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平
住屋文化,是集人的構筑行為和居住行為于一體的人類文化形式。[1]西雙版納勐宋村哈尼族的構筑行為和居住行為較完整,是住屋文化研究的良好典型。從住屋文化的內涵中,可見其蘊含著大量的社會關系——按照空間范圍分類,包括了家庭內部關系和當地社區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按照倫理分類,可分為長幼秩序、同輩關系和兩性關系等。本文則以兩性地位關系為研究核心,并以實地訪談和觀察為主、文獻研究為輔,詳細描述勐宋哈尼族住屋文化變遷下女性地位的延續狀況,并在此基礎上分析蘊藏其中的性別文化的延續原因,以期提高邊遠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性別文化水平,激發社會發展動力。
勐宋村位于西雙版納,屬于我國西雙版納、瀾滄和孟連這一哈尼族第二大聚居區,是一個以哈尼族為主的少數民族行政村,下轄11個自然村,其中10個為哈尼族村寨,包括哈尼族的兩個支系——僾尼人和阿卡人。
至于女性地位,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要與男性地位相比較才能顯現出來。[2]在衡量女性地位時,學者們根據各自的研究對象、研究內容等會采用不同的變量,這些變量涉及政治[3]、經濟[4]、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本文的研究內容,主要歸類為社會和文化領域中女性地位的研究,涵蓋社會制度、社會性別文化、宗教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等。
19世紀后半葉的婦女運動第一次浪潮的掀起,女性對社會地位訴求開始明晰。而后學者在研究女性地位的時候,就會分為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兩個部分,事實上兩類地位互為關聯、難以分離。
由于政府深入開展精準扶貧工作,真正的哈尼族傳統住屋已鮮有存在,因此傳統住屋文化主要來自于各種歷史資料,當地遺留的少量傳統住屋可輔助了解。整理文獻得出,哈尼族女性的家庭地位,可在傳統住屋文化中的空間布局和火塘秩序這兩個方面呈現。
1.住屋空間中的呈現
西雙版納、瀾滄和孟連一帶的哈尼族傳統住屋,帶有傣族傳統住屋的特征,其基本空間模式,是由子母房建筑組群和男女分室的室內格局為主要特征的。
首先,是子母房建筑組群。母房“擁煞”,是一個父系大家庭的一棟中心建筑,落地部分平整土地后設置火塘,安放腳碓,是日常起居、聚會的空間;架空部分作為臥室,下面是蓄養家畜的圈房。[5]而子房“擁戈”,則是根據父系大家庭已婚男性成員的數量,環繞母房“擁煞”所建的獨立小房。[6]這樣的聚居形式,目的就是為了能把一個家族緊密地團結在一起,顯示出更強大的對抗外力的力量。
其次,是男女分室的室內格局。男女分室,是這一區域哈尼族的傳統住屋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顯著特點,是指在房屋(一般是母房)內部,用木板或竹篾笆把室內空間一分為二:一邊稱為“波老”,由男性家長居??;另一方稱為“紐媽”,由女性家長居住。男室女室各用各的火塘,各設其門,分開出入。一般而言,男室一邊的門為正門,男主人只在男室招待客人,是一種外向性空間;而女室則承擔了照料日常生活起居的功能,是一種內向性空間。在這種空間二元結構中,由于信仰和儀式的存在,空間并不是勻質的,而是呈現出一種復雜的等級關系:位于中心的兩個火塘及其上方的天梯是整個住屋中最為重要的核心,緊挨著兩個火塘對稱布置的男女床鋪則體現了家庭內部的等級秩序,而保存珍貴谷種的家神龕以及家中貴重的物品由女室來守護,則體現了女性家長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這些空間中的重要節點具有神圣的意義,其位置不容改變。[7]
在這一區域的哈尼族傳統住屋的整體空間結構中,似乎沒有直接呈現出女性的家庭地位,只是發現“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模式,并被空間固化下來。女性家長因為守護著家庭重要物品,似乎還在家庭中占有重要地位,遺留著哈尼族母系制的痕跡。
2.火塘秩序中的呈現
