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性視閾下日本人的陰翳情結

鄭 鳳

“陰翳”一詞起源于中國古代，原指樹木枝葉繁茂成蔭，后來逐漸被引申為存在于物與物產生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的一種美的狀態。[1]133“陰翳”傳入日本后，在當地文化中生根發展，不僅因其與中國文化的密切關系引人注目，正如《晏子春秋》中的名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陰翳在日本這一獨特的土壤中發展出別具一格的文化內容，并以其多姿多彩的形態、通變與民族精神的顯現等特征自成體系，吸引很多學者投入其中。如今只要談到日本的陰翳文化，必然繞不開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他在這部散文代表作中強烈表達了回歸傳統審美意識的愿望，強調了日本民族的獨特審美情趣和美學觀點，主張禮贊陰翳和日本的傳統美。縱觀以往學者對日本“陰翳”文化的研究，多用到的是“陰翳美”這個詞，似乎每每提到日本的“陰翳”文化，“陰翳美”一詞便呼之欲出。然而陰翳美既是一種審美觀，也是一種文化觀。“陰翳觀”不是純粹的美學，更延伸反映為一種社會群體性精神意識和根生性特點。任何事物都有兩方面，日本人的陰翳文化也一樣，它既有正面積極的能動作用，也可能因時因勢有相應的消極功能。因此本文規避使用單一的褒義傾向的“陰翳美”一詞，取而代之用“陰翳情結”這一表述，以期涵蓋日本人陰翳文化中更廣泛的內涵，并對日本文化中的“陰翳”觀抱持更加客觀之態度。

根生性，是族群內部最深層的精神，這種精神在社會學中被稱為“根生性”。俄羅斯藝術理論家康定斯基指出：“產生藝術的最強大動力是精神生活，這種精神生活是一個復雜而明確的向前、向上運動的過程……如果用一個銳角三角形來表示精神生活的話……整個三角形緩慢地、幾乎不為人所知地向前和向上運動。”直到達到精神藝術的終極目的，推動這個精神藝術的動因是所在族群的民族根生性。[2]2在生活文化藝術等各個方面表現出的日本式陰翳情結背后，都能挖掘到隱藏在深處的根生性影響。反之，在這樣的根生性視閾下，除了《陰翳禮贊》中被極力推崇的“陰翳美”，日本人的陰翳情結還有哪些變化和發展？在明晰根生性和陰翳的關系基礎上，以下將嘗試圍繞陰翳文化呈現的橫向與縱向發展變遷進行論述。

一、 陰翳與日本民族文化中的根生性

單琳琳(2016)中對民族根生性進行一般性闡述時提出，民族根生性包含有“自然環境中的”“民族情感中的”“民族認知中的”“民族理想中的”這四個主要方面的內容。日本的民族根生性也同樣具有相應的表現形式，且這四個方面的根生性內容并不是獨立呈現或分別影響著日本人的陰翳觀的，它們往往互相交織雜糅，有時又可能是個別主導，總之，這種交互復雜的情況是族群根據自身根生性動因和規律而呈現的。

構成民族根生性的因素有自然、語言、人口等固有性質，還有思維、心理、行為、審美等人文主觀意識性質。影響附加于民族之上的藝術、政治、宗教等社會屬性。任何一個民族群體都會在長期共同生活中，本能地、無意識地形成某種物理和精神傾向……進一步形成對世界與群體以及自身的大致上接近的意識思維時，這些思維意識又被有意識地概括和提煉，反過來教化民族成員并使之被普遍性地接收，并進一步成為全體民族的共同認識。[2]29-30由此可見，民族根生性不是一成不變的，會隨著歷史時代變遷而發展變化。

