時做出“讖告”?以上似乎可以在《鮑二與貓》中窺探一二。或許我們并非急切,也無須將“揭露現代性的社會心史”這樣一個如此宏大的敘事標榜于這樣一部短篇小說,這樣的做法不可否認在一定程度上為文本的解讀與思考平添了諸多負擔。但面對那在中國旅行了一百年,也漂浮了近百年的“個人主義”,在其現實的空間、基礎與可能中,在新舊時代短兵相接的歷史時刻里,何以可能?可以說,《鮑二與貓》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思考相關問題的契機。
一、差序格局下的主體性落空
在中國文化所具備的“此岸取向”上,孕育出了“關系本位”的深層文化結構。這種文化心理指向的是關于人與人、人與物的層級化關系網絡。同時,個體于其中找尋關于自我與人生的“終極關懷價值”。通過關系網絡的親疏來進行自我定位,完成了費孝通先生所謂“差序格局”下的主體互認。在《鮑二與貓》中,不難看出,“鮑二”是較為典型的圍困于層層迭蕩的關系場域中的個體:在團練隊當團長,奔波鄉紳與商會的社交與家庭的多元關系間。可以說,不論是“鮑爺”“鮑團長”等稱謂,所給的只是“鮑二”自身游離于差序格局下不同場域空間的身份符碼,是“一個抽象的符號或一個官印上的印鈕,必不可少,但并不重要”。換而言之,正是其身上諸多的身份加持,使得主體在多身份轉換下,陷入自我確證的虛無與主體性的渙散。差序格局下,人與人的關系無形中達成了某種契約式綁定,這便進一步導致場域空間的代謝減緩與自我僵化。在這層無形規訓籠罩下,鮑二的自我牢籠已然形成,故其最終所做出的“逾矩”之事,無非是在瘋婆婆死后,怨天尤人,并親自埋葬了她。在此關于“瘋婆婆”的作用,暫且按下不表。不過我們可以得知,在眾多關系網所綁定的差序格局中,實則還是存在著突破性因素的。瘋婆婆與孩子是其一,其實鮑二也為其中一環。但吊詭的是,在文本中,鮑二并未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反規訓動作。文本中似有似無的語義重復——槍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或許可以提供思路。作為熱兵器的代表,“槍”的出現,無形是在一套較為完整的迭代繼位規定的差序格局下,懸著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作為“暴力”符號代表,“槍”進駐該場域,本該形成對其的冒犯與沖突,但實則成為場域秩序的維護者。這前后的反差,終歸無法逃離差序格局下,“關系本位”與王牌資本的合謀。乍看之下,鮑二在民間,人人敬仰,受人愛戴。而倘若沒有其背后商賈鄉紳的支持,這層崇高的光暈,必然隨之消解。也就是說,在重重關系下,坐擁場域的文化資本家們,之所以接受鮑二的外來異質性因素介入,本質上是各取所需:一方面,其需要借助鮑二之槍,維護場域的穩定,粉飾自我管理的倫理文化太平;同時,這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絡也將成為鮑二得以在民間生活的可能。這樣一來,一場關于“暴力”的放逐與馴化,關于“槍”的“偽中心書寫”與“邊緣化實質”便達成。而鮑二,也搖身一變,成了“被繳槍的將軍”,名存實亡。
二、“母神”光暈下的“度脫”儀式
如果說鮑二在小說中,是長期為差序格局圍困的域中人,那么瘋婆婆在文本中,語義上便是一個在一定程度上脫離該場域的存在。細究瘋婆婆的來歷,其曾經是民間中梁家的一員,而后卻因丈夫早死與戰事的飛來橫禍,成為如今瘋癡之狀。作為流通于家庭與社會的身份,此刻她不再擁有參與場域自律的能力,最后為場域所拋棄便成為一個無可厚非的結局。值得玩味的是,婆婆之“瘋”,從某種角度來說,不失為一種敘述策略。
倘若套用結構主義的說法,不論瘋婆婆,抑或是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皆可以被看作一個語義符號。同時,相應的符號出現在相應的系統中,維系著各自約定俗成的信息解碼方式。而在民間的整體場域中,瘋婆婆的“瘋癡”已然使得其被排除了尋常人的場域,她在路口徘徊,期待“陰陽相逢”的喃喃自語,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無意義的能指。