火塘,對于大部分少數民族來說,都是不可缺少的設置,哈尼族更是“火塘邊的民族”?;鹛量蓾M足哈尼族人取暖、烹煮[8]、閑談、睡覺、議事等需要。更重要的是,“火”對于哈尼族來說,具有神圣的象征意義,是哈尼族世代相傳的精神象征。
不過,火塘在日常生活中,烹煮仍然是主要功能。據歷史資料記載,在子母房還存在的時期,母房中女性家長居室里的火塘是供大家庭烹煮食物的,全家幾代人都會集中在這里就餐,如果就餐人數太多,則會根據男先女后的秩序進行分批就餐。[9]且一直以來,烹煮是哈尼族女性的工作。由此,這一區域傳統哈尼族女性的家庭地位居于次要。
哈尼族女性的社會地位,在傳統住屋文化中的筑屋儀式和筑屋過程這兩個方面呈現出來。
1.筑屋儀式中的呈現
建蓋新屋,對于哈尼族來說是人生大事,需謹慎對待。因此,在建造新屋前后,會舉行大致6項儀式來確定新屋地基、正方位置等。在儀式中,主持者和參與者都是男性,女性可以做一些準備工作,但是不能直接參與到儀式中去。如立中柱時,必須由男性家長挖土坑,在坑中放入糯米或海貝等象征財富的物品,并親手將柱子放入坑中,隨后在中柱旁舉行祭獻。[10]歷史資料上記載的儀式過程都是男性行為的描述,女性似乎消失了。
其實不然,儀式背后瑣碎的準備工作,往往由女性承擔,只是哈尼族對于女性參與和主持儀式都有不同程度的限制。對于傳統哈尼族社會來說,宗教信仰是極其重要和神圣的,但宗教儀式卻限制女性參加,甚至針對女性制定了許多宗教禁忌,能夠說明,在傳統的哈尼族社會中,女性的社會地位是缺失的。
2.筑屋過程中的呈現
對于哈尼族來說,一家人建蓋住屋,便是一個村寨的事情。當村寨中的人們集中到一起之后,便能更加直觀地反映出哈尼族女性的社會地位。
現在勐宋村的很多房屋都是政府幫忙建造的,所以許多傳統的儀式都被省略了。不過據當地村民回憶,以前建蓋新屋時,都是村寨里的男性在住屋新址上干活,婦女兒童只能在家里準備食物,不能參與筑屋,連去看一眼都不行。不過對男童的約束沒有那么嚴格,小男孩兒可以在新屋建造過程中觀看。
在全村寨男性參與的建造新屋的活動中,哈尼族女性是被排除在外的,這是一種對“男主外,女主內”性別分工的固化,也透露著哈尼族宗教文化中認為女性會破壞神靈保佑的歧視,這與上述女性家長守護家庭貴重物品這一角色已經產生矛盾,與哈尼族早期是母系制社會而后過渡到父權制社會[11]有關。
從哈尼族傳統住屋文化中,呈現的大多是女性地位低下的一面,包括其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那么,現在的哈尼族住屋文化中傳統在多大程度上被延續了,而在延續的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女性地位是否有所變化?
勐宋村的哈尼族住屋中,子母房和男女分室的空間布局早已退化或消失了,但哈尼族的火塘文化仍在延續,卻已失去了神圣意義。雖然在各種儀式中“火”仍舊是必需的,但在日常生活中的火塘更多的只是取暖、烹煮、燒烤、聚會等的日常生活功能了。因此,在現代哈尼族住屋中,火塘一般會設在廚房中,而不會成為整個建筑的中心。
雖然火塘的象征意義和所在住屋中的位置都改變了,不變的是哈尼族女性還是火塘邊烹煮的主要負責人,她們依舊負責燒菜做飯、洗碗刷鍋,照顧全家人的飲食。當家里來客時,女性仍舊負責忙里忙外地準備飯食,而家里男主人則陪著客人喝酒聊天。
如今,哈尼族筑屋儀式只剩破土開基和賀新房。在破土開基儀式中,當地傳統的宗教元素隨處可見。但凡涉及宗教、神靈、祖先的事務,哈尼族男性仍然承擔著主要角色,女性只是扮演著背后默默準備的邊緣性角色,基本沿襲了傳統。賀新房中的性別分工也沒有出現較大改變,依舊是明確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模式。
可見,盡管有政府和施工隊的加入,精簡了儀式的數量,也改變不了哈尼族女性較為低下的社會地位。住屋建造也是如此,現代住屋的建造主體改變了,但這種改變對哈尼族女性來說,本身沒有太大影響,因為她們從來都不是自己住屋的建造主體,也無法享有主體地位的權利。
施工隊進駐后,與施工隊協商的也是新房男主人,不可能由女性出面,除非這個家沒有男主人。哈尼族女性在公開場合與外人,特別與外地外族男性接觸的這種羞怯,都來源于傳統社會中的性別文化和道德禮儀,表現出女性社會地位的缺失。
勐宋住屋文化的變遷,給當地哈尼族帶來了新生活。但當聚焦在兩性地位上時,發現哈尼族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雖有所提升,但仍舊呈現出頑強的延續性。這種延續性是由哪些因素導致的呢?