日本是位于海洋與大陸板塊交界處的狹長島國，平原少山脈多，河流不長但流速湍急，地形復雜的同時地殼極其不穩定，火山多地震頻發，海岸線曲折富于變化，四季分明，雨水充沛，受益于多種洋流交匯形成魚類資源豐富的漁場，又飽受臺風等影響。鑒于如此的地理特點和環境，加之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的交互作用，自古以來逐漸造就了日本人民族根性中的幾大關鍵內核：物哀、無常、幽玄、曖昧“和”精神等等。這些根生性內核從形成至今一直影響著日本人的陰翳情結。而縱觀日本發展變遷的歷史，自統一的大和民族形成伊始，在前述根生性內核的基礎上，影響并使日本固有民族根生性發生輾轉的一大重要背景便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這場荼毒世界尤其是帶給中華民族巨大災難的戰爭中，日本戰敗并一度放棄主權，橋本明子在《漫長的戰敗中》考察了日本“二戰”戰敗后戰爭記憶的利害，展示了戰敗是如何以及為什么會成為日本國民集體生活中無法抹掉的一部分，對德國、土耳其、法國、美國等國家相似的研究表明，一個國家的文化會因這類失敗的記憶而發生改變，遭受過失敗或者占領危機的國家，都會通過不懈的努力，企圖擺脫這種屈辱或恥辱，只不過實現的途徑會有差異。[3]2-4古斯塔夫·勒龐說過：“對某些社會現象的研究，更需要從心理學的角度而不是自然主義的角度著手。”[4]戰敗文化土壤中誕生的對日本民族及文化的根生性影響毋庸置疑。日本人的陰翳觀也隨之在歷史長河中不斷地反復“內化”和“外化”，無意識的根生性會發展成為主體有意識的民族性，并進而繼續分化出不同的表層個性形態。

二、日本文化中傳統的陰翳情結

日本人的衣食住用無一不滲透著他們傳統的陰翳觀及審美習慣。這種根深蒂固的陰翳情結是有其“根生性”土壤的。在民族根生性的視角下，日本人的陰翳情結在各個層面表現出來的內容和形式不僅豐富多樣，有些甚至存在著不小的差異。

(一)古典文學中的陰翳

陰翳是禪學情趣的，日本人自古便透過文學不斷傳遞著這種文化情結。《萬葉集》中的戀歌，絕大多數都是描寫抒發等待、寂而不得的陰翳情感。《枕草子》中清少納言對日本四時之美的描述“春天是破曉時分最好。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字里行間也充分告白了對光線明暗變化中的陰翳之情有獨鐘。鴨長明的《方丈記》中描寫的盡是人生無常、厭離穢土等陰翳思想，卻因此保持著一種自省、含蓄、清醒的處世哲學。

(二)建筑中的陰翳運用

谷崎潤一郎自身就是一位試圖以陰翳空間為物哀美學創作新感受空間的作家。當代日本建筑師幾乎都學習過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很多建筑師還從中提煉出自己的創作理論。如安藤忠雄嫻熟運用光影折射，設計出了世界知名的光之教會，并在他設計的建筑中大量運用了充滿古樸陰翳美的灰色清水混凝土，將日式陰翳美巧妙地結合在現代建筑中。

而傳統的日式建筑自不用說，不論是和紙制作的推拉門(障子)還是充滿光影和諧樂趣的寬大屋檐下的長廊，或是整體素色、暗色的基調，無一不透出日本人的陰翳情結，追求與大自然的和諧統一。

(三)藝術中的陰翳審美

“幽玄”的概念源于老莊思想。為了表述“道”的深奧和難以把握的特點，老莊思想中使用了“幽玄”一詞。“玄”指暗，不清晰，即陰翳。為能樂的真正繁榮做出不朽貢獻的日本室町時代劇作家世阿彌，曾在能劇理論著作《花鏡》中言道：“幽玄風體之事，于諸道、諸事以幽玄為上果(最高境界)。更于當藝，幽玄之風體為第一。”[5]95意在表明能樂表演中能呈現這種“幽玄陰翳”之美的演技才是最重要的。不僅如此，幽深的能樂舞臺，四周暗光、茶褐色的單調背景，以及笛子和鼓組合出的質樸音色，都引發觀眾的擬古幽情和對陰翳的審美共鳴。