這也與文本,對瘋婆婆的描繪相對應,瘋婆婆大多出于鮑二與他人的視角,讀者對瘋婆婆的初印象便在無形中,形成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式。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每當提及瘋婆婆時,似乎總伴隨著些許宗教意味的語匯。“低眉的菩薩”“神龕”“祈禱”等帶有濃重鄉土信俗意味的語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尚對崇神運動較為執著的民間信仰者。但這與其外表上的“瘋癡”,行為上的“怪異”,無疑形成了相當大的反差。而恰恰是這種“瘋癡”所帶來的反差效果,使得瘋婆婆在文本中得以逃離場域的規訓監視,靠著“癡傻”獲得了一定的豁免權。
瘋婆婆所代表的,除民間崇神信仰外,在文本中,隱微蘊含著于僵化扭曲的場域中,主體自覺或不自覺的“造神”運動。那么為了免于場域的規訓,前文所述的瘋婆婆便成為自主造神運動的不二人選。“金剛怒目,菩薩垂淚,皆為慈悲。”鮑二在瘋婆婆對流浪貓的關懷與對孩子的保護中,看到的是后者;而鮑二面對孩子的嚴厲,是否可以理解為是前者?鮑二的視角下,瘋婆婆是集神性的慈悲與母性的關懷于一體的母神存在。對于“瘋癡”的互文印證,我們可以想到《紅樓夢》中關于“一僧一道”的敘述。二者是居于仙凡中介的度人者,若從原型上考證,便是榮格所謂的“智慧老人”。在悟道式的敘事作品中,“形畸神全”便是他們的特色。濫觴于《莊子》中“畸人”傳統,到《紅樓夢》中的“跛足道人”“癩頭和尚”。形態上的不足,方可使得其“精神”性格更為完滿與凸顯。
而與《紅樓夢》中僧道二人“法術咒語”“言語機鋒”等純外力強行介入不同,若將鮑二與瘋婆婆的關系進一步坐實為“度脫關系”的話,那么瘋婆婆所使用(被迫使用)的,便是與僧道毫不相同的秘方——死亡。誠然,瘋婆婆的死亡并非出于自我的意愿,但這一被迫性死亡卻客觀上推動了鮑二的度脫。換而言之,看似度脫的失敗,實則是“以死換生”的方式,完成了鮑二壓抑自我的釋放。
三、吃貓:人貓互寫的荒誕表達
到此,不得不提及一個問題:作為一個異質性的質素介入該民間場域,不論是和瘋婆婆,還是鮑二食貓肉的橋段,都不免顯得不和諧。單論瘋婆婆與貓的關系來看,其實比較好解釋。作為帶有母神光輝的形象,其如《舊約》中的基督般,脫胎于場域中,也在無形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負擔起了慰藉場域生靈的作用。顯而易見,這是貓與瘋婆婆關系接洽的原因。“瘋婆婆死了,貓也就散了。”但面對瘋婆婆的離世,鮑二前后的變化,同樣也說明,貓與鮑二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微妙的共通。二者從本質上來說,實為場域宏大敘事的壓抑者。貓為孩童所圍捕,靠瘋婆婆得以救濟。鮑二縱使外表光鮮亮麗,實則是扛著“空槍”的司令,其背后是鄉紳勾結與金元交易。在差序格局下所喪失的主體性,因瘋婆婆的存在,而有所保留。究其根本,二者在瘋婆婆處,實現了格式塔的“同質異構”。貓與人在此,是鏡像共生在不同界的映照。那么“鮑二吃貓肉”,便是一種變相的“自噬行為”,構成了對魯迅以來的“吃人主題”的回應。
魯迅在《墓碣文》中塑造了形象詭譎,化為長蛇的游魂,以“不以嚙人,自噬其身”的悖論方式,自證存在。他借神話學中關于“銜尾蛇”的圖騰原型,通過自噬自吃,所達到“循環永生”“生命更新”之意。不過,這一“循環”,猶如張閎所謂的,“帶有生命懈怠的表征”。魯迅如此,那么文中的鮑二,又何嘗不是呢?貓為孩童所捕,靠瘋婆婆接濟。然瘋婆婆已死,鮑二現身說法,勸導孩童。最后這個“吃貓”的荒誕行為背后,不是對于當下狀況的變相延續,而是停滯與終結。同時,將貓肉吃下,連同那份對瘋婆婆的懺悔,對于此在的無奈和自身的悔恨雜糅交織,一并吞下。但這“自噬”的過程,又談何容易?“忍痛自噬”與“忍酸吃肉”在此發生了重疊。在瘋婆婆面前所傾吐出來的“晚宴”“煩惱”便是操刀揮向自我的“次生產品”。這也開啟了后文對“吃”主題的超越——不再局限于歷史文化批判層面,而是深入深層精神剖析,以及對個體意識與普遍人性的認識。
四、弒神之后:彼岸坍塌與千禧情結