住屋文化包括了物質和非物質這兩個方面的文化因素。物質文化方面,如住屋的樣式、材料、格局、面積等,而非物質文化方面,就是指其中蘊含的性別文化、倫理道德、宗教觀念等。在勐宋村哈尼族社會變遷中,住屋文化中蘊含的性別文化落后于其他文化部分,而呈現出的住屋文化中的性別文化呆滯現象,是一種非物質文化落后于物質文化的文化墮距表現。
根據訪談得知,勐宋村哈尼族的大學生數量,大概平均每個村4-5人,約占總人口的1.67%。雖然對于一個少數民族村寨來說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教育情況,但是當地哈尼族只要是高中以上的學歷,一般都會選擇在外面發展,而且留下來的人學歷通常不會超過初中。因此,基于當地常住的哈尼族人口,總體教育程度仍然偏低。
在教育程度偏低的情況下,當地哈尼族最易接受的就是從小到大習得的風俗習慣、道德禮儀和宗教文化。尤其是在茶葉經濟興起前,當地還是處于較為閉塞的環境之中,這些風俗習慣、道德禮儀和宗教文化都與傳統相差無幾。因此,當地哈尼族人民,不管是男性和女性,都接受了不平等性別文化對其的社會化。再者,這一性別文化又與當地生產生活高度融合,很難讓當地哈尼族意識到其中的不妥。
在一個封閉的社會中,保守是容易理解的。但如今,電視、網絡、學校教育、人口流動等,都可以使得當地哈尼族與外界文化進行接觸。當地哈尼族不平等的性別文化為什么還具有頑強的延續性呢?
首先,與當地哈尼族接觸的其他民族,在社會性別文化方面也呈現著明顯的“文化墮距”。如漢族,前來商談生意、拉貨的一般都是男性。所以,外界的接觸沒有對當地的性別文化產生文化震撼效應。其次,現在電視、手機上傳播較廣的內容,大都也在強調女性的容貌和男性的能力,仍舊帶有不平等的色彩。就算是突出女性能力的內容,也不會引起當地哈尼族的共鳴,因為,這些能力較強的女性與她們所處的階層和成長環境不同。最后,教育帶來的平等性別文化,對當地哈尼族來說是最為直接有效的。當地哈尼族女學生也有考上中專、大專、本科的,這些女學生的父母也會以自己的女兒為榮。但是這一部分女性很難回到村寨生活,剩下的女性很難改變自己的家庭和社會地位。
勐宋村由于茶葉經濟的興起,使得當地許多物質方面發生了變化,但是當地哈尼族的生計方式卻沒有明顯變化,都是依靠種植,只是作物的經濟價值發生了變化。當然,也許有人會轉向茶葉的收購、買賣,從而轉為從事第三產業的中間商。但是觀察和訪談過程中,發現中間商一般都是外地人,沒有當地人。
許多著作在解釋現在傳統性別分工模式的出現時,都會提到狩獵采集時代,人類逐漸定居,女性負責采集,男性負責狩獵。這樣較為原始的性別分工模式的形成確實合理,并后來在農業社會中長期保留。現代的勐宋村哈尼族社會仍舊是以農業為主,生計方式沒有出現較大變化,因此,沒有對傳統的性別分工模式產生懷疑。性別分工作為性別文化的重要內容之一,如果沒有得到較大改變,那么,性別文化就更加難以改變。
在實地研究過程當中,發現勐宋村由于茶葉經濟的發展,村民的經濟生活水平較高,但仍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體現在住屋文化中。盡管勐宋村的哈尼族都蓋起了小洋房,但是傳統住屋文化在現代住屋中仍舊延續。傳統社會中女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的保留,便是這一延續的很好例證。
綜上,從住屋文化的變遷中看勐宋村哈尼族女性地位的演變,可發現由于部分傳統住屋文化的退化或消失,現代住屋文化中呈現出來的女性地位比傳統社會中稍微提高一些,女性獲得了較大的自主權。但是,由于住屋文化包括很多方面,每個方面的變遷程度不一樣,其蘊含的性別文化由于各種原因,變遷速度較為緩慢,出現了文化墮距現象,延續了傳統社會中女性地位次要、邊緣,甚至缺失等特點,需要進一步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