(四)顏色喜好與陰翳情結

前文提及日本在建筑上多喜歡內斂含蓄的素色、暗色，甚至宮殿的裝飾風格也總體上較其他民族暗淡。日本人對色彩的感覺隱晦而纖細，“青”是日本民族偏愛的顏色，它在日本文化中所表示的實際色彩范疇很廣泛，且總體看來，日本民族獨有的用法中，“青”表現的色彩特點為暗色、素色及朦朧之色。[6]93-97“青”的色彩心理感覺有其根生性的文化內涵，它是日本人陰翳情結的體現。

(五)語言中的陰翳情結

古斯塔夫·勒龐曾說“有時各民族內心世界中有一些潛伏的力量在指引著他們。例如，還有什么能比語言更復雜、更合乎情理、更奇妙的嗎？”[4]4-5陰翳被認為是由間接的光線產生。這種“間接”的委婉精神情趣在日語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日本哲學家鷲田清一就認為在你來我往的交互日語中，深藏日本人委婉、各種錯綜的情緒和揮之不去的陰翳。當日本人從別人那獲贈禮物時，回應的一句“歡喜”既飽含了感激、喜悅，更有內心陰翳處的惶恐、負擔。同時語言的不斷細化發展也讓人們逐漸認識了原本處于陰翳、夾縫、模糊邊界的事物，甚至隱于陰影深處的負面情感也顯現出來，并誕生出內心新的陰翳和褶皺。

日本人在日語中運用的各種曖昧委婉“不確定”表達，可以讓對方的理解留有余地，是帶有包容性的、為對方深謀遠慮的措辭，而且可以緩和來自敘述內容的強烈刺激[7]180，最終目的是圓融人際交往，追求“和”的精神，陰翳文化中的“間接”特點與語言學上的委婉曖昧表現可以說具有相通之處。

三、戰后日本文化陰翳情結的流變

日本的文化環境并非靜止同質的，它無疑是一個宏大的動態過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會發生不同的輾轉變遷。日本戰敗后呈現的分裂的記憶文化，并在渴望修復的過程中構成了一些社會性的記憶行為。而記憶敘事是一種交流載體，揭示的是敘述者在解決自我認同時的依賴和焦慮。戰敗已成為日本國民集體生活中無法抹掉的一部分。[3]26-28在新的根生性因素影響下，面對新的經濟社會形勢，日本文化中的陰翳情結除了有對傳統的陰翳美學的傳承，也呈現出了新的形態。

(一)影視文化中的陰翳情結

被譽為日本電影界教父的黑澤明，以暴力美學著稱，他導演的經典影片大都描繪的是人類社會之陰翳矛盾沖突等，借以反向烘托人生哲理，透視現代人內心之陰翳與困惑。如1950年發行的知名影片《羅生門》，該影片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片中故事的場景陰森破敗，因一場大雨而邂逅的幾人展開的故事揭露了人性的種種。戰爭是殘酷的，人性是丑惡的，黑澤明仍相信在亂世中有一絲人性光輝的可能，陰翳基調下的電影有意或無意地提醒當時的日本觀眾，何不用最后一點良知去擁抱赤裸裸的“真相”，用微弱的溫暖撫慰疲憊不堪的心靈。

在新的根生性因素影響下，也出現尋求一種綜合、連貫的方式來理解英雄、受害者和施害者的群體意識，以這種方式看待生活現實，會產生大量矛盾：接受好人也會作惡的現實，不要對好人做出卑鄙之事感到意外。這種途徑最終走向了好與壞之間的模糊區，或者說普里莫·萊維所謂的灰色地帶。[3]105近年來的一些日本影片，在構思、創作、設計上都能看到不少這樣的傾向。

是枝裕和的系列獲獎電影，均著眼于陰翳下的看似反面的人物刻畫，采取一種“模糊”態度讓觀眾將電影中的問題帶入日常生活中去思考，讓觀眾被“暗涌”直擊，但所幸這模糊的陰翳背后，整體基調并非消極，還透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長。