關于“母神”的消逝,我們很容易聯想起尼采那世紀之題“上帝之死”。面對歐洲的文化轉型,“上帝之死”已然成為西方基督文化危機的表征。作為本體論上最高存在與最深根據相統一的上帝概念,指向著一個超驗、超感性的世界。照這樣的理解,投射在此篇小說中,作為“母神”存在的瘋婆婆的消逝,便不僅是語義學上作為抽象絕對精神和絕對價值的母神形象的死亡,也是形而上的民間造神運動中,文化偶像的死亡。如果說尼采“上帝之死”是對西方虛無主義即將到來,一個“非基督時代”行而將至的隱憂,那么鮑二對瘋婆婆的逝去所發出的“吶喊”背后,除個人信仰的崩塌破碎,更有對民間差序格局與神俗信仰纏繞下個人的前路迷茫。
在此,不得不提及文本中的一大悖論:瘋婆婆一直守護的“孩子們”,最終卻成為終結她命運的行刑者。這荒謬的橋段,不禁惹人發問,“救救孩子”的呼聲吶喊,到最后是否會成為一場“農夫與蛇”的寓言再現?“孩子”的純潔不禁為我們打上了疑問。文本中,或許為了打消這一顧慮,作者安排了蘇狗仔與鮑二的對話。在對蘇狗仔的勸善中,鮑二在不知不覺中,也將那份由瘋婆婆所帶來的度脫,嫁接到自己身上,賡續了母神的余韻光輝。在蘇狗仔的表述中,文本將“孩子”潛在地區分為“衰仔”和“蘇狗仔”兩類代表。同時,將弒神的罪孽歸之于“衰仔”——他們早已為差序格局的私人關系糾葛,毒害甚深——身上,而對于蘇狗仔,因由父子人倫的關系介入,使得這層罪名進一步被“洗白”——將其視作場域中被邊緣化的、小寫的“孩子”。這無非為我們在閱讀時,守住了一份希望——“孩子”沒死!“孩子”有救!在文本的造夢敘事中,讀者感到的種種荒誕與悖論,在此刻被這星星之火般的希冀所驅散。
回到上文,瘋婆婆的“神逝”,實則是鮑二“彼岸坍塌”的錨點,借此開啟的是鮑二由庸人轉向“超人”的生命哲學之路。如此說來,鮑二的灑脫、隨性甚至些許“地頭蛇”的性格,便是其脫胎于“民間塵世”,跳脫出現有的私人關系羈絆,而完成對“庸人”超越的超人哲學;也是其行使權力意志,用以“沖動生命力”的狄奧尼索斯精神,破解無形的規訓與馴化。或許,在文本末尾,對于鮑二埋葬瘋婆婆后的敘述,不免讓人覺察到淡淡的哀傷。鮑二似乎在埋葬瘋婆婆后,也埋葬了他自己。這何以體現“超人哲學”?在這份若有若無的哀傷背后,不免有對于時間逝去的線性哀傷。而超人在面對這種無法挽回的時間神話時,不免也是被“閹割”的“落寞超人”。文末借由幾句輕描淡寫,便消弭了關于鮑二自身行為表現的又一反轉沖突,同時以娓娓道來的“溫情語調”,在潛移默化中,撫平了關于代際更迭的時代頹喪感。而這一前一后的搭配——“超人”與“頹喪”,在眾多悖謬中,似乎也得到了一定的合理性:此“頹喪”,實則并非字面意義的頹唐,而更多是時間線性衰退的無奈。在“頹廢”的沉溺中,暗含著某種“末世期待”。以鮑二、陳黃二爺為代表的“父輩時代”終將過去,而“蘇狗仔”所代表的“千禧一代”也將接替舊有的場域格局。他們將以“茁壯成長”的旺盛生命力,重估民間場域的價值。孩童身上所背負的“千禧情結”也昭示著:對于“頹廢”本身,無關“喪”“無所謂”,而是對于傳統應對方式的反叛與失信,是在加深對本體與外界的認識中,做出符合自身的對抗范式與自我救贖。
“只有孩子,一代代孩子正茁壯地成長”,這是小說為我們留下的一個美好的謎。至于隨著舊有秩序的消亡,作為新血液的孩童,究竟是復寫承續了父輩的差序文化,還是幸運地完成了“命運改寫”。對于前者,長期根植于鄉土的差序格局“借尸還魂”,便讓鮑二與瘋婆婆的逝去染上了哀傷之感。但事實上,“在以自我為中心的社會關系網絡中,最重要的是‘克己復禮’……這是差序格局中道德體系的出發點”。換而言之,民間場域自始至終試圖解決的就是關于“個人”與“群體”的糾纏關系。在由無數私人關系搭建成的民間網絡下,“群己”的界限便漸次模糊。關于二者的辨析,也永遠成為“延異”游戲。關于“個人主義”與“沒有主義的個人”之間,或許會產生矛盾。這是一個關于當群己的關系界限彌散性的不可見,當人們不想為了個人與個人間的關系付出相應的代價的寓言。從這個角度看,《鮑二與貓》潛在地成為一部時代癥候性文本。它似乎揭示著主體陷入了某種“拉康式”心理事實之中。當不再存在“他者”與“自我”的分野,何談“我們”?進而留下的,似乎只有一個人與一面鏡——一種“攬鏡自照式”的體驗。當然,這樣的解釋不免有放大文本癥候之嫌,但基于《鮑二與貓》的文本分析,可以說,作者也并未對這個“世紀之問”開出一劑藥方,那上述的隱憂,便有著一定的合理性。
王賀霖,福建建甌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孫紹振中國語言文學拔尖學生培養基地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