(二)當代文學中的陰翳情結

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可以說是當代為世人熟知的日本作家。他們創作的文學作品，讀者非常廣泛，也有很多作品引發了廣泛的社會討論。

村上的早期作品大多是從團體陰翳中逃逸的主題，這與他受戰爭影響的家庭關系和成長經歷不無關系，林少華先生評論村上春樹的文學魅力在于他把孤獨、疏離、寂寞、悵惘等無數微茫情緒都化作紙上審美，給無數年輕的心以深層次的撫慰和治療。這些“孤獨、疏離、寂寞、悵惘”也正是現代社會生活中的陰翳。村上深感作為日本人需承擔歷史的責任，并通過作品不斷尋找作為日本人的方式。

東野圭吾以推理小說著稱，經典代表作《白夜行》無疑是陰翳文學之典型，表面描述的是雪穗與亮司的愛情悲劇，實則揭露的是悲劇源頭的家庭冷漠、社會殘酷導致的人性扭曲，是社會秩序隱藏下的精神道德危機。東野圭吾的作品總是以最簡單質樸的語言不斷述說人性的陰翳隱惡與自贖。

(三)時尚界的陰翳情結

盡管有關暴力沖突的記憶塑造了戰后文化，并且在國家的集體生活中打下了長久而深刻的烙印，但對于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個人，克服它們時卻并不一定會選擇相同的策略。[3]186

經歷過無情戰爭的三宅一生、川久保玲、山本耀司等人，在當時冷漠的政治氛圍中將目光投向了服裝設計這個小眾領域，力求透過服裝認識更鮮活的人本身，尋求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在谷崎潤一郎的筆下，傳統的日本和服便是陰翳美的化身。而在現代時尚中，三宅一生的褶皺服裝設計打破以往高級成衣的平整光潔，利用材質本身實現各種肌理呈現。折疊和褶皺讓衣服的形狀隨身體運動變化，而褶間的陰翳制造出更鮮活的人體美，具備了更多開放感和可能性。川久保玲善于使用低飽和度色彩，尤其是黑色，可以說是不斷在時尚界中運用陰翳審美力量的超前設計師。而被稱作“黑色詩人”的山本耀司，擅長運用不同色感的黑色面料，通過簡潔流暢的線條，運用不規則剪裁及大廓型，使服裝靈動地呈現陰翳侘寂余韻，同時又透出了一股力量，在陰翳中尋求自我獨立和反抗現實世界的渴望。

最近幾十年的日本社會，新一代人的自我價值和自我效能都比前一代更低。從團塊世代到寬松世代到新的千禧世代……對于做一個日本人意味著什么，年輕一代的態度十分曖昧。這些戰后一代的日本年輕人成長于一個嚴重依賴權威服從和遵守規范的社會中，在這種社會秩序中，他們的自我實現變成了創造自己的模糊區，一種介于是否、黑白之間的道德模糊區，以此來應對從父母那里承繼的社會問題。[3]63很顯然，戰后根生性帶來的這種陰翳影響并不樂觀，容易誕生社會精神道德危機，有時甚至會出現通過極端形式來尋求自我身份認同和存在意義的風潮。

四、結語

從日常生活到高雅文藝，從古樸傳統到華麗摩登，從古至今，日本文化中透出的濃厚陰翳情結可見一斑。而陰翳情結與民族根生性息息相關，陰翳觀中也自然流露出根生于日本風土、民族情感和認知的日本民族的精神內核。如暢想陰翳的物哀典范——日本詩歌，處處以簡樸陰翳貫徹幽玄的傳統藝術——能樂，含蓄內斂融合自然的日式建筑，曖昧委婉充滿陰翳的日本語言……伴隨著戰敗對日本民族的沖擊，民族根生性煉化出新的內容，日本文化中的陰翳情結亦在原有基礎上有新的外化流變。為重構國家認同、超越過去，日本民族在重新確立集體認同、修復破碎社會的道德脊梁的方式上，既是一體的，也是分裂的，這種模糊不清的陰翳，將被長期鮮活地保存下去，也需要我們持續關注并不斷深入探究。